“雾落阳光”竟让雾落不知不觉热闹起来,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开始是三三两两背着背包的人一路打听着来到雾落,他们边走边问、东张西望地来到大阴坡,看到那块玻璃时,不约而同地发出顽童般的嗷叫声,然后就争着与秦自清合影,个别容易激动的人还把秦自清和阿水拉下山去喝酒,一直喝到脸红脖子粗。

这样的人一天比一天匈起来,雾落慢慢成了原生态旅游热点。三十六道之字型急弯上山,再三十六道之字型急弯下山,成了外地人初到雾落的体质检验第一关,类似于有些人去西藏,一下飞机就被抬进了医院,那些体质较弱的人,还没爬完之字型上坡,就一路呕吐着脸色苍白地滚下车来,他们再也走不完剩下的路程了,只好折下一根树枝当拐杖,在弯弯曲曲的柏油公路上狼狈步行。没多久,聪明的雾落人想出了一个挣钱的好办法,他们从家中找来竹编的大背篓,那原本是用来背柴火的,现在他们用它来背着游客爬山。那些游客并不比柴火重多少,尤其是山外来的女游客,她们多半只有九十斤上下,而且背起来香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她们坐在背篓里大呼小叫,她们在旅游景点坐过缆车,乘过花轿,就是没有坐过背篓。她们孩子般坐在背篓里,举起手中半块肥皂般大小的相机,一闪一闪地照个不停。背游客的汉子觉得好奇怪,他们都是年轻人,偶尔也见过一点世面,他们知道相机是要换胶卷的,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们装胶卷,似乎那点小小的相机可以无限地拍下去。这不免使他们心生疑窦,连胶卷都没有,还假模假式地照个不停,这不是自己哄自己吗?

那些人来到雾落后,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大阴坡,他们在那块巨大的玻璃前拍照,留影,大声喧哗。政府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干脆把大阴坡辟为旅游景点,在那块玻璃附近盖了一座小房子,把秦自清请到那里做“雾落阳光”讲解员。他的眼睛到底没有好起来,从医院出来那天,他就带上了盲公镜。阿水则用漂亮的大头巾包着受伤的脸,在那里卖起了门票。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新的工作需要,那些游客一定要跟他们合影。刚开始,他们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后来,他们觉得,与其让那些人拿着相机对着自己偷拍,不如大大方方跟他们合个影算了,反正又不会带来什么损失。政府又一次敏锐地看到了他们没有看到的东西,他们叫人写了个好看的牌子,公开标明,若要与“雾落阳光”的设计者秦自清合影,得去另一个窗口买票,若要秦自清摘下盲公镜,展示被太阳灼伤的眼睛,让阿水摘下大头巾,展示被太阳烫伤的面颊,则要额外增加一笔不菲的价钱。

阿水很不情愿。她说,我又不是猴子!

秦自清开导她: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你阿水,他们也不想认识你阿水,他们之所以跟你合影,不是因为你叫阿水,而是因为你是“雾落阳光”的见证,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如果没有你和我,他们拍的“雾落阳光”还有什么真实性呢?还有什么收藏价值呢?你就给这些慕名而来的人帮一个小忙吧,你想想,若干年以后,当人们翻看往日照片时,他们会想起,曾经有一个地方叫雾落,太阳照不到那里,但那里有两个聪明人,他们想把外面的太阳导引到那里去,结果他们自己被太阳烧伤了,这样一来,就算你的身体只能活六十岁,但你的事迹会永远活下去,你的名字会进入报纸,进入书本,进入历史,你会比所有的人都活得长,你甚至可以永恒。

他们渐渐被自己鼓舞起来了,越来越认真地迷上了关于永恒的话题。有几个人能够永恒呢?除了少数帝王将相,平民百姓有几个人能够永恒呢?他们突然发现,永恒是比今生的幸福更为重要的东西,就算你有钱,就算你有爱情,但它们能长久吗?你的钱总有一天会花光,你的爱情不会比生命更长久,可有一样东西永远不会变,他们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那个愚公就一直活了下来,他还会继续活下去。

