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内,仍有别事发生。
无数条大街小巷,市井坊间,家家户户都在讨论此事。
譬如澜沧江边的一座船坞之内,二十几名艄夫船夫齐聚一堂,各自取了酒肉饭菜,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畅谈,直到酒兴渐浓,其中有人说道:“今天那卢家小姐撞了大运,碰上一位外地来的少年仙长,如今已经安全返家,没有被姓邵的毁了清白。”
立刻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周围打量几眼,小声道:“王二哥,慎言,慎言,太湖帮耳目众多,这话要是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你的捕鱼摊子还要不要了?”
“不要又如何!”王二一身酒气,怒道:“我做这捞鱼的营生,隔三差五还要给姓邵的打捞果壳果皮,沧澜运河上面多少艄工,谁没有受过太湖帮的欺压?换个营生也能过活,省的受他鸟气!”
其余艄夫各自叹息,又有人道:“哎,王二哥,你这话半点不假,可换了营生又能如何?那卢家经营布匹生意,家大业大,不也一样对太湖帮唯唯诺诺?修行人啊,要都是和那背棺小哥一样的品性就好了,让我给他们立长生牌位都心甘情愿。”
说到背棺少年,众人都来了兴致,纷纷叫嚷起来:“王二哥,今天你给姓邵的捡杂,离他的花船最近,知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小仙长?若是背景深厚,有没有可能扳倒太湖帮?”
“难呐!”王二喝了一碗酒,躺在船坞杂物上,口中含糊不清:“除非是皇帝老儿亲自来,不然官匪勾结,太湖府主和太湖帮主都是一丘之貉,谁能奈何的了他们……”
说着说着,王二酒意上涌,醉醺醺的打起了呼噜。
一名艄夫扯了一条毡席给他盖上,叹了一口气:“王二哥喝多了,大家听听便罢,都不要放在心上,咱们生活不易,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今天的话谁都不要传出去。”
众人都不多说,闷头饮酒。
又譬如二十里外的一座草芦之中,一位瞎眼老太太摩挲着怀中牌位,瞎掉的眼睛里泪水涟涟,声音嘶哑哽咽:“老头子,你泉下有知,保佑咱的孩子沉冤得雪,秀儿被那姓邵的杂种淹死,成根两口子被太湖帮沉了江,没人管,没人管啊。今天有个背棺的小仙长替人出头,是不是你在天之灵请来的,要扳倒太湖帮了是吧,真好,真好啊……”
与此同时,卢府之内酒宴已开,缔结婚约的吕氏父子备了厚礼上门,言辞恳切:“卢兄啊,侄女被少帮主看上,我吕家实在不敢招惹,咱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卢兄多多体谅,多多体谅。”
说完,吕家主放下礼物,转身便走,而那吕公子转头看了卢小姐一眼,卢小姐泪如雨下,两人满脸不舍,终究没有再多说一字。吕公子跟随在父亲身后离开卢府,突然低声道:“父亲,我和卢小姐真的没希望了吗?”
吕家主放眼四顾,确定左右无人,低声叹息:“麟儿,我知道你和卢小姐情投意合,但如今形势比人强。为父有心成全你们,可太湖帮行事狠辣,今日有那位背棺的少年修行者救她,明日又该如何?卢小姐迟早是少帮主的人,我们小门小户,还是远离是非,不要沾这趟浑水啊。”
“知道了,父亲。”吕公子“吕麟”低头答应一声,不再多言,然而两只拳头已在袖口之内紧紧握起,手背一条条青筋高高鼓起,眼中满是愤恨不甘。
罗天生把百里之事尽收眼底,翻手收起浮世宝珠,脚步再不停顿,径直走到太湖府衙,取下鸣冤鼓锤,往鼓面上连连敲打,声震三十多里,鼓面几乎被他敲碎。
两边值守衙尉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前来,恭敬道:“小仙长,您有何冤情,要击这鸣冤鼓?”
“我无冤,此鼓为百姓而鸣。”罗天生放下鼓槌,伸手遥指后方府衙大堂悬挂的四字牌匾,沉声道:“我见这府衙之内,有‘公正廉明’四字,想来问一问这位青天大老爷,公在何地,正在何处,廉在何事,明在何时?”
衙尉对视一眼,脸上都有肃然之意,把罗天生带进大堂,入了侧座,又有师爷上前奉茶,把罗天生所言所述一一记录,躬身道:“仙长稍待,府主大人事务繁忙,已有衙尉前去通禀,不需片刻……”
话没说完,只听府衙门外一声叫喝:“府主大人到!”
