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番外 天凉好个秋(谢允篇)

正是落花时节,回到南阳旧地已三月有余。

回想前尘种种,如在梦中。

抬手摸了摸脸上的半边面具,触感冰凉,阖上眼帘,掩去一切悲思,这,不是梦啊,那人是真的不在了。

怀中无头的身体,凌乱的战场,明晃晃的矛戟,血色弥漫的眼帘,火辣辣的痛……

有关北疆的那段记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去,只余下这斑驳的片段,在每个深夜停驻到他的梦中。

身为谢氏嫡系子孙,却违反族规投身朝廷,是要被除名的,当日被送回时身负重伤,才得族长格外开恩留在南阳养伤。如今伤已好,也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曾有人说他合该生活在山软水温的江南,所以,待前事了了,终究回了这里,只为给离去的人求个安心。

划一叶扁舟,系一根横笛,顺流而下,处处风致嫣然,时而,会有浮在水面上的一点落紫残红平滑地掠过江心月影。伫立舟头,翘首回望,那遥遥青山从眼前一一远去,渐渐渲染成一幅墨色的山水画。

他知,再次离开,是永不会回来了。

不是不难过的,只是习惯了沉寂,心底的那些殇便再也流淌不出来。

辗转流离,终在淮阳停留下来,做了私塾先生。

四月的梅雨提前来临,给整个江南蒙上一层氤氲水汽。傍晚,送走最后一个学童后,正准备关门回内堂,却被人抓住了衣袍。

一瞧之下,原是门外躲雨的乞丐,视线随之扫过,那手纤弱无骨,分明为女子所有,衣衫褴褛,面容污秽,看不清五官。一时恻隐,便救了那乞丐,却不想竟是玉公主。

金枝玉叶,怎会流落至此,他千般不解,直到后来得知前因后果,方叹女子多情深!而那夜,许久不曾发作的隐痛再次袭来,原来不去碰触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江南水乡,烟雨朦胧,岸边杨柳依依,时有妙龄少女走过,娇笑软语,留下一地脂粉色。

春去秋来,眨眼而过。

在淮阳城内偏南的这块小小私塾内,时光恍若停滞,每日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一男一女,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男的清俊出众,女的秀美沉静,在外人眼里怎么看都是一对美好眷侣。

但他们的对话,却是淡薄而充满凉意。

“花灯节过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到北疆去!”

“人死不能复生,公主又何必执着,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太后陛下担心!”

“为什么要回去,从离宫的那刻开始我就没打算再走回头路,生在皇家非我所愿,但现在,我却宁愿过这种普通人的生活,更何况,北疆我是一定要去走一遭的。”

世间凡是太过执着的人,大多用情最深,也伤的最深。

花灯节一年一度,汇聚了淮阳城附近所有人的目光。当夜,他们随着人流涌动,感受着这份特别的人间烟火。摩肩擦踵中,不知是谁推了推,又是谁挤了谁,一番动乱后,两人已走散。

这时,他被人轻轻一撞,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另一人,待稍稍稳住后,忙抬头道歉。

“对不起!”

有细微的檀香浮动,那人转过头,他不禁讶异之极,继而莞尔,这淮阳当真吸龙聚凤。

“我们……”

我们什么,他不得而知,因为有熟悉的喊声传来,透过嘈杂的人群清晰地传到他耳中,尽管喊得不是他。那一瞬间,他满心喜悦,满心激动。

只是,当那个白色人影行至跟前,他却只能静默一旁,呆呆看着,依旧白衣如雪,依旧温润浅笑,但,到底是不同了,眼中的那抹焦急,寻到人后的关怀备至,千万人在旁却只有眼底一人,甚至,都不曾抬头望望。

被人群拥挤着愈行愈远,心底悲凉的同时又夹杂着淡淡欢喜,只要还在,只要无恙,认与不认又何妨?何况现在的自己……

他抬手抚上半边面具,也不适合再见。他想若那人知道自己变成这样,眼底定会愧疚而心痛的,但那些,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不知不觉,他被挤到了街边的花灯下,影影绰绰里,那人似乎回头张望什么,他默然而立,思绪不禁渐渐飘远……

记得初次相见,两人楼上楼下,只那一眼,便上了心。

之后的入朝堂,参政事,再自然不过,后来他也曾想过缘由,但世间事世间人哪有那么多的因果,皆是缘分罢了。

北疆战事起,他反反复复,思量许久。

终是从此别了庙堂。

骑一匹良驹尾随而去,朝朝暮暮、晨晨昏昏,陪他挑灯看剑,陪他醉卧沙场,陪他迎接每一个日升与日落。

那段日子,铸他一生珍藏。

灯影斑驳,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回过神,原是玉公主找来了。

眼前人来人往,却再无那人的影子,握了握拳,笑意怅然,眸中酸涩,一滴泪沉沉落下。

云想,云想,我不厌生死,不求结果。若有来生,只求三月艳阳,依旧能与你相遇。

转身离去,喧闹的人群远远落在后面。

“明日我与你一道去北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