我们呢?秦自清颇有抱负地问阿水,我们比那个愚公怎么样?秦自清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他的心似乎比以前看得更远,他说,我的眼睛算什么,你的美貌算什么,没有这块玻璃,它们一样会老去,一样会死去,真的,血肉之躯再完美,也会有腐烂发臭的那一天,但这个东西不会腐烂,它现在就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它像一棵大树,就算有一天我们死去了,也不过是树上掉下一根无足轻重的枝条而已,它会代替我们一直活下去。

尽管他们把身体看得越来越轻,但他们还是喜欢让这两具身体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快乐。他们从此不大回城里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呆在大阴坡,早睡早起,生活简朴,他们全部的工作就是在鸟语花香中接待游客,除此以外,他们就在大阴坡上散步,谈话,唱歌,采摘野果,偶尔**。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活得更长久。

秦自清的老婆再也没来跟他吵架了,当他戴上盲公镜的一瞬间,她就失去了跟他吵架的勇气,也失去了把他从阿水手中夺回来的信心。她开始放弃。首先她并不喜欢跟一个盲人生活在一起,尤其是一个心已不在她身上的盲人。从他走出医院的那一刻起,她就悲哀地发现,他不仅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心,没有这两项,他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木头。她不想要一段木头。其次她发现他再也没有心思赚钱了,他现在只喜欢谈话,喋喋不休地跟人讨论什么永恒的话题。她怀疑太阳灼伤他眼睛的同时,也灼伤了他的某根神经,她记得他以前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而且他说话的样子也不像一个正常人,正常人谁会去关心什么永恒的话题呢?有一次她忍无可忍,站起来反驳他:就算你永恒了,但你的肉身死了,你能享受到所谓的永恒吗?任何东西,如果不能拿来享受,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抬起一张没有方向的脸,慢悠悠地说,我们两个说不到一起,我们活着的目的不一样。

瞎眼给了他彻底的自由,他可以把内心的冷酷直接写到脸上,再也不担心伤害到她。他从家里走出来的那天,什么也没带,除了一根探路的竹棍。她在背后喊他,让他们的儿子也在背后喊他,他停下来,却没有回头,背对着他们说,我活着也是废人,你们就当我那次摔死了。

他那次真的差点摔死了,很多人都以为他完了,他躲在地上,谁也叫不醒,浑身软软的像条死狗。阿水捂着受伤的脸,冲过来对着他大喊:你不能死,你的玻璃还没装好。话音刚落,他的眼睛就睁开了。从那以后,所有的声音都在他心里淡去,他的耳朵里就只剩了阿水的声音。

阿水给麻姑做工作的方式很直接。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阿水,能有一个瞎子对我好就不错了,所以我得紧紧抓住这个瞎子。麻姑什么也没说,低着头一个劲地干活,直到现在,她都不敢正视阿水的脸,她甚至不知道阿水的伤疤究竟有多大。

阿水提出把秦自清带回家来吃顿饭,麻姑低头忙碌着,既不同意,也不反对。阿水想把秦自清带下山来改善一下伙食,自从住进大阴坡,秦自清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天傍晚,蒙着大头巾的阿水牵着带盲公镜的秦自清,一步一步从大阴坡上走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向麻姑家走去。这些目光中,也有秦自清老婆那双无可奈何的眼睛。她忍不住大声说,我算想通了,反正是我不要了的东西,反正是我吃剩的东西,随便哪个拿去好了,我无所谓。她不知道阿水听到没有,阿水那张破烂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秦自清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他们走在雾落的街上,仿佛走在云端里。她很想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但她想了想,又忍下去了,因为她的话得不到一丝响应,她觉得有点无趣,只好把头一低,匆匆回家去了。她很忙,她在家封了一扇门,拿出一半的面积开了一个小旅馆,每天总有几个包食宿的游客,在她家早出晚归,叽叽喳喳。那块巨大的玻璃给雾落带来了游客,但游客来了以后,却意外地发现了养在深山人未识的雾落。他们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叫雾落的地方,还有这么多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们把这里称作“原汁原味的农业社会”,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这种东西了,于是成群结队蝗虫一般直扑雾落。但是雾落总共只有一个招待所,没办法,为了不让客人露宿街头,许多家庭打开了自己的大门,一些陌生的面孔活动在雾落的最深处,门口响起了陌生人的脚步声,阳台上挂满了陌生人的衣服,各家各户的大门和窗户终日洞开,总之,雾落不再是雾落人的雾落了。

