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安戈涅还是不由自主说出了最没有营养的话。
即便是最快的飞船,从首都星地表到两颗卫星各自所在的轨道,也需要花上至少半个小时。而且一之月和二之月表面都贫瘠、不适合培育生命,因而并未和共和国的两星群卫那样,在卫星上也建立起人类居住区。
“如果能制造起始点固定的星空潮汐,在瞬息间跨越漫长的距离并不是难事。”路伽淡然说道。
“可这种技术……”安戈涅原本想说这样的技术根本不存在。但既然有供能原理不明的庞大地下居住区,为什么瞬间移动的方法就不能存在呢?她已经见识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了。
“我知道你很混乱,我最初也是。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给我一点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加冕之前我会告诉你一切。这条通道的尽头是加冕礼举行的地方,接下来我们去寝宫。”路伽温言说道,牵着她转身折回通道起始点,转入旁边另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
“加冕?”安戈涅回头张望,但通道太长,外面蓝色风沙有如海浪,她难以看清楚另外那座地下建筑物的出入口情况。
路伽先一步走入甬道入口投下的阴影之中,面孔逐渐隐藏在黑暗之中:“我需要那顶王冠、那根权杖,不然我无法完成必须做的事。”
安戈涅没有追问是什么事,她知道他不会给答案。
通往寝宫的路上,他们又遇见了不少穿着灰袍的人,还有许多黑衣的士兵。安戈涅很快发现,路伽其实知道每个人的名字。只是有的时候,他会故意装作不记得名字,以此凸显和对方的身份差距。同理,当他准确念出对方的名字时,杀伤力也是巨大的。
他确实有在数月间把一个秘密组织搅乱而后占为己有的才能。
安戈涅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个月面基地的人数应该不会超过五百人,但因为隐蔽、并且拥有难以解释的先进科技,怪不得西格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追到踪迹。
她偷偷确认过两次,身上终端完全没有信号。要与外界取得联络必须另想办法。只是不知道地面上现在情况如何。
想到这里,安戈涅在心中苦笑起来。比起担心事态无法收场,她还是考虑一下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更加实际。
两人这个时候路过了另一个地下广场。朝地下深处凹陷的场地之中,十多个黑衣蒙面人正在分组搏击,做战斗训练,打得拳拳到肉,吸引了不少人站在台阶上围观。
“之后你不要一个人靠近这里。这群人打得血性上头之后容易出事。”路伽叮嘱。
“我知道,”安戈涅随意朝人群中瞟了一眼,瞳孔骤然扩张。她立刻控制住了表情,饶有兴致地放慢步调,“那我现在多看几眼行不行?”
路伽皱了皱眉:“你的伤……”
“已经处理过了,多站半分钟不会有事,说起来,你手下的这群专业人士,好像alpha不是很多。”
第二性别一定程度上可以从体格判断。虽然当然会有特例,但总体来说,alpha往往会更加高大,omega则是身材最纤细的。
路伽对此只淡淡回应:“你知道我对异性的看法。但职业杀手中beta反而更多,他们几乎不会分泌信息素,不容易被察觉。”
这一点哥利亚也和她说过,安戈涅没有接话,只点了点头算是受教,而后朝场地正中打得最热闹的那一堆抬起下巴:“不过那边那个alpha,一个人打三个呢。”
路伽随便看了一眼:“是最近才加入的新人。和好几个成员是旧识。”
新幽灵鲨号的成员们实力不俗,那个肌肉发达、看身形异常熟悉的alpha以一敌三,虽然不至于立刻落败,却也无法破局得胜。时间久了,他甚至隐约表现出颓势。
安戈涅专注地看着黑衣人打架,路伽看她,过了没多久,他突然冒出一句:“你现在喜欢肌肉型的了?”
