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安戈涅很想追问。
哥利亚显然并非有意让句子断在这样关键的地方，他很可能陷入了无法输入消息的险境，又或是信号即将断开，因而选择立刻发送。
无论是哪一种，贸然回复都不是好主意，只会给他添乱。
安戈涅绕着地面的石洞慢慢踱步，沉默地分析起情况。
地面之上的殿堂内部平日里有专人清扫维护，四方的建筑物好比一个巨石修葺起的单层盒子，再在上面盖了一个圆顶。
就连为她准备的食物和清水也放在单独的石质小桌子上，地面门洞的另一头。
从结构来说，这里理应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况且哥利亚警告她不要去动宝物，要出问题只会在地下。
按照传统，神圣之门只会在需要取出冠冕权杖的极重要场合打开。反抗军攻陷首都星速度太快，旧王安普阿甚至来不及让人取走这两件宝物。
提防着路伽或是其他势力有所图谋，艾兰因事先挑了人下去做前期安保准备。不放心前首相的能耐，西格昨天还特地派人隐秘地到地下侦测过危险物品和图纸上不存在的密道，什么都没找到，可以保证安全。
实在想不到还会在哪个环节出问题。
暗中等待她踩中陷阱的人有手段骗过双重检验。
安戈涅现在能想到的对策有三种：
一、立刻联系艾兰因和西格，让专业人士进来护送她下去取宝物，排除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如果必要，她甚至可以放弃遵循传统，直接拿了东西离开。
二、联络路伽，从她最大的威胁入手，试探他在图谋什么，和他谈条件。
三、赌一把，仗着即便死去也能回溯到过去，用命换线索。
第一个选项的问题在于，门已经关上，安保力量不可能悄悄进来，她也难以不为人知地提前离开。
环拍直播神圣之门仪式的无人机不在少数，要求所有媒体结束转播等同直接透漏事态有异常。
换而言之，她一旦优先自己的安全，就必然会主动损毁自身登基的正当性，把仪式不合规的把柄送到可能的敌人手里。
第二个选项的问题不必说。上次对话之后她并非没有给路伽发过消息，但始终显示未读。
第三种解法让人心动，换作几个月前，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条路，一无所有的人不会瞻前顾后。
但她现在想先听一听其他人的看法。
安戈涅立刻开启通讯功能，尽可能详细描述了收到的消息和自己的状况，直接把艾兰因还有西格拉进了同一个讨论组，为了避免闹出动静请他们继续用文字保持联络。
确认发送。
她随后修改了具体情境，调出人工智能阿夹，让它为虚构故事中受困的主角提出破局的建议。
回形针还在生成回答，西格已经发来回复：
“你的安全最重要，我可以立刻清场。”
艾兰因立刻反驳：“这应当留作最后手段。如果不是别无选择，有必要维持仪式有序进行的假象。”
不等西格有异议，他又补充：“但可以对仪式流程做修改，48小时期满的时候派卫兵进入殿堂内部，那时候他们会带着复制品王冠和权杖。找由头解释这个变化不难，一般人也根本辨认不出真品赝品。
“在那之前，不要进神圣之门，就在大殿里等着，保持清醒。天黑能见度降低之后，我派无人机从通风口投放精力药剂进来，记住，不要睡着，保持警惕，我会一直关注和你的消息。一旦有异动立刻求助，外面的人会突入。”
这确实是个可行方案，最大程度上保留了仪式完整性。
西格还是希望安戈涅立刻离开：“没有必要为了无意义的形式让安戈涅冒险。”
“这或许是个陷阱，目的就是要让安戈涅无法遵循仪式流程，而后以此展开下一步行动。”
“这种心态正是敌人会利用的。”
艾兰因和西格意见暂时无法统一，安戈涅索性切换视窗阅读阿夹的回复：
“你给出的剧情设计前提很有趣，是经典的密室求生谜题，对逃脱的条件有诸多复杂因素限制，还涉及了超自然能力以及政治斗争，内容非常丰富。以下是我对主角摆脱困境方法对建议。”
“主角可以试图直接离开，但是为了让剧情跌宕起伏，这个选项通常是不可行的，比如在最后时刻却突然发现，门打不开了！”
阿夹应景地一边眼泪汪汪一边发抖。
安戈涅扯了扯嘴角。
“更可能地，ta为此付出的代价将高昂到无法承受，因而必须选择奋力拼搏。