如果秦自清还看得见,麻姑就不会这样放肆地打量他了,她的目光像锥子,又像探照灯,她甚至选择了一个可笑的角度,去看他盲公镜后面的眼睛,她一直想看看他的眼睛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阿水看不下去了,她悄悄踢了麻姑一脚。麻姑招招手,把阿水叫到门外。她问阿水,他什么时候能离婚?阿水说,为什么要离婚?就这样吧,大家相安无事比什么都好。

麻姑一听就瞪圆了眼:要死要活闹了半天,你们没打算结婚呀。

我们会结婚的,但不是现在,他说了,我们当中任意一个快死的时候,我们就赶紧举行婚礼,地点就在大阴坡。

阿水还有一些话没说完。他们在大阴坡举行婚礼后,要一起走进坟墓。在大阴坡的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秘密地做一件事,他们在挖自己的墓穴,那是一个很大的墓穴,里面用三合泥垒成坚固的穹窿,另外,他们还在写一本小书,秦自清口授,阿水笔录,他们要把“雾落阳光”的枝枝叶叶全都记录下来,再请人刻到墓壁上。秦自清说,若干年后,只要人们发现这个墓穴,就会看到“雾落阳光”,以及“雾落阳光”的设计者和创始人,还有他们这对奇怪的情侣。他说,他们要做情侣,而不是夫妻,因为情侣更容易让人想到爱情这样的字眼,而夫妻,就像一块细纱布,稍稍经过几次漂洗,就变得岌岌可危。阿水很喜欢秦自清口授那一段:

这个美丽果敢的女子让人**澎湃,终生难忘。“雾落阳光”就是因她而起,那天,她站在山岗上,回眸一笑,我顿时沐浴在一片温暖的光明之中。她点燃了我的灵感,我们在一起,造就了古老雾落从未有过的阳光。

麻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们历尽艰辛,终于在一起了,却又不想去结婚。她想去责问秦自清,可当她气呼呼地来到他面前时,她又不敢问了,不知是慑于他越来越大的名气,还是他端正的两肩以及凛然不动的坐姿,她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势,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想要质问的话却变成了关切:你们要不要带上帽子呢?大阴坡上太阳太大了。

他摸摸自己的脸,露齿一笑:不用,这正是对“雾落阳光”最好的宣传。麻姑看得心里一惊,他脸上黑黑的,牙齿白白的,咧嘴一笑,象是要吃人的模样。

有天晚上,阿水和秦自清回家时,家里只有阿山和小鱼,不见了麻姑。小鱼说,外婆躲出去了,要睡觉时才回家,她说有人要来抓她。

一直等到很晚,麻姑才影子般轻手轻脚地回到家里。麻姑说,有人要来抓我,抓我去唱戏,我这么大年纪了,哪能去干那种事呢?

阿水觉得好笑,抓她去唱戏?亏她想得出来。她怀疑麻姑真的老了,老到开始出现幻觉。她过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你可能是太累了,你要是真觉得累,我们就关了那个高山小吃店,要不就再雇一个人。

麻姑很生气,她的身体有很长时间没有给过她暗示了,好不容易恢复了那个功能,她们却不相信她。正要发火,一抬头看见了阿水露在头巾外面的小半张脸,她又心疼得直抽凉气,一腔怒火就这样被她生生地压了下去。她突然意识到,她再也没有可以发发脾气说说气话的人了。

