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家用祈祷书》这个标题颇具讽刺性。这些家用祈祷书里的言辞既非源自西奈山(Sinai)[40],也非源自福音书,其灵感的源泉是市民社会。这些言辞本身传播的学说,与观察者从这些言辞中得出的教训区别甚大。而《家用祈祷书》则只关乎后者。诗人布莱希特认为,如果说眼下最时兴、最重要的是无政府般的混乱,如果说市民生活的法则存在于这种混乱中,那么,我们至少要把这种混乱清楚地说出来。对于他来说,资产阶级用以装点其存在的那些诗意形式太过美好了,美好得不适合用来毫不伪装地道出资产阶级统治的本质。用来开导和感化堂区教民的赞美诗,用来应付民众的民歌,陪伴士兵走上战争屠宰场的家乡叙事谣曲,叫卖最廉价慰藉的情歌,所有这些诗意形式在这部诗集中都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在此,不尽职责、无视社会的人说道如此种种的人和事(上帝、人民、家乡和新娘)时,他们所用的口吻,正是人们在不尽职责、无视社会的人面前说道这些人和事时应有的口吻:既不带虚情假意的廉耻心,也没有真正的廉耻心。

评《马哈哥尼组歌》

马哈哥尼之歌(二)

谁在马哈哥尼停留

每日得需五个美元

若他还有特殊要求

兴许还得多备一点。

然而那时所有人都流连

于马哈哥尼的棋牌酒馆

尽管他们横竖都是输钱

但仍都有些许好处进账。

在海上,在乡间

所有人都被抽筋剥皮

所有人因而稳如座钟

唯贩卖所有人皮是从

只因人皮随时都有美元作抵。

谁在马哈哥尼停留

每日得需五个美元

若他还有特殊要求

兴许还得多备一点。

然而那时所有人都流连

于马哈哥尼的棋牌酒馆

尽管他们横竖都是输钱

但仍都有些许好处进账。

在海上,在乡间

被吞食的新鲜人皮因而多得出奇

你们总是把肉撕咬于口

可谁为你们的酩酊大醉买单而伸出手?

因为人皮廉价,而威士忌却昂贵至极。

谁在马哈哥尼停留

每日得需五个美元

若他还有特殊要求

兴许还得多备一点。

然而那时所有人都流连

于马哈哥尼的棋牌酒馆

尽管他们横竖都是输钱

但仍都有些许好处进账。

在海上,在乡间

人们看到那许多上帝之磨臼磨得慢

许多人因而稳如座钟

唯贩卖许多人皮是从

因为他们多爱用现金过活,而多厌恶现金付账。

谁安于维持基本生计

每日则无须五个美元

而若他没有结发之妻

兴许也无须有更多钱。

而如今所有人都安坐

于可亲上帝的廉价沙龙厅堂

他们横竖都有所收获

但却又都没有丝毫好处可享。

马哈哥尼之歌(三)

在一个阴沉的上午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上帝来到马哈哥尼

上帝来到马哈哥尼。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我们发现上帝在马哈哥尼。

你们就好似海绵那般狂饮

我的小麦佳酿,年复一年?

没人料想到,我会来临

现在我来了,一切皆已消耗不见?

马哈哥尼的男人们彼此观瞧。

是的,马哈哥尼的男人们答道。

在一个阴沉的上午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上帝来到马哈哥尼

上帝来到马哈哥尼。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我们发现上帝在马哈哥尼。

你们竟在星期五的晚间大笑?

我远远地看见玛莉·韦曼

有如一条游于盐湖的鳕鱼干悄无声响

我的先生们,她再也不会变干。

马哈哥尼的男人们彼此观瞧。

是的,马哈哥尼的男人们答道。

在一个阴沉的上午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上帝来到马哈哥尼

上帝来到马哈哥尼。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我们发现上帝在马哈哥尼。

你们可认识这些守护圣徒?

你们可将枪口对准了我那善良的传教士?

我难道要与你们在天堂同住

目睹你们这些酒鬼的灰白发丝?

马哈哥尼的男人们彼此观瞧。

是的,马哈哥尼的男人们答道。

在一个阴沉的上午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上帝来到马哈哥尼

上帝来到马哈哥尼。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我们发现上帝在马哈哥尼。

你们所有人都下地狱去吧

现在就把你们的弗吉尼亚雪茄装进口袋里!

