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观主发问,看似寻常,落在唐宏明耳中,却是攸关明光观生死存亡的大事。

这位观主真传弟子,明光观年轻一辈的最杰出弟子沉思片刻,缓缓摇头:“大衍二皇子谷梁玉临与张如圣交好,而张如圣又是弟子好友,也曾听他聊过谷梁玉临胸中抱负。弟子认为,大衍皇帝陛下雄图伟略,二皇子只怕难继大统。净唐此次出手屠灭伏棺宗,只怕有违大衍皇帝心意,他们做错了。”

“大衍皇帝,厉害的很。”明光观主在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三角图形,叹息道:“大衍境内无数修士,都是大衍治下子民,大衍皇帝未曾下旨,谁敢轻动?净唐交好二皇子,已然犯了大衍皇帝的忌讳,只怕天子一怒,净唐灭国就在眼前。”

唐宏明沉默几息,低声说了一句:“弟子从太岁山返回,也曾见过张如圣,他改换功法,修为怪异,心性大变,似乎不再是以前的张如圣。若是以前,此中厉害他应该明白。”

明光观主摆摆手,道:“无人不明白,只是人各有志,若是以后二皇子继位,谁能说他们做的不对?为师只是赌一场,赌二皇子不能继位,大衍帝统由四皇子继承。”

“庙堂之事,弟子无意参与,此时境界低微,想参与也无资格。”唐宏明缓缓转头,遥望太岁山方向,低声道:“弟子今日出关,只想与罗天生再战一场,看看如今修为,与他孰弱孰强!”

明光观主看向大殿之外,起身离开蒲团,走到大殿门口,背对唐宏明,轻叹一句:“罗公子以神念笼罩我宗门大殿,而你毫无所觉,这场比试,你已经输了。”

唐宏明瞳孔一缩,立刻从蒲团站起,快步走到明光观主身边。

只见殿外天空,正有一道背棺身影慢慢落下,落在明光大殿门前两丈,轻轻拱手,微笑道:“观主前辈,您和唐兄刚才对话,是不是想借我之口,传到四皇子耳中?”

明光观主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邀请姿势:“罗公子远来是客,请入内一叙。”

罗天生身形未动,笑道:“观主不必客气,我来明光观,一路隐匿身形,无人发现。当日古神战场一战,我放过唐兄一条性命,他欠我一分人情,今日特来讨还。”

唐宏明脸色微微一变,正欲说话,却被明光观主以一条手臂横在胸前阻拦,轻声道:“罗公子,宏明是老朽弟子,更是下任观主人选。欠你的人情,老朽愿意替他偿还。”

“前辈不用担心。”罗天生知道这位观主心中忌惮,笑而摇头道:“我原本的确想过,请观主出手一次,便是付出一些代价也无妨。如今见到唐兄,见他修为稳固,距离七境已然不远,神念之强,足以助我救人,对他并无危险,无需观主辛苦。”

明光观主往他背后铜棺看了一眼,心中已有猜测,轻声道:“我曾听闻,伏棺宗主竭力一战,从八境郭玉宫手中逃掉性命,罗公子身背铜棺,想必和伏棺宗有些关系。罗公子要救的人,是他?”

“是。”罗天生并不隐瞒,认真道:“此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明光观何去何从,请观主前辈决断。”

明光观主目光深邃,心中早有决断,声音异常平静:“罗公子出身罗刹岭,与大衍四皇子谷梁映日交好,天下谁人不知?我明光观只是小门小派,无意参与庙堂争斗,只是人在江湖,不忘道义。既然宏明欠罗公子人情,那便偿还人情,仅此而已。”

罗天生笑道:“前辈的意思,我已明白。既然如此,请唐兄随我走一趟,救人之后,人情两清,你我各不相欠。”

“罗天生。”唐宏明走出几步,微微躬身,而后直起身躯,沉声道:“我只救人,而且你需明白,我先前曾经说过,张如圣是我至交,如今他虽然心性改变,但并不是我的敌人,如果你对他出手,我两不相帮。倘若他死在你手下,我会……”

没等唐宏明说完,明光观主手臂一摆,低低喝一声道:“宏明,够了!”

罗天生不以为意,面带笑容,看了唐宏明一眼,意味深长,道:“唐兄,方才观主说过,人各有志。你视张如圣为友,情意深厚,只是,张如圣却未必如此。如今道不同,你们是否还能维持这份情谊,自会有时间见证。”

说完,这背棺少年不再多说,向明光观主辞行,又伸手挽住唐宏明手臂,身形冲天而起,往西南远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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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七千余里,悬棺山谷。

此地虽是大夏皇朝与净唐交界,却是山野郊外,并无重兵把守;净唐国十三宗门,数万弟子或是孤身独行,或是三五成群,遍布方圆两万余里,四处搜寻伏棺宗余孽。

这一日,三名‘华清宫’女弟子奉命搜山,为首女子相貌不俗,身穿一件淡紫纱衣,腰间悬挂一柄三尺细剑,只在这片山林高处观望。每行二十余里,这三人便找些林间树木刻画一个“无”字,以示后来者,此地并无伏棺宗踪迹。

直至正午时分,三人登上一处百丈小山,往四面八方观望几眼,目光所及并无异样,本欲走下山坡,却是那紫纱女弟子目光犀利,远远望见一道模糊人影,脚步极为迅捷,正沿着一条蜿蜒溪流在山林间快速前行。

“那人是……”紫纱女修目光微眯,双眼蒙上一层淡淡荧光,看清看人脸孔,目光一凛,低声道:“伏棺宗主亲传弟子,叶昭黎!”