没过几天,有人捎信过来,麻姑早年几个朋友碰了头,她们都想会会她。麻姑跟着那人来到文化馆,果然看见了年轻时的几个朋友,她们也都老了,缺牙豁嘴,弓腰驼背,看见她就张开黑洞洞的嘴冲她笑。原来文化馆把这些人叫到一起,是想听她们唱唱原汁原味的山歌。麻姑马上想起了那个暗示,刚刚抬脚要走,却见一个女官走了进来。那女官生得十分好看,却十分威严,她一出现,周围一帮男人马上起身让座,毕恭毕敬,端茶递水。麻姑看得心里一呆,她一直喜欢那些长得好看的女人,也喜欢那些有出息的女人。

后来,麻姑为自己这一瞬间的走神后悔不迭,如果她那时趁乱走了,她们也就拿她没奈何了,当然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

他们先让这些老太婆一起唱,然后又让她们一个一个地唱。麻姑无声地动着嘴,坐在里面当南郭先生,轮到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没办法再敷衍了,可唱点什么呢?自从老头子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唱过了。

那个女官也掉过头来看她,还冲她一笑,说麻阿姨,我可记得你,当年我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雾落,听你唱过不少情歌,我至今还记得那首“情哥住在对门岩”呢。经她这一提,麻姑也想起来了,当年,似乎有一批城里来的青年男女,夜夜围在雾河边上,听乘凉的人们哼山歌。她那时也在雾河边乘凉,老头子串门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带阿山和阿水,为了哄她们早点睡觉,她总是喜欢随便哼哼两句。

见那女官喊她麻阿姨,文化馆的人马上改变了对麻姑的态度,非要把她请到前排就座,麻姑再次想起那个暗示,心想,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

麻姑就唱那女官点名的那首:情郎住在对门岩/阴天下雨你莫来/打湿衣裳人得病/留下脚印有人猜/无的说出有的来。

新打锄头角儿长/扛到田里薅高梁/高梁高梁快点长/长到奴家一般长/高梁田里好会郎。

还没唱完,麻姑就看见那些人拼命鼓起掌来,再一看,那女官也在使劲鼓掌。麻姑心里一凉,她知道她躲不过了,她肯定要被她们拉走了。

麻姑没有猜错,离城不远的地方,已经建起了一个雾落民俗博物馆,乍一看,像一个缩小了的新雾落,一些人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耕地种田,绣花纳鞋,打豆腐磨年糕,甚至有人吹吹打打,嫁女娶亲。总之,五行八作的人都在那里各干各的,好像他们真的把家搬了过来似的,实际上,他们都是从附近村里拉来的演员,在这个地方表演他们最最熟悉的农事和家务事。那些外地来的游客看完大阴坡,纷纷涌进民俗博物馆,一边拍照一边参观,参观完毕,就来到一个有戏台的地方,博物馆在这里为他们准备了一台文艺节目。

麻姑的任务就是穿上他们特地准备的雾落传统服装,站在那个舞台上唱山歌。麻姑捧着那套花红柳绿的衣服,想起了自己的小吃店,她不能被他们的山歌耽误了自己的小吃店,她和阿山还有小鱼都指望着它活命呢。她想去找那女官说情,但女官早就回去了,她在山外一个大城市里做官。

后来,麻姑总算和他们讲好了,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三点,麻姑按时来到这里,换好服装,上台唱歌,唱完就走。阿水听说后,哈哈大笑:这不就跟那些演员们走穴是一样的吗?

但麻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她的节目安排在一个舞蹈后面,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那些小姑娘,露胳膊露腿不说,还把大半截腰肢都露在外面,把个好好的九支鞭跳得不像个东西。等她们跳完,叮里当啷一退场,主持人就牵着麻姑去报幕,麻姑听不懂她弯声弯气在说什么,她只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她给改了,她现在不叫麻姑,她叫山歌篓子余麻氏。她觉得这个名字太古怪了,但她懒得去计较,而且她也不愿麻姑两个字被那些不相干的人叫来叫去。