小伙子们,现在就向我的地狱出发

给我滚到黑暗无边的地狱中去!

马哈哥尼的男人们彼此观瞧。

是的,马哈哥尼的男人们答道。

在一个阴沉的上午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你来到马哈哥尼

你来到马哈哥尼。

在享用威士忌之际

开始吧你,就在马哈哥尼!

现在谁也不准挪动一步!

人人都在罢工!光扯着我们的头发

你休想把我们拽进地狱:

因为我们始终都身处地狱之中呀。

马哈哥尼的男人们把上帝观瞧。

不,马哈哥尼的男人们答道。

“马哈哥尼的男人们”组成了一个丑角艺术团。充当丑角的只有男人们。只有以那些原本就具有男性潜能的主体为例,我们才可以完全阐明,在当今社会里,人的种种天生反应已变得多么迟钝。丑角不是别人,他正是被[其社会存在]消磨损毁了的普通人。布莱希特让这样一些丑角组成了一个艺术团。他们做出了我们可以想见的最为模糊的种种反应,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以集合体的形式做出反应。因为只当他们感觉到自身“紧密一体”时,才有能力做出反应,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们与化名为小市民的普通人别无二致。在发言前,“马哈哥尼的男人们”总是彼此观瞧。其紧接着发表的言论也谨遵一个原则,即最低限度地表达反抗。不论上帝告诉他们什么,询问或苛求他们什么,“马哈哥尼的男人们”的回答都仅限于“是的”。在布莱希特看来,或许这个为上帝所容忍的集合体天性便是如此。此外,这个上帝本身也是打了折扣的。出现在第三组诗歌叠句中的表述,“我们发现上帝”便表明了这一点,而这组诗的最后一个诗节则强化了这一点。

[“马哈哥尼的男人们”用行动对上帝言辞表达的]首次赞同在诗句“没人料想到,我会来临”中得到了确认。

但显而易见的是,即便出现了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它也并未使这个马哈哥尼艺术团的迟钝反应变得稍微灵敏些。与此类似的是,该艺术团成员稍后却仍理所当然地认为,即便他们朝传教士开了枪,他们仍然可以要求上天堂。而第四个诗节的事实则证明,上帝有着另一种看法。

小伙子们,现在就向我的地狱出发!

这是这首诗的铰节,用戏剧学术语来说这叫突转点。此时,发出号令的上帝失态了(faux pas)。为了估算出这一失态的影响范围,人们必须更仔细地去考察“马哈哥尼”这个地点。在第二组马哈哥尼之歌的结尾诗节,这个地点可谓得到了确认。并且,通过描画这一确定地理坐标的图像,诗人展开了与其所处时代的对话。

然而如今所有人都安坐

于可亲上帝的廉价沙龙厅堂

“廉价”这个修饰语中内涵颇多。这个沙龙厅堂为何廉价?它之所以廉价,是因为身处其中的人们是以一种廉价的方式做客于上帝之家的。它之所以廉价,是因为身处其中的人们对一切事物都表示赞同(billigen)[41]。它之所以廉价,是因为要进入其中的人们无须缴纳高昂的入场费。可亲上帝的廉价沙龙厅堂就是地狱。这一表述像精神病患者脑中呈现的图像那般简洁。一个癫狂了的卑微男人很容易将地狱想象为这样一个廉价的沙龙厅堂,并将其视作自己所能进入的天堂的一部分。(圣克拉拉的亚伯拉罕[Abraham a Sancta Clara][42]或许会谈及“可亲上帝的廉价沙龙厅堂”。)然而,在其廉价的沙龙厅堂中,上帝与其老主顾们却亲近得几乎不分彼此。他威胁要将他们打发到地狱里去,相比于酒馆主人扬言要把其主顾赶出门外的威胁而言,上帝的这种威胁并无更大的意义。

“马哈哥尼的男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即便他们愚笨,但却也没有笨到真被这种扬言要将他们送入地狱的威胁吓倒。市民社会的混乱状宛如地狱那般,让人难以忍受。对于那些身陷其中的人来说,能比这种社会给他们带来的更大恐惧的事物,压根就不可能存在。

第三组马哈哥尼之诗中写道:

光扯着我们的头发

你休想把我们拽进地狱:

因为我们始终都身处地狱中呀。

地狱与这种社会秩序之间的所有区别就在于,小市民(丑角)身上的不幸灵魂与魔鬼之间并无明显的界限。

评诗歌《反**》

反**

你们可别让人诱骗至歧途!

