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从云努力镇定,像邵季一样,摆出一副高手架势,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那样。

整个人做到平静,不动如山的的俯视整个黄花谷战场。

其实直到蜀军大面积开始投降之前,他心里都是七上八下惴惴难安的。

战争总充满变数,就好像当初在高平,谁能想到两个老蒋何徽和樊爱能会突然溃逃?

人本来就是充满变数的,由许多人决定胜负的战争就是变数的集合体。

直到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等到黄花谷大局已定。

他感受到周边亲兵和监军使都纷纷投来目光,甚至能感受其中火热。

他不会读心术,但可以肯定这些目光都是令他舒适的成分。

这样的环伺瞩目,无论好坏,史从云发现自己很享受。

下面已经赢了!

蜀军被三面合围,左右两面是控鹤军两营士兵,前方是邵季率领的骑兵。

控鹤军士兵持盾着甲的步兵在前,配着长矛横刀,弓弩手押后,居高临下。

开战前一天他们已经利用山上野**哈杂草掩护,藏了许多大小石块,潜藏一夜。

早上一开打率先把石头往下推,众多滚石率先对蜀军造成一波杀伤。

更多的还有心理上的压迫,令蜀军乱了阵脚。

之后的合围让蜀军三面受敌,无力反击。

邵季按照部署,早就于两天前率百余骑骑兵等在黄花谷东面一里外的一处山坡树林里等候。

为不暴露行踪,被蜀军发现埋伏,他们一直不敢靠近山谷,驻扎在一处小丘陵背后,人人连睡觉都不卸甲,直到山谷中打起来,听到动静后才从一里外快马奔袭过来。

结果刚好堵住想往东突围的蜀国前军骑兵。

蜀国大军过黄花谷以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的阵型。

两侧被夹击,后军往后溃逃,前军骑兵拼命往前冲,想要突出包围,结果刚好迎头撞上邵季率领的骑兵。

看到邵季一马当先往前冲时史从云吓一大跳。

带头冲锋可是技术活,稍不小心就会要命!

不过很快他就放心了,邵季毕竟不是他,跟随史彦超南征北战很多年,屡挫契丹也有他份。

弓马娴熟不说,马上战斗技巧十分高超,经验也很丰富。

两军交汇短短瞬间,一矛就将对方大将刺死,滚落路边杂草从中。

此等壮举对蜀兵士气打击很大!

