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交际,金陵歌舞依旧,北面的战乱很难过黄河、再过淮河、再过长江,所以长江以南是很难品尝到北方战事的。

黄河,淮河,长江,战火的硝烟有这三大屏障的层层阻隔,到了江南就只剩一些零星消息,和各种谣传,但没人真知道北方的情况。

即便战火冲天,江南依旧是歌舞升平的样子,南方是没有北方那样的斗志的,并非什么血统论,南方人如何北方人如何的道理,而是地理决定的,江南在层层保护之下,很少像北方那样长期直面威胁和战祸,不保持战斗的意志就难以生存。

地理决定人,人是没法左右大势的。

唐末北方逃乱到江南的人很多,他们奠定了江南的崛起和如今的富庶,但在江南的温柔舒适里也很快磨平斗志。

这并不是人能改变的,南唐国的大军在江南或许可以扬威耀武,可一旦对上北方常年和契丹厮杀,面对各种战乱的中原军队,就毫无还手之力。

但安逸总是有代价的,这个教训混合着血泪在历史上不断重演,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望江楼里,韩熙载心不在焉听着朋友们高谈阔论,吟诗作赋,老友徐铉也乐在其中,他却乐不起来。

现在的江南唐国是内外多事。

去年,也就是显德五年,国主李璟的弟弟李景遂被授为天策上将军、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封晋王。

但其在回封地的路上被人毒死。

其中详细消息韩熙载不知道,只知道国主大怒,下令彻查,此后就没有消息了。

韩熙载却知道,十有八九是太子李弘冀主使。

果然不久之后,太子李弘冀病死,有人说是见到他叔叔的鬼魂被吓死的,有人说是忧惧得疾而死。

具体情况韩熙载并不知道,只觉得十分可惜。

李弘冀在国主众多子弟中,是唯一有本事的,之前他曾领兵大败吴越,面对周国大军时,南军多败,李弘冀也是少数取得胜果的。

结果这样一位太子居然死了,之后国主准备立六皇子李从嘉为太子,消息很快传出。

当时韩熙载想劝谏国主,皇六子喜好诗词歌赋,游山玩水,不是能处理大事的人。

不过后来他倒庆幸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劝谏。

翰林学士,进礼部侍郎,判尚书省钟谟以六皇子李从嘉酷信佛教、懦弱少德、处事无断为由,上疏请立纪国公李从善为太子,国主大怒,流放钟谟至饶州。

之后朝堂上也噤若寒蝉,无人敢再言此事,六皇子李从嘉被立为太子是必然的事了。

至于国主为何立六皇子,或许是怕再出同门相残的惨案,或许是因为六皇子和国主一样喜爱文学,也可能是六皇子醉心诗词,游山玩水,完全不贪权的姿态让国主很高兴。

韩熙载无从得知,但他心里觉得钟谟说得是对的。

之前,周国皇帝还派人来对国主说:“朕与江南,大义已定,但顾虑后世不能容纳你,可以在我在世时修造城隍、整治要害为子孙计。”国主于是修葺各城,计划迁都于洪州,避开周国兵锋,群臣都不想迁,只有枢密使唐镐赞同迁都,于是升洪州为南昌府,开始遣派人去建南都。

现在他明白过来,周国皇帝只怕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派人来和国主说这样的话,安抚人心。

其实此前,林仁肇等大将来找过他,说请他向官家说话,周国正和契丹交战,他们可以趁机发兵,夺回淮南之地。

韩熙载笑笑,请他们吃喝,然后好言送走他们。

他知道这些将领的忠诚,也知道国主早没斗志,不只是国主,朝堂上下都是如此,当初史从云一战把他们打怕了。

国主都想着迁都避开周国兵锋了,怎么敢趁机发兵偷袭,夺回淮南呢,

无论如何,眼前的这番景象就是唐国如今写照,眼前同僚吟诗作赋,歌舞升平,漂亮的美妾姿态婀娜,翩翩起舞,在场众人红光满面。

他们不是不知道,遥望北面,大江对岸周军虎狼之师正在虎视眈眈,也不是不知道一个月前,周军主帅史从云,曾经打到他们金陵城下的周国悍将,再次于北方大败辽军,俘斩十万(传到这已经变成这样了),辽国皇帝仓惶逃窜,南院大王被俘虏,被史从云亲自押送进京,天下震动。

这是消息大家都知道,只是知道又能如何?

国主只想避祸,朝中风气也大体如此,大家都只想过一天是一天,好好安抚周国,现在周国国主去世,秦王史从云摄政,改元彰武。

作为周国附属,他们也必须跟着用彰武的年号。

但听到这个新年号时,不少人都心头一窒,彰武,这样野心勃勃,杀起外露的年号可谓少见,也令不少人心生不安。

国主慌乱的立即派出冯延鲁等人带着大量金银绢帛等贵重之物,组成庞大的队伍,北上朝见,祝贺秦王摄政。

而周宗一下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几年前,史从云势如破竹,击溃他们十余万大军,横渡长江,兵临城下,结果他自己什么都不要,就抢走了六皇子李从嘉的王妃,也就是周宗的女儿。

当时人们还义愤填膺,不少人将周宪说成是以身饲虎,为国为民的巾帼女子。

之后史从云接连灭南平、武平、击败辽国主力,擒获辽国南院大王,以秦王身份摄政,总揽周国朝局,还改了个杀气腾腾的国号,结果风向一下就变了。

官员们纷纷往周宗府上走,还有人称赞周宗生了好女儿,甚至有人说史从云是英雄爱美人,还有坊间传闻他们的风流韵事.......

这说明天下的形势在变化。

过了一会儿,老友徐铉过来邀他一起去饮酒,众同僚也纷纷请他。

韩熙载呵呵一笑,站起来举杯,大家都在高高兴兴的喝酒,吟诗作赋,盛情难却,他又能如何,人最怕不合群,他还想在南唐好好活着。

众人对着远处的辽阔长江吟诗作对,乐在其中,风雅之气在江边高楼上流转,他一面笑着一面心不在焉看向江面,可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同僚词赋中所言的浩瀚景致,他眼里只看到江对面的枕戈待旦的周国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