世上没有回头路。

白日在门中驻足;

你们已能感到晚风迎面吹拂:

明日/清晨再也不会现出。[43]

你们可别让人欺骗玩弄!

生命苦短。

尽情地大口地把它吞进肚里!

它或许不足以满足你们所需

若你们还得将它拱手相让!

你们可别被人给敷衍地打发!

你们拥有的时间可不太富余!

让那些解脱了的人去腐朽吧!

至高无上的生命最伟大:

比它更伟大的事物是空虚/它已不再待命于原地。[44]

你们可别让人诱骗至歧途!

去当苦役而心力交瘁!

恐惧还能耐你们何如?

你们死去,伴随着一切牲畜

尔后只有虚空紧紧相随。

诗人在一个郊区长大,那里的居民大多信奉天主教;尽管如此,市区中那些大工厂的工人们却已混迹于小市民们当中。这可以阐明《反**》这首诗中包含的态度及其使用的词汇。教士们曾告诫人们要提防种种**,免得在来生中得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诗人则告诫人们要提防那些让他们此生会付出惨痛代价的**。他否定了来生的存在。他的警告与教士们给出的告诫同等庄严郑重;他的种种担保也同样无可辩驳。和教士一样,他也决绝地使用了**这一概念,并且没加任何附注和补充;他借用了教士口中**一词的训诫口吻。这首诗的语调庄严沉稳,这可能误导人们忽略各个单独的诗节,而这些诗节实则包含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并且其中隐藏着诸多美妙之处。

世上没有回头路。

第一种解读:你们不要被人误导而去相信世上有来生。第二种解读:你们别犯错误,你们的生命只此一次。

白日在门中驻足。

第一种解读:[白日]正打算要走,要离开。第二种解读:[白日]正如日中天(尽管如此,在白昼鼎盛之时,晚风便已拂面可感)。

明日/清晨再也不会现出。

第一种解读:明日不会再出现了。第二种解读:清晨不会再出现了,深夜主宰了一切。

”Da? Leben wenig ist.“ [“去相信生命苦短。”]

该诗行的这一私人版是由基彭霍伊尔出版社(Kiepenheuer)出版的。它与日后出版的该诗行通行版“Das Leben wenig ist”[“生命苦短”]的区别有两方面[45]。一方面,这个私人版本进一步阐明了第一行诗“你们可别让人欺骗玩弄”的具体内容,即它道出了欺骗者的试图让“你们”去相信的观点:生命苦短。而另一方面,诗行“Das Leben wenig ist”[“生命苦短”]这一通行版本则无与伦比地道出了生命之短暂与微薄,并由此而强调了接下来所提出的要求:人们不应再将短暂且微薄的生命廉价地拱手相让。

比它更伟大的事物是空虚/它已不再待命于原地。

第一种解读:“Es steht nicht mehr bereit” [“比它更伟大的事物是空虚”]——这一诗行补充了前一句“至高无上的生命最伟大”,即比生命更伟大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也就是是空虚。第二种解读:“Es steht nicht mehr bereit” [“它已不再待命于原地”][46]——[生命]这个最大的机会,它已被你们错失过半。你们的生命已不再在原地待命;它已开始被动用和消耗,已被当成了赌注。

这首诗指引人们去感受生命之短暂所带来的震撼。颇有裨益的做法是,人们能意识和想到,德语单词“震撼”(”Erschütterung“)中夹带着“稀少微薄”(”schütter“)这个词。某些事物崩塌之所,必有断面与空缺生成。如上分析所示,这首诗中有诸多空缺之处,这让这首诗的言辞在动**与松弛之中组合出意义,并进一步强化了该诗震撼人心的效果。