“主角的特殊能力可以在这种剧情下大放异彩，还有什么比一次次在死亡中集齐破局线索更经典刺激呢！不过，主角的时间倒转能力不可以说无限制的，否则那会削弱紧张感和悬念……”
纯正AI模式的阿夹给出的建议和她想到的差不多，而且十分热情地鼓励她主动用命探路。
既然一样要试，总要都试一下。她想知道神圣之门后的危险是否会主动找上她。
安戈涅没再犹豫：“我想尽可能走完流程。先按照艾兰因说的来，每过十五分钟我会在这个群组里发一条消息报平安。我设置好了快捷键，如果出现意外，我会发送救命。”
艾兰因立刻回复了一个笑脸和抱抱表情。安戈涅一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艾兰因用图标。
西格过了更久，才终于发了个“好”。
以十五分钟为间隔的漫长拉力开始。安戈涅恍惚感到回到了初次与西格出访的时候。她在达倪引爆主舰的谋划中不止一次死去而后回溯。在某一个并不存在的事情经过中，她也是这么计时，和通讯另一头的人报平安。
可惜那时候这个策略并未奏效。
这次也不例外。
身体离开失重状态般骤然往下坠落，安戈涅一震，瞪大眼睛。
伴随着嘶哑的吼声，浓绿色的殿堂大门在她身后彻底关闭，穹顶最下方人类征途的画卷再度映入眼帘。
她回来了。死了一次。
安戈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怎么丧命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轻轻笑出声。她居然完全不意外，等待外界救援果然行不通——可不试一试，好像终究无法杀掉侥幸之心。
或许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发现她迟迟不下来，选择了主动出击，又或者地下的危险源头定时触发……总而言之，她即便不进入神圣之门后方，照样无法逃脱厄运。
这可真是主角待遇，逼着她行险招。
安戈涅深呼吸，控制住身体紧张的战栗，快速撰写好给艾兰因和西格的消息，定时在十分钟后发送。
按照既定流程，解除下方两个宝物各自的安全保护需要的时间不会总计超过五分钟。
事到如今，她自然不准备按照传统带着食物和水在下面待满两日两夜。那么如果没有意外，十分钟内她完全来得及带着王冠和冠冕回到地面。
安戈涅不相信会那么顺利，更大的可能性是她因为动了宝物死在下面。她怀着必死的心理准备，和哥利亚的警告对着干。
死了不要紧，在预期之中，但如果没死掉，比如被劫持带走，她必须给外界留下讯息。
准备就绪。
安戈涅拿了水瓶在手里充当钝器，向地面洞开的深处迈出第一步。
心脏跳得很快，极度紧绷的精神状态下，深灰色的台阶在她眼里像泥沼，随时可能伸出一只爪子捉住她的脚踝。
第二步，第三步，对未知的恐惧被踏在脚下，她感觉好一些了，抬头缓了缓。
然后她愕然定住。
从这个角度看，人类漫游征程画卷首尾相连的那部分居然发生了变化：几道璀璨华光从天而降，宛如伸出的手臂，又像拖着彗尾的星星，朝着王国第一个王朝的首位君主坠落。
安戈涅十分确定，刚才站在门口环顾穹顶时，她没看到这几道光。
特殊的颜料外加经过计算的光线角度？只有在特殊的位置才能看到壁画的隐藏元素，是单纯的装饰，用来彰显王国君主的崇高地位，还是有什么隐藏的含义？
谨慎起见，安戈涅之后每下一个台阶，都抬头打量壁画。但再没有新发现。
直至阶梯在她头顶组成咬合的螺旋，她彻底看不到穹顶了。
惦记着设置的十分钟计时，安戈涅到达台阶底部，只停下来听了听声音，确认没有异动后便继续前行。
长长的白色甬道随着她的脚步向前点亮，映照出镌刻在两侧石面上的一个个名字——全都是在星际开拓中牺牲的冒险者，还包括在抵达首都星前就死去的那三分之二的舰队成员。
通过神圣之门来到地下的访客向前的每一步既朝着王权象征靠近，也在物理意义地路过王国诞生前的开拓期历史。
安戈涅无心享受光明因她而来的美妙错觉，更没情志怀古。在心里向开拓者们道了个歉，她快速穿行。
防止惊动可能的埋伏者，她没敢跑起来，只是较快地移动。
她甚至多留了个心眼，提防着哥利亚偶然提过的刺杀接近方式，仔细倾听自己的脚步声，免得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
舒适的软底鞋发出轻轻的足音，怎么听都只有一个人的。
