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没有试图掩藏自己的惊愕:“你怎么来了?”
艾兰因依然盯着她,以淡淡的陈述句回应:“你希望我亲自来接你。”
她一噎,碍于还有户濑砂和提温在旁边,便没有立刻反驳,索性沉默。
“突然听闻侯爵阁下莅临,我也急忙赶来了。”户濑砂及时开口,避免冷场。
她笑意盎然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又说:“二位感情真好。”
撇开迥异的外表,户濑砂在某些地方给人的感觉确实与提温十分相似,或者应该说,提温继承了她的特质——
犹如精密器械操控的利刃,她的目光锋锐,并且不可避地带一点审视,能轻易剖开皮囊窥向人心深处。
但提温的敏锐仿佛不受他控制,他即便窥见了一些事也只会耸耸肩,下一秒注意力就到了别处。但户濑砂不是那样。
只是一种直觉,这位外表毫无危险性的女性让安戈涅无端不安。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似乎要应答,安戈涅立刻抢在他前面说:“侯爵阁下允许我叫他一声老师,我也算是他的学生。”
“殿下确然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这么说着,他亲昵地按住她的肩膀。
艾兰因手摆放的位置靠近脖颈,在只有安戈涅能察觉的隐秘角度,他的大拇指指腹状似不经意地拂过,穿过垂落的发丝,短暂却也鲜明地触碰她后颈腺体近旁的皮肤。
他没有刻意释放信息素,但安戈涅浑身仍旧无法自控地紧绷。
因为她才接受了其他alpha的信息素,另一个alpha的触碰唤起本能地不安和排斥。
艾兰因仅凭借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就能察觉她一瞬间的身体变化。
她故意没去看他的表情,望着提温还有户濑砂的方向,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女士,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
提温与她对上视线,饶有兴致地眨眨眼,加深了笑弧。
艾兰因随着安戈涅的视线看去,望了金发碧眼的青年一眼,意态随和地加入寒暄:“令郎也是位极为出色的人物,对化乐星城的独特管理模式我早有耳闻。”
户濑砂闻言侧眸注视提温时的表情,和她看着安戈涅和艾兰因时几乎没有区别。
“您谬赞了。他还有许多不足。”
提温得体地微笑,感谢艾兰因的褒美,回应母亲的带劝勉意味的谦虚。但安戈涅看得很清楚,那笑意并未抵达他眼底。
寒暄环节终于结束,四人落座。安戈涅的位置在艾兰因右手边,对面是提温。
“殿下,今天准备的菜品都对健康有益,口味也还算不错,希望能稍稍缓和您在此次意外中受到的惊吓和苦楚。”
“为联盟与王国的友好关系,也为殿下平安归来干杯!”
酒杯相碰,平滑的桌面随户濑砂的语声滑开,第一道菜从隐藏的升降台中出现。
外形可爱的虚拟侍者环绕着餐桌摇摇摆摆,详细地介绍起开胃三种菜品各自的原料和产地,以及推荐的进食顺序。
和上次在化乐星城吃的那一餐一样,讲究的联盟人不惜把食物变成和原貌完全不相干的样子,以追求极致的视觉与味觉双重体验。
安戈涅吃得很专心。这份专注具体体现在她目不斜视,丝毫不吝啬对每道菜的赞美;除了艾兰因开口说话时,从不主动看他。
她知道这么做有些刻意。但艾兰因挑不出错的应酬假面一点不下饭,只会让她丧失食欲,浪费眼前的佳肴。
“说起来,听说您紧急降落的是一颗未探索完全的荒星。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分享一些见闻吗?对冒险故事,我总是充满好奇心。”
第一道主菜撤完,用特质酒水清洗过味蕾,户濑砂第一次偏离了安全的话题,探究起安戈涅求生的过程。
“那颗星球的地表环境十分恶劣,冰天雪地,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类生存的痕迹,就连树木都没有,望出去只有没有尽头的雪原,”安戈涅自失一笑,“如果我们没有幸运地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很可能早就冻死了。”
“标准的紧急逃生舱里的装备应该无法应对这样极端的气候,您和西格阁下都非常幸运,”户濑砂向安戈涅的方向微微倾身,以长辈打趣的口吻问,“共度难关往往会让感情升温,不知道您和那位指挥官是否也拥有了难忘的回忆?”