她差点呛住:“没有。只是没见过能和alpha打成平手的人……”
路伽不置可否。
说话之间,那个alpha连撂倒了两个对手,却在最后疏于防备,被从后锁喉认输。在惋惜的感叹和喝彩声中,刚才还不要命扭打的四个人互相击掌,谈笑着朝场边走来。
那个大个子alpha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最上端的安戈涅和路伽。
青年有张陌生严肃的脸,激烈运动过后也没太多兴奋的表情,只抬手敬了个礼算是表达对于路伽的尊敬,而后便转过身去喝水,只在回身时多看了安戈涅一眼。
不到半秒的对视,像是完全的偶然。
“走吧,”安戈涅拉了拉路伽,“这里汗臭味有点重了。”
他噗嗤笑了:“你鼻子还是那么灵。”
※
和路伽躺到同一张**,安戈涅恍惚了须臾。
上次这么陪伴彼此,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嫌单人床太局促,会偷偷把被褥扯到地上铺开,而后窝在一起发呆聊天,一消磨就是一个下午乃至整天。
现在路伽寝宫的这张床,可以容得下大概七八个消瘦的少男少女平躺。
路伽的寝宫占据了整整一个片区,里面几乎每间房间都有寝具。他每天都会随机选一张床睡,不难想象他之前度过的是一个又一个浸在警戒和怀疑中的夜晚。
进入私人空间后路伽变得异常寡言,笑也额外耗费力气,宛若耗尽电量需要沉默充电的机器人。
安戈涅先简单洗漱了,等路伽躺到身侧,她已经有了睡意。洗完澡之后路伽给她的那杯热饮料里很可能有安眠成分。
“睡吧。”路伽将照明调暗,显然并不打算来场久违的被窝夜谈。
对自己、对彼此身体好奇的年纪,他们会黏糊地贴在一起。但在如今这张巨大的**,他们之间可以再塞至少两个人。
安戈涅皱了皱鼻子,努力保持清醒,翻了个身,朝路伽挪近了一点点:“真的要把一切都留到之后再说吗?你们……不,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没有将话说完整:哪怕再厉害,要靠数百人掌控王国,也近乎是痴心妄想。
“我可以给你答案和解释,但你想要的应该不是单纯的情况说明,”灯彻底熄灭,路伽的声音也蒙上了暗色,“安戈涅,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燃尽了。上次……绑架你的那次,我还觉得和你有许多可以说的话,我非常非常想要得到你的理解和赞同。”
他停顿了好几秒。
“可现在,我反而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对你说的。”
安戈涅一动不动地听着。
“走到现在这步,争夺力量和王座,你后悔吗?”
明明周围已经足够黑,她还是紧紧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我也是一样的。”
那之后,谁都没有再开口。
※
六个小时后。
安戈涅又经历了一场进入神圣之门的仪式。只不过这次要带着宝物进入神秘圣地的是路伽,恭送他的则是一群拥护复辟的狂热信徒,还有纯粹为了杀戮而来的刺客。
无论是路伽的着装(素色长袍外深红色披风),还是流程的相似度——通过长长的通道来到半埋在地下的庞大建筑物群落前……
各方面都与她在地面体验过的流程在细节上一一对应乃至完全吻合。
重合的地方越多,她就越是心惊。
究竟是王太子党在月面上复制了原本的加冕步骤,还是来到一之月举行仪式才是最初正确的流程?
斐铎死后是不是有一些秘密随他一起埋葬,每一代新君进入神圣之门,是否都偏离了原本仪式的真正意义,只是徒有其表的演出?
这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但安戈涅直觉这很可能最接近真相。
否则无法解释始终缺乏一个主轴的零散线索:赤心冠冕上的那颗宝石,她死亡回溯的能力与见到的宝石幻觉,路伽所说的血脉特殊之处,无端因为她启动的荒星地下基地,与那里一致的月面建筑风格,还有出现在散逸华光中的神秘字符……
蓝色风沙洗刷的透明通道也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往地下深入的坡道尽头,是一个圆形门洞。
“之后的路只能我们两个走了。”路伽侧眸给安戈涅一个微笑,将王权之杖递给她。
紧跟在身后的灰袍子们发出吃惊的单音节,但头戴金冠的路伽只是一个眼神,他们便齐齐噤声。
权杖外形细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安戈涅回头看了一眼,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那张昨天见过的脸并不好找,寻到之后也不能多看太久。
视线相碰的瞬间,对方的五官线条短暂地绷紧了,像在竭力抑制住情绪。
哥利亚也在这里。但是他帮不到她。
可哥利亚在这里。只是知道这个事实本身,就让她稍平静了些微——至少她没有与原本熟知的世界完全断绝联系。
安戈涅直视前方,挺直腰背,抓紧了冰冷的权杖,跟着路伽靠近深灰色的圆形门洞。
石门慢慢开启,路伽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安戈涅落后两步,有些担心大门是否会在她靠近时砰地阖上,拒绝让她入内。然而担心是不必要的,或者说与她臆想的正好相反,她才踏入门后,便听到了门板摩擦地面蓝色细沙的声音。
就好像这扇门耐心地等着她进来,一旦如愿就急匆匆关闭。
完全的黑暗持续了数个心跳。
而后,柔和的白光点亮视野,安戈涅和路伽站在一条长廊的起点,足下是徐缓向一之月更深处延展的坡道。
两边的墙上都绘有壁画,乍一看风格与神圣之门地表殿堂的极为相似。
同一刻,有如吐息、又似陌生语言喃喃低诵的声音钻入她的脑海之中——并非用耳朵、用鼓膜接收到的听觉刺激,而是直接抵达意识,越来越清晰,愈来愈接近能够理解的形态。
路伽抬手扶了一下沉重的冠冕:“你听到了吗?”
安戈涅下意识就回道:“什么?”