邵季一声大吼,当时就有大片前沿蜀兵无心再战,纷纷勒马不敢往前,随后下马投降。

而后方战事进行得也顺利,山谷两侧周军不断居高临下用弓弩射击。

而蜀军弓弩手反击因角度问题,多数箭矢都被前排周军盾牌挡住,劣势尽显。

两侧周军往下推进,邵季带人从山谷东面往西打,三面夹击之下,蜀军只坚持一个小时左右。

随后将士们按照史从云教的,齐声高喊“投降不杀!”声势浩大,回**山谷,越来越多蜀兵坚持不住……

便沿着谷底山道跪在两侧投降。

从山顶看下去,满山谷都是跪地投降的蜀军,史从云看人数没那么准,这也是个技术活,他估摸至少好几千人投降。

还有一些向唯一没被包抄的山谷西侧逃窜,大约千余人。

史从云身边除了亲兵,还跟着客省使昝居润。

他不知道跟王景说了什么,或是王景给他透露了什么,要求跟着自己的大军行进。

史从云自然无法拒绝,客省使昝居润是监军,比他大多了,他能如何。

好在昝居润还真不是一般文人,面对下方战场没有半点惧色,跟在他身边看着战场的惨烈也面不改色。

史从云心想,也难怪,这可是五代十国的文人。

像赵小娘的爷爷赵莹,也是文人,写过史书干过宰相,可他还是出镇过地方干过节度使领过兵,和后来的文人可不同。

昝居润也在高平之战和太原之战时就是随军的书记官员,那可是三个国家之间的生死大战,十几万大军的绞杀,怎么可能会怕这样的小场面。

不过他显然很激动。

看到蜀军一步步走入包围圈时,昝居润激动得捏紧拳头手都在抖,好几次欲言又止,史从云生怕他跳起来一声吼把目标给暴露了。

……

此时蜀军后军溃逃,山谷里全是投降的士兵,黑压压都是人头。

昝居润更是激动得想往山下跑,史从云紧紧拉着他,要是皇帝派出的监军使有个闪失,哪怕是不小心摔一跤他也怕。

“史都使,那些逃走的蜀军怎么办?”昝居润面色激动的问,看起来比他还急。

史从云拱手,直接笑道:“监军务须多虑,某早派董遵诲和王仲带兵一千五百人,走凤州北面山间小路,向西直插唐仓镇去抄他们后路了。

那路是和当地百姓打听到的小道,此时应该已经到唐仓镇了,到时溃败的蜀军插翅难逃。”

昝居润这才点点头,随即感慨:“史都使年纪轻轻,用兵如神,料敌周全啊。

猜到蜀军意图动向率性设伏不说,这么长远的事居然也早就安排好,如此远见卓识实在难得,真当世智将。

老夫这半生来见过有名将帅不少,能打仗的也不少,可多以勇力卓著闻名,像都使这样智勇双全的真是少见。”

史从云哈哈大笑,心里也有莫大的满足感,被别人这么夸当然爽。

遥望下方被血染红大半的黄花谷,蜀兵正被缴械,史从云心头思绪万千。

这场战和史从云以往打过的所有战都不同。

这次是他率先猜到李延圭的战略意图,随后安排部署,率先在推测的对方行军区域部下斥候暗哨。

之后利用情报优势将敌人玩弄股掌之间。

事情八成的动向都在他掌控之中,和他设想的情况大体一致。

早在蜀兵出现在唐仓镇北面时,就被王仲部署的斥候发现了。

当时斥候执夜哨,在树上看到蜀兵,据他说的情况,还差点被发现。

之后一动不敢动,一直在树上坚持一夜,等天亮了蜀兵走后才敢出来,冻得全身僵硬,大病一场,依旧坚持翻山越岭,把情报带了回来,立下大功。

史从云亲自开口,重赏那斥候。

自那之后,蜀军的大体动向一直在他掌握中。

这种掌控全局,把握一方局势的感觉,史从云以往从未有过。

和之前的高平之战,武威之战是全然不同的,那是另外一种感受和觉悟。

以前打的仗他总有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每次打起来都是战术上的决胜,战略上的优势他根本无法左右。

而这次迥异往昔,他站在山顶,总览大局,一切尽收眼底!

所以战略上的优势,大局上先机,都是他自己争取的,自己盘算的,自己安排的。

就好像他虽然只能看到眼前几个山头,可从黄花谷一直到马岭寨,大片地域内众多山川河流,所有的事,八成都照着他脑子里想的再演变,大差不差。

......

史从云的总体安排部署如下:

自己和邵季亲率中军在黄花谷设伏,阻击蜀国奇袭大军主力。

令王仲、董遵诲率轻骑走小道从凤州北面山谷,奇袭唐仓镇,截断蜀军南逃后路,反包围蜀军。

令罗彦环和张健雄率凤翔精兵前往白涧阻敌,阻击蜀军前锋李进部的绕后。

同时与王景向训沟通过,若黄花谷和白涧两地战事顺利,立即就会派出快马向他们汇报,之后向训、王景留下少数兵力围城,随后率镇安精兵和凤翔兵绕过凤州向南,挺近马岭寨,攻击李延圭主力,一战定全局。

虽然此时还不知道白涧战事如何,但黄花谷的战事和局势,完全照着他的预判再走的......

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负于千里之外!

