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89 生死茫茫(中)

一晃眼,已是十月下旬。

自前两日收到符云想的战前奏折后,容华愈发心神不宁,连带这几日的气性高涨,只苦了近身伺候的一众宫人。

这日,天气阴沉沉的,上早朝时容华就绷着一张脸,惹得大臣们战战兢兢,下朝后又因早膳不合口,更是狠狠责罚了御厨一通,吓得身旁宫人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撞了上去,落得个横尸宫廷。

御书房门外,元宝正在斥责几个当值嚼舌根的小太监,突然,房内传来一声不耐地高喊:“元宝——”

元宝训人的话语一顿,唇角一抖,刚刚还趾高气昂的样子顿时萎靡下来,换上一脸苦色,几个挨训的小太监则纷纷眼露同情,甚至还反过来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惹得往房内走去的元宝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陛下!”

“去看看北疆的折子到了没,都好几天了,怎么办事的?”容华沉着脸厉声道,看上去不耐之极。

元宝低着头暗自叫苦,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三回了,他很想哭,为什么每次都是他啊?任心里百般叫嚣,却还是恭敬答道:“是,小的这就去。”

深夜,橐橐的马蹄声和一路高喊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街旁百姓纷纷打开房门询问发生了何事,却只来得及瞧见一人一马远去的影子。

昭阳殿内,灯火明亮,容华手拿朱批端坐于书案后,时而勾画圈点,神情专注,只有那紧蹙的眉心显示着他的烦躁。

突然,一阵喧哗传来,他抬起头,凌厉的目光射向殿外,只见元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有消息了!”

容华一愣,“什么消息?”

“北疆捷报!”

手上的朱批“啪嗒”一下掉在奏折上,元宝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已被人紧紧抓住双肩,耳边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人呢?在哪?”

“在……在殿外候着!”

“候什么候,快传!”容华吼道。

或许也察觉到自己太过失态,他微敛了敛情绪,但不停走动的脚步到底泄露了他心底的急切。

不过片刻,元宝便领着人进来了。

那传信官一见到容华,就连忙下跪叩拜,许是第一次觐见天家,他有些许的紧张,说话结结巴巴的,惹得容华一阵不耐,直接走到他面前,打断他:“捷报呢?”

传信官被他的气势慑住,僵硬着手臂从怀里拿出折子哆哆嗦嗦的递上去,半途被容华一把夺过,然后朝元宝吩咐道:“带他下去领赏。”

待他们走后,容华回到书案后坐好,才小心翼翼打开折子,脸上带着明显的喜悦和骄傲。

当元宝再次回到昭阳殿,就见容华呆呆站着,目光直直盯着书案,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神游天外了一般。他一愣,心下奇怪不已,打了胜仗陛下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这样一副表情?走过去轻轻唤道:“陛下?”

没有反应。

“陛下?”又唤了一声。

还是没有反应。

他心一沉,只觉不太对劲,忙走近两步,碰了碰容华,“陛下?”

一触之下,不由大惊失色,容华的身体僵硬如木偶,即便隔着层衣物也能感觉到他的肌肤冰凉彻骨。

元宝一慌,大声喊道:“陛下!”

幸好,容华渐渐有了反应,他先是慢慢转过头,看着元宝,神情茫然而呆愣,双眸中全然是陌生,似是不认得元宝一般。

元宝没看出他的异样,长长舒了口气后,自顾自的轻松道:“符将军总算是没有辜负陛下的厚望,这仗终归是赢了,今后陛下可是能睡个好觉了。”

话音刚落,容华就像突然遭受了重大打击似的,全身一软,瘫倒在檀香木椅子上,脸色如死灰一般,毫无血色,看着渗人的紧。口中还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语气越说越急促,最后连带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牙齿更是上下磕碰,清脆作响。

元宝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呆愣,半晌才回过神,急急问道:“陛下,您怎么了?什么不是真的?”

听见他的声音,容华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神情热烈而急切,“元宝,你帮朕看看,刚才一定是朕眼花了,云想怎么会死呢,他是那样惊才艳艳,卓越绝伦,老天不会那么狠心的,一定是朕看错了,来,你再帮朕看看!”说着就把案桌上摊开的折子往元宝手里送。

元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无措之极,最终抵不过容华的固执拿在了手里,低头细看下来,尽是胜利后的溢美之词,并无不妥。正当他疑惑之际,目光突然瞥到结尾处的短短一行:符将军,战死,敌军取其首级,不得全尸。元宝以为是自己看错,眨了眨眼,还是那几个字,心口一堵,只觉闷得慌。他是不太喜欢符将军,因为他总惹陛下生气发火,但从心底来讲,他还是很佩服和尊敬那人的,可……

“是朕眼花了,对不对?云想没有死,对不对?”