最初几次表演她很不习惯,那些人见她一开腔,就举起相机噼里叭啦照个不停,闪光灯照得她头昏眼花,心里发慌,好几次她忘了词,站在那里光是嗯嗯哼哼的。一首歌唱完,她躲在后台,再也不出去了,她摇着头说出丑了出丑了,唱着唱着就忘了词。但经理说有什么关系,反正那些人也听不懂你在唱些什么,他们只想听听那个调调。

唱过几次以后,麻姑就有了经验,她不再为每天的新歌发愁,她想,就算她每天都唱一样的歌,对那些外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听到,都是新歌,。她终于尝到了甜头,每天两趟表演,不仅没有耽误小吃店里的生意,还额外多赚了一笔钱。

有一天,一个外地游客在她店里吃饭,他看了她一阵,突然放下筷子,拿出一张报纸冲到她面前,指给她看一张照片。那是个老太婆,一脸的枯萎和折皱,却披红挂绿,像个不知羞的老妖精,老妖精看上去刚刚起床,正闭着眼睛,大张着嘴打呵欠,再看她周围,那情景又不像是在卧室。麻姑笑了,她问那人:这是哪个老太婆?她在干吗?为什么要给她照一张这么丑的照片?游客说,这就是你呀,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那个游客将报纸送给了麻姑。

这天,麻姑的头一直低着,脸上的红晕久久不退,她说什么也不去博物馆唱歌了,经理上门来了几次,她都摇着头拒绝了。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对不起我那死去的男人,对不起我家老祖宗。经理说你瞎说什么呀,那是民间艺术,怎么能说它丢人呢?如果说它丢人,为什么雾落人世世代代还要往下传唱呢?

那些歌是一边做事一边唱的,不是专门拿到舞台上去唱的,薅草时唱它好听,耕田时唱它好听,换个地方唱它,它就是不好听。就像一把锄头,一担粪筐,摆在地里很好看,很相宜,摆到舞台上就臭哄哄的难看死了。

那你就当自己是在洗衣,在种田,在薅草,不行吗?

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呀。

小吃店打烊后,麻姑一个人在灯下展开报纸,细细打量那张照片,她的脸不知不觉又红了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在照片上那么丑。她不识字,不知道那照片底下都写了些什么,又不敢把报纸拿给别人看,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丑样。

几天没去唱了,她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天,那个女官竟来到了小吃店,亲亲热热地喊她麻阿姨。那女官就是为她唱歌的事来的,在她眼中,麻姑竟成了雾落的宝贝,她不光要麻姑在雾落唱,她还要让麻姑到山外的大城市去唱,她要让麻姑红起来,让雾落的山歌也跟着红起来。麻姑看着她说个不停的小嘴,不知怎的,竟说不出话来,她想,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样,这个女官真厉害,在她面前,她连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女官还知道了阿水的事情,她说阿水也是雾落的宝贝,她正在考虑,是不是让阿水也去登台,讲一讲那个玻璃的事。麻姑一听,脸都白了,她去丢人也就罢了,连阿水也要去丢人现眼么?

女官说,我知道你的顾虑,告诉你,阿水脸上要是没有伤,我们还不会想到这个点子,正是因为她伤成了那样,我们才要把她推出去,这样推出去才有冲击力,才给人予震撼。

麻姑有点懵里懵懂:你们要震……谁?

女官一笑:这个你就别问了,你就听我们的安排就行了。

麻姑还不死心:阿水算什么?那是秦自清的点子,要去也该是秦自清去呀。

秦自清眼睛不方便,还是阿水去比较好,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这些我们都考虑过了。

女官一走,麻姑就颠颠地往大阴坡赶去,她想通知阿水赶紧躲起来,她可不想阿水蒙着一个大头巾,向满世界的人展示她那仅剩的小半张脸,阿水还年轻,她还指望着能把阿水嫁出去呢。还在山脚下,她就发现大阴坡上站满了人,秦自清和阿水正被一群人团团围在中间。