他并不惊讶:“有一些……可能只有我才听得到的声音。”
她并未纠正他,只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座陵寝,”路伽因为她陡变的表情翘起唇角,“放心,不是为你我准备的陵墓。”
他重新看向前方,缓声说:“也是王国君主真正加冕的地方。”
“你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安戈涅的声音有些发紧,现在她感觉仿佛有两个音箱围着她狂轰滥炸,输出的还都是她听不懂的无意义噪音。如果不说话,她随时会尖叫出声。
路伽的状态也不是很好,甚至顾不上注意到她的异状。他粗暴地摘下了王冠,俯身扶住膝盖大口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是……来自亡灵的信息。”
“哈?”安戈涅因为身体难受,情绪也有些暴躁。
“看壁画。”路伽也顾不上和她客气,简略地提示。
她反手抹掉额际渗出的汗珠,凝神看向左手边的墙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图景:蓝星毁灭,人类舰队起航,踏上漫游征途。
这和神圣之门殿堂穹顶上的绘卷看起来一模一样,只是不再首尾相连。
再看右侧,长绘卷开头是一团团璀璨的光。
嗡,安戈涅脑海中猛地震颤,直到前一刻还都是无意义噪音的喃语像是找对了电波频率,陡然展露出真貌。
“这个星系原本就有文明存在,那是一个没有物质形体,以意识形态存在的族群,”路伽声音带喘,“他们……我……有点听不清。”
他念出的也是唐突出现在安戈涅脑海中的信息。不,她听到的只有更完整、更清晰。
所谓的意识形态生命体就是右边墙上的光团?安戈涅想停下来,慢慢理解如洪流般涌现的新情报,但根本不可能。
她在瞬息间看到了这个族群历史源头的第一秒和最后时刻,不同时段的事犹如摊开飞速翻动的书页,每一页都清晰印在脑海之中,同时被她阅览。
安戈涅理解了他们的生存方式:
意识是能量,聚集到一定程度的意识就拥有了足以改写现实的能量。他们改写现实,但很少为自己那么做,因为没有必要。
“这个星系更早之前有别的生命……不止是这些光团,还有别的,与人类截然不同、但同样拥有智慧的文明。他们和这群意志体是共存的关系,互惠互利。”路伽盯着右手边的壁画,轻声解释给安戈涅听。
与此同时,安戈涅的脑内自然而然浮现了对于这个种群的更深刻了解:
生存、影响现实都必然会损耗能量,所以这个种群依靠吞噬其他生命、尤其是智慧生命体的情绪补足自身。更多时候,他们为其他生命体改变现实,创造有利于他们生存的环境,以此换取自身的存续和繁衍。
好在他们的繁衍需求不高。因为正常情况下,不会有内部损耗。
寿命、尊卑差别、误解,这些短命智慧生物的概念于他们都不存在。群体是所有个体的集合,同时也是一个意志大多数时候完全一致的整体。所以困扰人类千百年、也让他们毁掉家园的矛盾和冲突,从根源上就不可能存在。
画卷上犹如拙劣涂鸦的生命体逐渐消失。
“但是这个星系的有智生物因为连环的灾难和意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灭绝了。”
那些明亮的、梦幻的璀璨光团也变得干瘪黯淡。
“能量缓慢却无可逆转地消散,他们进入了漫长的衰败期,面临着终将到来的灭。”
左手墙上人类舰队闯入了右边的画卷,只不过位置在右壁约三分之一的位置。
作为纯粹的能量,他们拥有跨越语言和文化,直击并理解本质的特性。原本这个星系没有语言,但与苟延残喘的人类舰队相遇后,他们也学会了将意志转化为有信息量的形式,传递给人类理解。
“他们学会了、并且轻而易举地理解了人类面临的窘境,主动与人类接触,开始用人类能够接受理解的方式沟通。”
路伽顿了顿。
“人类沿用古老的概念,称他们为以太族。”
光团停在了画中人类探险者的掌心,一男一女,各自捧着一个华光璀璨的以太能量团。又是这个形象,和神圣之门后,那个祭坛般的五边形房间里的两幅肖像极度相似。
但他们看上去不对劲,很奇怪。
有什么呼之欲出。安戈涅快步往坡道下走,即便大脑已经提早知道了后续,但她反应不过来,她需要用眼睛再看一遍,才能彻底理解脑海中多出的这些信息。
“人类和以太族做了交易。”
以太族需要情绪和思维活动的能量维持自身,人类需要可以让他们在这个经历过大灭绝的星系存活并繁衍的奇迹。
以太族恰好可以给人类这个奇迹。
“他们给了我们进化。”
安戈涅盯着右侧绘卷的下一部分,瞪大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她终于意识到了违和感的来源:
为什么肖像上画的早期冒险者是一男一女,而不是alpha,beta还有omega各一个?
“是啊,为什么现在的人类会有第二性别?”路伽轻声笑起来,“因为这是以太族给人类的馈赠。”
以太族从人类文明的残骸中提取信息,检索到了最适合、最有效保证这弱小的族群建立起稳定的秩序,在严酷的环境下存活的方法:
模拟另一颗星球上存在过的狼群,给予人群三种职责,赋予人类三类第二性别。
Alpha,beta,ome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