师爷停嘴不说,罗天生转头看去,只见那位郭府主已在府衙外落轿,身穿四品官袍,头戴红穗官帽,脚蹬白底黑靴,身旁各跟两名带刀衙尉,三缕长须再颔下迎风飘飘,面相犹如一位老儒生,脚步不缓不急,慢慢走到大堂桌案前方,对着上方“公正廉明”牌匾拱一拱手,转头看向罗天生,正色道:“小仙长,适才听值守衙尉禀报,说你连发四问,问我和为公正廉明,可有此事?”
罗天生点头:“是!”
郭府主转身,对着大衍皇城方向拱手,大义凛然:“鄙人郭正梁,深受皇恩浩**,忝为一府父母,官居四品,审案查案不分修士黎民,此为公;大小案件据实而断,绝不妄私,此为正;吃穿用度不逾律法规制,此为廉;自我上任至今七年有余,府内下辖四十县,从无一件冤案发生,此为明。如此公正廉明,小仙长,你满意否?”
罗天生越听他说,越觉得道貌岸然,面目可憎,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轻声道:“府主大人答得巧妙,我想看看,今天的事情,府主大人如何公断。”
郭正梁官袖一甩,走到桌案后方入座,师爷立刻把记录卷宗呈上;观看完毕,郭正梁放下卷宗,眉头一皱,拿起镇堂木一拍,喝一声道:“快马加鞭,传唤卢氏父女,传唤邵氏父子,让他们当堂对质。切记,不论邵氏父子身份,哪怕他是修行人身份,哪怕他是太湖帮主,在我太湖府衙,一律同等视之!”
一声令下,两名衙尉打马而去,马蹄急促,铃声叮叮。
罗天生见他演的真切,心中冷笑,而郭正梁端坐大堂,又拿起卷宗观看几眼,转头看向罗天生,问道:“小仙长,依大衍皇律,但凡击鼓之人,需记录身份来历,记名画押,但我看这卷宗之内,并没有你的姓名出身。”
“这个简单。”罗天生上前,师爷奉上纸笔,在卷宗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无门无派,散修罗天生。
郭正梁抬手捻须,若有所思。
罗天生返回侧座等待,不过盏茶时分,卢方锭和卢小姐应传而来,都在堂中跪地等待;再过半柱香时间,太湖帮主,蓝髯大汉邵四海也带了邵澹阳和侍从小舸前来,如罗天生一般,并不跪拜,坐在了大堂右侧。
郭正梁再拍镇堂木,喝道:“邵四海,你等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邵四海拱拱手,一脸端正:“回禀府主大人,邵某虽是修士,也曾在年轻时考过举人,犬子澹阳,如今也有功名在身,所以见官不跪。”说完又道:“小舸,你无功名,也非举人,去给郭府主跪下。”
小舸立刻起身离座,跪在卢氏父女身边,对着郭正梁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郭正梁手中镇堂木又是一拍:“此案开审,讼者何人?!”
卢氏父女不敢吭声,罗天生心中冷笑,起身拱手道:“是我击鼓,为他父女二人鸣冤。”
“哦?”郭正梁目光一沉,喝道:“你虽是修行者,但我大衍皇朝法度森严,如今到了堂上,为何不跪,可有功名在身?!”
罗天生面色不变:“我非举人,也无功名,今天不跪,你只管依律惩治,我全盘接着。”
“啪!!”
郭正梁镇堂木猛然落下,往上方牌匾拱手,再喝一声:“升堂不跪,此为藐视朝廷威仪,依律当杖责四十,或罚纹银四十锭。本府念你是修行之人,杖责便罢,缴纳纹银,立于堂前听判!”
罗天生身上并无银锭,取了四十枚银精石放在堂前,淡淡道:“府主大人如果不认此物,杖责我也认了。”
郭正梁瞳孔一缩,手握镇堂木抬起半尺,目光闪烁一阵,又慢慢落下,沉声道:“银精石价值不菲,纳入府库,择日交往朝廷,今日不跪之罪就此作罢。卢氏父女,今日花船强抢民女一事,你二人可有话说?”
卢方锭浑身一颤,两边都不敢得罪,把心中早已备好的说辞掏了出来:“启禀府主大人,小女锦绣,承蒙邵公子厚爱,邀上花船做客,只是不胜酒力,未曾饮酒。这位小仙长或许心生误会,登上邵公子花船,送小女返家。至于什么强抢民女,卢某拿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卢家小姐卢锦绣似乎有话要说,嘴唇嗫嚅几下,终于没敢开口。
邵澹阳面色沉痛,坐在右边木椅之上,拱一拱手道:“府主大人,我自幼受家父熏陶,最爱结交天下英雄,这位小兄弟不邀自来,依仗自身修为,惊吓一船之人,我念在大家都是修行之人,本不愿深究,但手下婢女仆从也知‘公道’二字,该如何处置,由府主大人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