安戈涅愣了愣,没回答。
“啊,请您原谅,我这个问题失礼了,您可以不回答。只是我和许多人一样,难免对内情好奇得很,想知道外貌般配的年轻人是否有一段故事。”话是冲着安戈涅去的,户濑砂却看着艾兰因。
陶朱双蛇的代表在试探艾兰因对西格的态度。
也是,安戈涅随即想到,她和艾兰因走得很近的流言在眼下,可以说是褪色的陈年旧闻了。况且王宫外的人也一直无从确认,公主和首相这对“师徒”的关系究竟如何。
而联盟当下最想知道的,无疑是以艾兰因为首的王国旧权贵,是否打算利用反抗军内部不稳,夺回原本的影响力和权力。
想明白户濑砂并不是真的对她和西格感兴趣之后,安戈涅便缄默不语,等待艾兰因表态。
却没料到艾兰因下一刻便侧眸向她看来,唇角含着笑意地问:“安戈涅?”
倒好像他对此也很好奇似的。
安戈涅恼火起来,暗暗磨牙。
这让她怎么回答?如果表现得对西格太亲善,以致于她给的答案被误读为艾兰因的态度,他必然要让她为此付出代价。
可她不甘心顺着艾兰因的意思,在人前和西格撇得干干净净。
“我能坐在这里,全是西格的功劳。他很照顾我,甚至为了保护我负伤了。”安戈涅上半身端坐不动,左小腿悄无声息地探出去,找到艾兰因的脚背,恶狠狠地踩下去。
自桌沿垂坠而下的深灰色装饰帷幕遮住了她的小动作。
艾兰因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好像她痛踩的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西格阁下的伤情……”户濑砂追问。
“不严重,已经没事了。”
“那真是万幸。”
“这么说来,确实应该好好感谢他。”艾兰因赞许地颔首。
安戈涅回他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收脚。
“能描述一下您流落荒星时印象最深刻的时刻吗?”提温插话。席间他称不上沉默,但很少主动挑起话题,往往是附和着说几句风趣的场面话。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向安戈涅发问。
提温的话头看似与户濑砂的提问相近,但给安戈涅更大的发挥空间。她可以自然而然地把话题从西格身上岔开。
她在心里向他道谢,正色回答:
“印象深刻的时刻……刚刚降落时,从逃生舱的小窗里望出去,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白色。我一瞬间还以为是看错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因为在下雪,雪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
数拍停顿。安戈涅的声音很平和,像在叙述许多年前的往事:“那个时候我以为这次死定了,绝对没有破局的方法了。”
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知道这是她激烈情绪燃尽的表现。
短时间内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三次,谈论起死亡时不可能再与之前抱有相同的强烈恐惧。
艾兰因注视她的神色有了些微波动。但只有瞬息。
“为您的好运还有健康干杯。”提温朝她致意。
于是又一轮杯壁相碰的丁零当啷。
席间的气氛松快了不少。提温再度开口:“说来惭愧,我还没见过天然降下的雨雪,更不用说殿下您描绘的没有边际的雪原了。”
安戈涅便笑笑地问:“您对自然景观很感兴趣?”