麻姑慢慢弄清楚了,那些人是来找他们算帐的,自从那块玻璃竖起来以后,雾落就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变化。首先是家家户户的腌菜坏了,倒扣着的腌菜坛子发出阵阵臭味,让人想吐,打开来一看,准备吃一年的腌菜在坛子里面逼得暖烘烘的,拿根筷子一戳,团团白蛆扭动着直往外翻。然后是菜园子里的海茄子突然变得红鲜鲜的,他们都不敢吃了,老天作证,他们祖祖辈辈吃的海茄子都是碧绿碧绿的,谁知道这种红鲜鲜的东西还能不能吃呢?季节也乱了,他们依照惯例,到了节气那几天,背着背篓下田去收苞谷,却发现苞谷已经提前熟了,他们迟去了十多天,苞谷全都老得掉了下来,这一年的收成至少折损了四成。不仅如此,有些人还得了眼病,因为天地间亮晃晃的一片,他们的眼睛给晃得受不了,不得不终日眯缝着,久而久之,他们的眼睛再也不能放松了,他们的眼角皱成了蜘蛛网模样,上下眼皮分别鼓起了两个肉疙瘩,难看至极。妇女们小声说,连女孩子的初潮也提前了,谁家的女孩子才十岁,就开始了第一次,而她们自己,都是十五六岁才开始行动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还有些人得了睡不好觉的毛病,早上,明明还没睡够,但鸡已叫了,紧接着,天色大亮,他们只得起床,到了晚上,明明想睡觉了,但天才刚刚黑下来,又怎么好意思就上床睡觉呢?这样一来,他们睡觉的时间便大大缩短,他们再也没有睡过以前那样香甜的觉了。

他们想来想去,这一切都是那块玻璃带来的,玻璃给他们带来了麻烦,让他们处处碰壁,无所适从,他们要这块玻璃有什么用呢?是谁让他们去弄那样一块玻璃的呢?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弄出这么个东西来,把自己弄得残脚跛手不说,还干扰了他们的生活,就算不给他们惩罚,至少也该让他们拿掉这块玻璃。所以他们一起冲上大阴坡,要求他们马上动手,让雾落回到原来的样子。

麻姑听见秦自清在声嘶力竭地辩解,阿水的声音也夹在其间,但那些人七嘴八舌,吵吵闹闹,根本不想听他们在说什么。后来,麻姑听到了阿水发出一声尖叫,她奋力拨开人群,冲了进去,只见秦自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尖刀,比在自己脖子上。人群被他吓呆了,大阴坡上鸦雀无声。

那些人终于慢慢散开去。阿水从地上拉起吓瘫了的麻姑,就在这一刻,麻姑改变了主意,她觉得阿水应该听那个女官的安排,去给外面的人讲一讲玻璃的事,只有这样,那些人才会知道,他们的玻璃是受政府保护的,守护玻璃的两个人也是受政府保护的,谁也不能轻易动他们一指头。

阿水似乎很乐意这个安排,她说这样一来,我就更出名了,人一出名,什么事都会跟着来,说不定有医院愿意免费给我整容的。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有个因为长得丑而找不到工作的姑娘,就有一家医院主动提出给她整容,后来她真的找到工作了,医院也跟着声名大振,生意从此好了许多。

还没说完,她看到秦自清的脸倏地一暗,脸也跟着小了一圈。

第二天,阿水去找那个女官,麻姑就知道她会答应这件事的,从小到大,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只要她不想做的事,就算她只剩了小半张脸,她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正当麻姑忙着替阿水收拾床铺的时候,阿水却回来宣布,她不去做那个宣传了,她得留在大阴坡,她已经跟那个女官说好了,政府将派人保护那块玻璃,同时也保护她和秦自清的安全。

她说,如果我在这个时候离开秦自清,那我就不是人了,麻姑说,你不想整容了?

算了吧,反正秦自清也看不到,我还整给谁看呢?

麻姑一听,刚刚抖开的床单掉到了地上,她嘀咕了一句:都是那块烂玻璃害的!阿水猛地回头,说你也跟他们的想法一样吗?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以前洗床单,晾在阳台上要两天才会干,现在只要一天,就晒得干崩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