甬道尽头是一个简单的五边形石室，正对着通道的那面石壁上悬挂了巨大的圣心联合王室徽记。安戈涅怀疑之前各个王朝的纹样都曾经霸占过这个位置。
左右两边的墙上是一男一女的浮雕肖像，都是开拓时期先民注重实用性的着装。安戈涅多看了这两面浮雕一眼，疑惑地蹙眉。
剩下的两块墙上是纪念埋骨于此的开拓者的诗歌名作，她烂熟于心，看一眼就略过。
她怕遗漏线索有意先看墙面，面前更引人注目的其实是围墙环合的对象：五边形空间的正中，两个透明容器悬浮在空中，表面泛着轻微的莹白色光辉。
容器一个方正一个修长，上面的装着一顶镶嵌红宝石的金色冠冕，下面的保护着镂花金色手杖。
这就是赤心冠冕和王权之杖。和穹顶上君王画像中的一模一样。
也是无视朝代更迭，传承至今的神圣宝物。
安戈涅屏住呼吸。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她的心跳。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她走到容器面前，伸出右手按在包裹冠冕方形盒子上。
固定安戈涅身上披风的领针内侧贴着颈窝近旁的皮肤。它骤然微微发热，随后，她的食指指腹传来针刺般的轻微疼痛。
这是双重保险：只有继承人持有的领针内安装了特殊的传感器，用来认证身份；快速分析血液验证遗传信息，确认来人是王室后裔。
安戈涅回头张望，甬道和她来时一样，从上下左右四面散发着盈盈的亮光。还是没有人，连多余的阴影都没有。
她再转回身的时候，立方体容器恰好倏地如花朵般绽开，露出了流转着冷冷光辉的王冠，任由她触碰。
她故意等待了两秒，才将另一只手按在了权杖的容器上，刚才验血过的手探入披风下方。
领针再度发热，她的左手指尖也被刺破。
长方体形状的容器向下折叠，失去包裹的权杖有生命一般跳入了安戈涅的掌中。
同一瞬间，她听到了清晰的机括扣动声。
她本能地蹲身躲避，但双腿尚未完全蜷曲，灼热的痛楚就从胸腔引燃。
中弹了，她拼尽全力回身，想要看清袭击者的面目。
但在安戈涅的躯干拧转起来之前，噗地一声，黑幕落下。
啊，了悟的轻呼化作苦闷的低吟逸出唇间。
第一声响起之后，扳机声就没停下过，杀她的人一直在开枪，完全没给她任何活路。
别拿宝物，有埋伏。有突然在身后出现的杀手。
无趣又在情理之中的结果。
※
“呼……”
安戈涅听到自己叹息般的喘｜息声，眨眨眼，过了半秒才意识到她站在神圣之门后的螺旋阶梯底部。
她怎么在这里？混乱的头脑尚未得出结论，新的刺激瞬息间夺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她的视野正中还有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一颗硕大的椭圆形红宝石悬浮在她眼前一臂开外的地方，变换不止的一道道华光从中倾泻。随着光束散逸，宝石的色泽就如褪色的织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得黯淡、苍白。
那一道道抽出宝石色泽的华光犹如虚化伸展的手臂，又像彗星拖长的尾巴。
——和穿过神圣之门时壁画上显露的那些光束极度相似，确切说，眼前的景象只有比绘画笔触更为璀璨动人。
再仔细分辨，这些光束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流动。
安戈涅呼吸一滞。
是她不认识的字符，在荒星神秘地下庇护所中无意触发过的同一种字符！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红宝石褪色的进程骤然停止。
浅淡的粉色向下滴落凝聚，化作深红色的**，填满了宝石底部的一小部分。宝石的其他部分都失去颜色和光泽，变得仿如劣质的玻璃。
简直像是只剩最后一点酒浆的宝石形酒壶。
这都是什么？！
潮水般的疑问涌上心头，安戈涅终于从震撼中苏醒，上前半步，伸手去抓那颗莫名其妙的石头。
她抓了个空。
宝石和华光全都消失了。
洁白的甬道随着她的步伐亮起，安戈涅再次僵住：她竟然没反应过来，现在她身边异常的不止有宝石的幻象！
她没有回到刚刚进入殿堂内部的时刻，而是重生在了神圣之门后。
死亡回溯的节点头一次在时间轴上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