叶昭黎奉罗天生之命,乔装打扮前往大衍皇朝“临平府”,已把书信交给北往商盟,送往大衍皇城郊外菁华山庄。如今人物已然完成,原路返回,一路躲躲藏藏,正要返回悬棺山谷。

“区区易容手段,还想瞒过咱们华师姐的慧眼?”紫纱女修旁边,两名女弟子大喜,欢欣雀跃:“华师姐,咱们发现了叶昭黎的踪迹,顺藤摸瓜,必然能寻找到伏棺宗的藏身所在,上报宗主得知,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此时紫纱女修三人相距叶昭黎约有五十余里,叶昭黎一边前行,一边放眼四顾,也已发现三人踪迹,心头一震,却自信神识强悍,易容伪装定然瞒过她三人耳目,并不惊慌,仍是不缓不急,只当毫无所觉。

“他倒是淡定的很。”华姓女修冷冷一笑,寒声道:“你们立刻回禀宗主,这功劳万万不能被旁人抢去,净唐国主有旨,不论任何宗门,但凡找到那副金棺者,必有重赏!”

两名师妹连连点头,立刻领命离去,而华姓女修自恃不凡,却不打草惊蛇,在这方山林间随意穿梭,看似毫无目的,实则相距叶昭黎绝不超过百里,但凡他身形所至,尽在她目光之内。

如此追踪约有三百余里,叶昭黎细细观察周围,神识扫过十里方圆;纵然树木遮挡,目光也能看出五十里左右,确定附近无人,身形微微一闪,居然进入了一道坚硬山壁,表面道道涟漪扩散而出,显然是一处隐匿阵法。

在华姓女修眼中,周围山石树木仿佛透明,百里事物一览无余,唯独看不穿叶昭黎隐没的那座山岩石壁,低低笑道:“难怪这么久都找不到,原来是一座大阵,伏棺宗主和师父修为相仿,布置的阵法我破不开,却休想拦住师父!”

说完,这华姓女修牢记这座山岩石壁方位,又返回与两名师妹分别之地,静静等待。

同一时刻,叶昭黎穿过悬棺大阵,一路畅通无阻,返回山谷深处。

此时罗天生前往明光观尚未返回,小荷姑娘在水潭边玩耍嬉闹,又有许多伏棺宗弟子见她容貌清丽,更是那位背棺小祖的身边婢女,即有三分爱慕,又有七分敬意,有心接近却又壮不起胆量,都在远处观望。

叶昭黎被那华姓女修一路跟随,小荷姑娘身为九境宗师,神念覆盖千里方圆,心头早已清清楚楚,却并不说破,两只脆生生的雪足在水中来回轻摆,笑嘻嘻道:“叶昭黎,你送信送的好快,被我家公子知道,少不得要夸一夸你。”

“小荷姑娘说笑。”叶昭黎拱手,目不斜视,不敢看这女子一双雪足,满脸恭敬:“罗小祖之命,在下不敢怠慢,星夜兼程八千余里,幸不辱命。”

小荷姑娘见他恭谨,不再取笑,摆摆手道:“不与你说了,快去看看你师父,他要撑不住啦。”

叶昭黎心头一紧,连忙冲往山谷深处;只见那方深潭水面,伏棺宗主褚幽岐双目紧闭,端坐在黑色棺椁之中,周围不少弟子并未发现异常,而在叶昭黎感知之内,这位恩师识海幽暗,神念将消,已是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归于沉寂。

沉寂,便是死亡。

“师父!”叶昭黎心头直颤,在水潭边跪地磕头,嘴唇隐隐打起哆嗦,不知该如何是好。

褚幽岐慢慢睁开眼睛,轻轻笑道:“昭黎,不用伤心,为师有你这名弟子,虽死无憾。”

这师徒二人隔水潭对望,显然情意深重,有千言万语尽数包含在目光之中。

小荷姑娘坐在水潭远处溪流旁边,心底幽幽一叹,一缕神念渗透褚幽岐识海,保他性命无碍;又探察方圆千里,感应一名七境大修士带领三百余名弟子正在飞快接近,往山谷入口看了一眼,心道:“罗天生,这都两天了,你还没回来。悬棺大阵一破,我是出手呢,还是不出手呢,好为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