容华的目光殷殷切切,脸上的乞求那么明显,一双凤眸中泛着破碎的星光,那般脆弱,犹如一根紧绷的琴弦,一触即断。他抓着元宝的手冰冷的细微颤抖,像极了长久行走在沙漠的路人突然遇见绿洲时的情景,那样渴求,却又小心翼翼着,似是怕极了那只是自己幻想出的海市蜃楼。

元宝喉间一滞,眼眶酸涩,跟随陛下十几年,几时曾见过他如此破败而极力隐忍的表情?他低下头无声轻叹,眉梢染上浓浓哀愁,依陛下对符将军的情谊,只怕是要伤心好长一段时间了。

“陛下……”

“不,云想不会死的,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容华逃避似的打断他,脸上惨白一片,却还在极力镇定,“对!一定是这样,是他们弄错了,云想哪里会死呢?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他们竟说云想……死了……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元宝,你说可笑不可笑?”

元宝撇过头,不去看他,只轻抚上他的手臂,“陛下,您别这样,保重龙体要紧!要是……要是符将军地下有知,他也不会……”

“元宝!”容华一声厉喝,“谁告诉你云想死了的,啊?朕说他没死,他就是没死!他还等着朕的旨意召他回朝呢!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不就为了那句话吗?至于编这样的理由糊弄朕吗?朕不和他置气了,朕认输,再说,这许多年哪一次不是朕先低头呢?”说罢,他自嘲一笑,却不知,那笑容何等勉强,看得人心里难过至极。

“陛下……”

“元宝,传信官呢?”

元宝愕然,又听他接道:“云想可以糊弄朕,他却不可以,去把他给朕带来,朕倒要看看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陛下……”

“你不去是吧?朕亲自去!”容华丝毫不给人考虑的机会,站起身一把推开元宝就朝外面走去。

元宝一急,顾不上君臣尊卑,大声喊道:“陛下,符将军是真的不在了,没有人糊弄您,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都是真的!”

容华脚步一顿,周围的空气顿时似凝固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良久,他缓缓转过僵硬的身体,目光凌厉狠辣,仿佛要把元宝凌迟了似的,“你……”刚吐出一个字,就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的力气仿佛在那一刹那被抽干了似的,摇摇欲坠,浑身痛到抽搐,喉间腥味渐浓,薄唇轻颤,似在极力压制,面容扭曲狰狞。

伴随着元宝的一声惊呼,容华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接着便软软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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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个月过去,今日是大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容华率文武百官于金陵城门前迎接。

远远望去,一片缟素,在风中呜呜咽咽,唱着哀歌。街旁的百姓也纷纷身着素衣,门前挂着挽联,迎接他们的大将军的英灵。

不过须臾,就瞧见回朝的大军,长长的队伍似被乌云笼罩,再不复去时的意气风发,为首的是李副将,只见他骑在马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抱着个包裹。看见容华时,他一扬手,队伍停止前进,众人下马。他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双手捧着一步步行至容华面前,跪道:“臣……”心中剧痛,语不成调。

容华扶起他,目光落在木盒上,乍似波涛汹涌,却又平静无漪,“这是……”

“符将军的骨灰!”李副将沉痛道。

饶是早有准备,乍听之下也是心神巨震,双腿发软,不禁连连后退,幸而元宝及时扶住他。

稳了稳心神,上前几步接过木盒,紧紧抓着,手指用力到关节处隐隐泛白,眸子里黑幽幽的,暗沉一片,显得高深莫测。

自那天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容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更加沉默寡言外,看似一切正常,可只有元宝知道,那夜夜惊醒的噩梦和快速瘦下去的身体,该是怎样的难熬?

御撵沿街而过,群臣紧跟在后,容华抱着木盒隐在明黄的幔帐之后,瞧不见他的神色几许。

以这般国礼相迎,实属不合礼数,众臣虽心有微词,但碍于符云想的一生功绩,倒也未横加劝阻。

看着街边注目相送的百姓,容华凤眸微敛,手指在木盒上一寸一寸的轻抚而过,像是在触摸那人的脸庞。

云想,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守护的子民,他们在为你送行喃!

云想,你怎么舍得丢下我独自一人在这滚滚红尘间煎熬翻覆呢?你太狠心了……

曾几时何,你也这般骑马而过,受尽百姓拥戴,不过短短两年光景,却是物是人非。

胸间的痛意一波一波的袭来,传遍四肢百骸,随着车撵的晃动撕扯着五脏六腑,容华微微躬下身躯,双臂紧紧箍着怀里的木盒,仿佛要把它嵌入骨髓。

将军府前,三位夫人披麻戴孝,哭得悲痛欲绝,管家吴伯双眼通红,垂垂老矣,众家丁低眉敛目,纷纷落泪。

容华下了御撵,直直朝府中走去,经过三位夫人身旁时,微顿了顿,动了动嘴唇,又不知要说些什么,节哀顺变么?他说不出口,云想不在了,她们哭泣是应该的。

大厅上,灵堂俱设,白幡晃动,两个家丁一左一右跪于灵位前烧着冥纸,见着容华忙匆匆避开。香案上焚香缭绕,容华上前放下木盒,久久伫立,目光缱绻眷念。

透过薄薄的香雾,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人,容颜依旧,举手投足皆是写意风流,蹙眉低笑仍见风华无限,伸手去触摸,却是微凉空气。口中腥味传来,掩袖轻咳,只见点点红花。

他安慰淡笑,若真能病入膏肓,倒也好过这苦苦挣扎。

------题外话------

尼玛,虐不起来呀!没那功力,好郁闷,写得各种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