“我对没见过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毕竟我很少离开联盟。星城虽然生活便利,但能够见识的景色到底有限。”他略收下巴,极为隐蔽地点了一下头。
安戈涅会意,将话题往他们的初次见面上引:“您上次见面时也这么提过。那时候我还邀请您到首都星做客,好让我有机会当一回东道主,来感谢那时候您对我的招待。只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这么说着,她转向户濑砂:“虽然与陶朱双蛇仅有那一次接触,但贵司的先进技术和提温先生给我的周到礼遇,都让我印象深刻。虽然相遇的契机比较特殊,但提温先生是位风趣体贴的主宾,值得结交。
“这次也是,容我谢谢二位。”
户濑砂笑着向提温点了点头,但看不出那是褒扬,还是纯粹的表演。
“您太客气了。”提温朝安戈涅微微欠身,端着笑脸与母亲对视,像是等待她说些什么。
但神秘的黑发女性对他的表现不置一词,只是宽和却也充满审视意味地看他一眼,而后笑着重回当下的话题。
安戈涅不由觉得,这桌上汇集了三个笑起来各有各的可怕的家伙。她大概是演技最差的那个。
“不论这次还是上次,殿下能平安回到首都星,都离不开联盟和陶朱双蛇协力。”艾兰因笑意盈盈,彻底无视了重要的事实:上次委托联盟抓捕安戈涅的是反抗军那边。
户濑砂便从提温身上收回目光,讲述陶朱双蛇创始人与艾兰因父辈曾有交集,十分钦佩那位大人的手段,对银发的侯爵家系多有溢美之词。
安戈涅对艾兰因祖辈的光辉历史缺乏兴趣,或者说她已经知道得太多了。思维乱飞间,她眼神游移着与提温对上。
她微微偏头,无声地询问是否还需要她再说些什么。
提温举杯啜饮时微微摇头。他依然笑着,只是杯沿上端露出的眉眼,有一瞬间尽是尖刻的嘲弄。
他好像觉得自己的这番努力很可笑。
安戈涅垂眸,不可思议的,她居然与他有些同病相怜。
也因此她没注意到,艾兰因从她的侧颜上收回视线,毫无间隔地回答户濑砂的问题。
就好像刚才一瞬间的走神并不存在。
这顿饭就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步入尾声。
户濑砂和提温一路把安戈涅和艾兰因送上飞船。
来的是艾兰因的私人长途交通工具,安戈涅并非首次搭乘。只是她此前最多在首都星不同区域来回,坐这艘舰船长途飞行还是第一次。
走入打造成文雅会客厅式样的主舱室,一前一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像是有人误触电源关闭键,骤然冷下来。
安戈涅缓慢地吸气,转过身准备迎接艾兰因的诘问。
银发侯爵将外衣交给侍者,没什么表情地向她走来,越来越近,直至与她擦身而过——
他就那么从她身边经过,就好像她是恰好矗立在他行进路线边上的家具。
而后,艾兰因一言不发地走到默认属于他的那个座位上,调出不知道什么文本,一脸平静地阅读起来。
安戈涅在原地干等了片刻,绷着脸坐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闭目养神。
她原本以为艾兰因在发了那样的消息之后,多少会放低姿态,和她好好沟通。但他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态度。
这让她原本有的那几分心虚也消失了。没理由让她继续当那个情绪率先爆发的丑角。
飞船离港,十多分钟后进入平稳航行状态。
没有人开口。
安戈涅忽然睁开眼睛:“我很久没睡好觉了,我进里舱休息一下。”
艾兰因面前文本翻页不停:“好。”
等安戈涅消失在了内侧舱门后,艾兰因的阅读进度便彻底停滞。
而后非常突然地,他开启扶手侧边的舱内通讯仪,简洁地吩咐:“拿一些室内熏香摆件进来。舱室内有味道。”
侍者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遵循命令。
清雅的香气很快在舱室内扩散。但本就不属于嗅觉范畴的感官刺激源无法用这种方式掩盖。
只有alpha能捕捉到残存在空气中的信息素。
是属于安戈涅的omega信息素,原本是纯度极高的清幽花香,现在却混合着不协调的、不该存在的鲜明杂质。因为变化过于明显,那完全就是一种粗俗的挑衅,刺激得知觉敏锐的alpha神经仿佛也跟着一抽一抽地跳。
头疼欲裂。
艾兰因闭了闭眼,再启眸时,他看向安戈涅所在舱室的方位,良久良久。
※
安戈涅在飞船上最后也没能睡好。
即便理性上觉得不可能,她总有点不安,提防着艾兰因突然破门而入,数次在即将睡去的时刻突然清醒。
缺觉让她的脑子比平时转得慢。坐上陆空两用飞行器大概二十分钟,她才察觉到异常:
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不对,这不是去行宫的路!