评诗歌《地狱中的罪人们》

地狱中的罪人们

地狱中的罪人们

身处超乎想象的炎热之境。

而若有人为他们伤心哭泣

眼泪则会温暖地落在他们头顶。

可那些被灼烧得最滚烫的

却没人会为他们伤心哭泣

他们得在自己节日之际

为求得某人的眼泪去行乞。

但没人看见他们站在那里

一阵阵风在他们之间穿行。

太阳从他们之中照射过去

他们已不再被人看在眼里。

米勒海泽特正走过来

他在美国丧了命

未婚妻对此尚不知晓

也就毫无流泪的动因。

现在走来的是卡斯帕·内尔

太阳一旦照射便可看出

天晓得为何,他们不曾因

缅怀他而流过一滴泪珠。

尔后走来的是格奥格尔·普夫兰策尔特

这个不幸的男人

他曾有过一种想法

认为自己不值一文。

那边是可爱的玛丽

在养老院里凋零烂腐

未曾得到一滴缅怀的泪水:

她对此太过于不在乎。

贝尔特·布莱希特站在那光芒中

站在一块狗石(Hundestein)旁

他未得到一滴眼泪,只因人们认为

他应该已经身在天堂。

如今他在地狱中烧灼

噢,哭泣吧,我的兄弟!

否则,他会在星期天的下午

一再地挨着那块狗石站立。

从这首诗中,我们尤其容易认清,创作《家用祈祷书》的诗人来自多么遥远的地方,并且,来自如此遥远所在的他又是如何随意地伸手去触碰最近旁的事物的。这种最近旁的事物便是拜恩州的民俗。这首诗描画了身处炼狱之火中的[布莱希特的]朋友们,它有如一块立于路边的死难者纪念碑,劝导路人们去替这些未曾领受终傅礼(Sterbesakramente)的亡故者祷告。然而事实上,这首有着如此狭义开端的诗歌却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它隶属于哀歌的谱系,这是中世纪文学作品中为数最多的一种创作形式。人们可以说:它虽可追溯至古老的哀歌,为的却是哀叹最新近的情况,即现如今,竟然连哀叹也已不复存在。

米勒海泽特正走过来

他在美国丧了命

未婚妻对此尚不知晓

也就毫无流泪的动因。

然而,这首诗却并未真正在叹惋人们已没有眼泪这一状况。人们也不能认为,米勒海泽特已经亡故,因为从该诗集的“导言”来看,这一段是题献给米勒海泽特的,而并非为了纪念已逝的他。

此处设立的死难者纪念碑描摹了上述身处炼狱中的朋友们;而同时,它也将朋友们当作路人(在该诗中,这与前面所说的那一点可以和谐共存),为的是使他们意识到,他们并不需要等待他人来替自己祈祷。诗人平心静气地向朋友们描画了这一点。但最终,他却并非真能如此平静。他谈到了自己的可怜灵魂,它可谓荒凉和孤寂的化身。它站立于光中,并且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还是在一块狗石旁。这块石头究竟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或许是一块能让狗对着它撒尿的石头。这颗可怜的灵魂熟识诸如此类的事物,就好比囚犯熟悉监狱墙上的一块潮湿的斑迹那样。——游戏应该止于诗人本身,在指出了人们如此之多的卑鄙行径之后,他请求——当然是以可怜的姿态——人们为他落泪。

评诗歌《可怜的B·B》

可怜的B·B

我,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来自黑森林。

我的母亲将我带到城市里

那时我躺在她的腹中。森林

它的寒冷将留于我心,直至我死去。

铺了沥青的城市中有我的家。从一开头

就给配备了每件临终圣事所需:

报纸和烟草,还有烧酒。

最终则是满足、慵懒和满腹疑虑。

我为人友善。我戴上

一顶浆洗过的帽子,这是他们的习俗。

我说:这是些动物,气味还尤为特殊

我说:这有何妨,我也是这样的动物。

上午,在我那些空****的摇椅上

间或坐着那些我自己请来的女人

我漫不经心地打量她们并且发言:

你们会发现,我这个人不可信任。

时近傍晚,我召集男人们围在我身旁

那时,我们以“绅士”称呼彼此

他们纷纷把脚搁到我的桌上

并说:我们的状况会改善。而我不问:何时。

冷杉在日近清晨的微光中撒尿

它的天敌,那些鸟,开始啼喊。

此时我在城中将杯中酒喝光,

丢掉烟蒂后不安地入了梦乡。

我们这无忧无虑的种族居住于

一些房屋之中,据说它们曾坚不可摧

(就比如,我们建造了曼哈顿岛上的长条防护盒

还有那些细长的天线,它们为大西洋提供消遣)

这些城市中将留下的是:那阵横穿它们的风!