史从云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快感。

虽然没有千里,从马岭寨到黄花谷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里,只是山路难走,道路曲折,行军缓慢。

他也不是张良在世,可此战让他有另一种满足感和更多的别样的感悟,莫名的情绪在胸中流转。

侧后,嘉陵江水静悄悄流淌,秋天的寒意还浮洒江面,眼前漫山野菊染成血色,黄花山谷重阳日,数里蜀军跪地降.......

红黄交织的明艳战场显得格外妖冶,惨烈中透着异样美艳,似乎有一种奇特的美感,令人作呕的美感。

山风轻掠过山岗,芬芳中夹杂血腥。

史从云深吸口气,莫名的惆怅和激动,胸中一些情绪几乎要汹涌而出。

“昝监军,今天是重阳吧。”

“嗯。”昝居润点点头:“又是一年重阳佳节。

今年的重阳佳节,史都使年轻有为,为官家送上一场如此漂亮的大捷,往后前程无量啊。”

史从云笑道:“监军使还是称某为云哥儿吧,他们都这么叫的。”

昝居润点点头:“那老夫就托大了,云哥儿运筹帷幄,料敌先机,定会如实向官家禀报,好好表述这边的事情。”

“多谢监军使!”史从云拱手激动道,有昝居润的这句保证,他的功劳才会一点不少。

“分内之事,云哥儿不必言谢,往后还要云哥儿多多关照呢。”昝居润居然恭恭敬敬的向他拱手。

仿佛从这一刻起,史从云的威望地位正悄悄发生变化。

史从云想了想,也没谦虚,大大方方回礼,“监军使客气了。”

有些事情是水到渠成的,看不清局势和自己的位置,过度谦虚反而会让别人难做。

正如昝居润所言,此战之后,再往后就怕是他光照昝居润了。

这种变化也让史从云的心境变了很多,毕竟他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人,原本就没什么大报复,也没想过什么“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远大愿景。

他一开始只想保护好老爹,而保护老爹原因是想保护好自己。

只是没想一眨眼,一年多来,居然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这一步,真是世事难料。

面对漫山黄花,史从云突然想到一首他十分喜欢的词很应景。

“人生易老天难老.....”

一开口,昝居润好奇侧目看向他,周围亲兵也看过来。

“都使,你可年轻着呢,还没某家里的儿子大,怎么能说老。”有亲兵军汉插嘴。

“你给老子闭嘴!”史从云顿时破口大骂。

好好的气氛全让这些大头兵破坏了,亲兵一脸无辜,被吓一跳。

史从云见他那模样,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懂个屁”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昝居润皱眉:“别笑了。”随后回头对他道:“云哥儿什么都好,就是骄纵士兵的风气要改一改,你这样纵容他们,往后兵都管不了。”

史从云点点头,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里。

他有自己的带兵方式,或许是因为他来自后世,深受图书馆管理员前辈的影响,他愿意与士兵和将领们平等交流。

只要不是涉及军令方面的事,平时大家怎么跟他说话都无所谓。

但昝居润显然是无法接受这种相处方式的,他脑子里有这个时代的烙印,所以史从云没与他争论,只是点头应付了事。

当然,史从云也有心狠手辣的时候,自从出散关之后,已经有四名士兵被他下令处斩,有三人合伙趁夜抢了凤州北面的农户,玷污了人家的女儿。

还有一个是新兵逃兵。

面对远处嘉陵江,史从云东望群山,随后道:“昝监军,你带纸笔了吗。”

昝居润点头,他是书记官,随身带着在纸笔,从腰间挎包里取出来,用舌头舔了舔笔尖,沾点唾沫就能写字,还有一小块垫着写的光滑木板。

这些东西都是监军书记官常带的家伙,要随时记录。

“云哥儿有什么要说吗?”

史从云点头,“某有感而发,想......”他本想说作词的,又想到采桑子的格律也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就改口:“随便吟几句,监军使替我记下来,以后要流芳千古的。”

昝居润点头,哈哈一笑,眼中放光,好奇的等候下文。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