安戈涅抽了口气,猛地坐直,厉声问:“这是去哪?”
艾兰因看她一眼,并不作答。窗外是阴天,他整个人逆光,就连拨到身前的银发都蒙上了一层暗影。
她的声音有些僵涩:“为什么不是去行宫?”
艾兰因回答时眼睛都不眨:“那里的排气系统在整修。”
听上去就在胡扯。
安戈涅快速确认飞行器仪表盘:行驶速度太快,而且门锁死了,没有驾驶主系统权限没法临时解除。
但她不是alpha,本来就没法和虚构作品里那样帅气地跳车逃亡。
这一刻,安戈涅后悔极了。
她确实想要激一激艾兰因,让他给一点之前没有的反应,挽回自己在他面前屡屡受挫的自尊心。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想让他对她低头服软,借势从他那里撬出一点实打实的好处。
信息素的变化瞒不过艾兰因,她猜测他即便不悦,也不至于失态,最多冷处理晾她一段时间,同时禁止西格再靠近她。
他需要公主安戈涅,需要维持表面的和平,不会做得太过火。而且他太骄傲了,骄傲到仿佛什么都不能够让他直率粗暴地发怒。
可她好像失算了。
艾兰因有能力限制她的自由。从一开始就是。这是她与他离心的根源之一,而非关系恶化过程中的步骤。
安戈涅不敢立刻操纵终端求救,怕反而刺激到艾兰因,于是用上对他最有效的说辞,即剖析利害:“如果你想要软禁我,至少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而且,我行踪成谜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揣测,还有质询和施压。”
“谁会那么做?”
“比如……关心我状况的民众、高度关注我的媒体平台。还有,”她迟疑地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西格的名字,“反抗军那里。”
反抗军这个词语出现的瞬间,艾兰因的瞳孔里像有火星陡然迸发。
他随即宽容地笑了,好像她犯了个无伤大雅的有趣错误。他以给出难题线索的口吻徐缓道:“刚才在空港同时出发的飞行器还有一辆,目的地是行宫。行驶记录能证明确实将乘客一名送到了那里。行宫的人也都会证明公主安戈涅确实在那里。”
“只是我由于过于劳累,外加惊吓过度,不幸病倒,因此不便露面是吗?”
“可以是那样。”
安戈涅咬咬牙,一秒改换更柔软的态度:“你不要这么吓我。你真的没有必要弄这一出绑架一般的戏码。”
“有没有意义,由我来决定。”艾兰因轻声说。
他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但这个瞬间,在他的注视中她居然生出缓慢窒息的错觉。
她吸了口气:“老师,这不像你。”
“是吗?”他微微笑着反问,“你是否想过,或许只是你还不够了解我?”
他在拒绝对话。
安戈涅忍住去摸后颈的冲动:“想质问我,你可以换一种方式,真的。”
“不,我已经没有什么想问你的了。”
艾兰因思考了几秒,补充道:“你有什么想说的,我会听你说,但不是现在。我更喜欢私密可控的环境。”
他的态度甚至比往常更平和,甚至是温存的,只是这声调、这眼神都让她感到陌生。
窗外的景致逐渐变得熟悉,安戈涅辨识出侯爵府邸不论何时都青葱欲滴的林地。
自动驾驶的飞行器平稳地滑进大宅后方的空地。
车门开启,安戈涅坐着不动,做最后的顽抗。
艾兰因叹了口气,下地绕到她那侧,从外俯下来望着她,倒好像是他在规劝怄气的人:“需要我倒数吗?我希望你可以自己下来。现在。立刻。”
他搭在门框上的手指收紧。
配比特殊的合金材料发出轻微的怪响,竟然一点点地扭曲变形。
“我和你一样讨厌诉诸蛮力,”艾兰因弯了弯眼角,“但安戈涅,即便是我,忍耐也是有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