房屋让食客高兴:他把它吃干用尽。

我们知道,我们如过客匆匆

我们之后将来临的则丝毫不值一提。

在将要降临的地震当中,但愿我能

不让苦难把我的弗吉尼亚雪茄掐熄

我,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流落到铺着沥青的城中

先前来自黑森林,在母亲的腹里。

我,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来自黑森林。

我的母亲将我带到城市里

那时我躺在她的腹中。森林

它的寒冷将留于我心,直至我死去。

森林里是寒冷的,城市中的寒冷不可能比这更甚。尚在母腹中时,诗人便已有如身处铺了沥青的城市中那般,感到无比寒冷,而之后他却还得在这些城市中生活。

此时我在城中将杯中酒喝光,

丢掉烟蒂后不安地入了梦乡。

这种不安或许尤其困扰着本应该使人放松、赐人安宁的睡眠。难道睡眠对于睡眠者的益处,比母腹对于胎儿的益处还要大吗?这似乎不太可能。使睡眠者最为不安的,是他对清醒的恐惧。

(就比如,我们建造了曼哈顿岛上的长条防护盒

还有那些细长的天线,它们为大西洋提供消遣)

那些天线为大西洋“提供消遣”,它们在此所凭借的绝非音乐或有声报道,而是它们发出的长波和短波,是物理上促成广播诞生的分子运动。这一诗行不置可否地表达了对现代人利用技术手段的蔑视。

这些城市中将留下的是:那阵横穿它们的风!

如果说横穿这些城市的那阵风将留下来,那么它便不再是以往那阵对城市一无所知的风。有着沥青路面、无数街道和窗户的城市被摧毁得七零八落后,这些城市将驻扎于风中。

房屋让食客高兴:他把它吃干用尽。

在此,食客代表了破坏者。吃不仅意味着摄取养分,也意味着要撕咬和摧毁。如果更多地去考察世界之所以值得被摧毁的原因,而不是去考察它的可享用性,那么世界便遭到了极度简化。它的可享用性是纽带,能将现存事物和睦地汇聚一堂。这一和睦的景象使诗人感到喜悦、高兴。他是有着坚实下颌的食客,将世界这栋房屋吃干用尽。

我们知道,我们如过客匆匆

我们之后将来临的则不值一提。

他们是“过客”(”Vorl?ufige“)——或许也是先锋(Vorl?ufer)[47];但若他们之后将到来的是些丝毫不值一提的人和事,他们又怎能称作先锋?他们无名无誉地成为历史过往,这其中的原因并非在于他们自身。(10年之后的组诗《写给后来人》[”An die Nachgeborenen“]重拾了与此类似的观点)。

我,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流落到铺着沥青的城里

先前来自黑森林,在母亲的腹里。

为了说明地点而堆砌的介词——两行诗中共有三个介词——势必异乎寻常地给人造成一种疑惑。落在了两行诗末尾的时间说明语“先前”(”in früher Zeit“)——(它应该是相较于此时而言的)——强化了[他们无名无誉地成为过往时心生的]被遗弃感。诗人说话时的口吻,就仿佛他尚在母腹之中时便已遭到遗弃。

读过这首诗的人会感觉到,自己就好像穿过了一道大门那般将诗人体会了一番,这道大门上有一段被岁月风雨风化剥蚀的文字,上面赫然写着B·B这一名字。就好比大门并无意让穿过它的人驻足,诗人同样也无意使读者滞留。或许这道大门的拱顶早在千百年前便已形成:它之所以至今仍然存在,是因为它没有挡住任何人的去路。没有挡住任何人去路的B·B将会为其别称——可怜的B·B——挣得一些荣誉。对于那种没有挡住任何人去路且并不重要的人而言,本质上重要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除非他下定决心要挡住他人的去路,并决意要使自己变得重要。[布莱希特]日后的一些组歌证实了这一决心是存在的。这些组歌将阶级斗争视为自己的任务与职责。只有那种以自身的堕落作为开端的人,才能以最好的方式支持自己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