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主动与他说话令史从云受宠若惊,谦虚道:“某只是尽职尽责,依命行事罢了,大事都是相公决断的。”

李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随后,李谷让手下官吏继续往西北走,自己则调转马头回太原。

史从云猜应该是之前那封信的缘故。

路上,他们路过汾河上游边上的一个小村,根据当地向导说的,名叫河口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村。

坐落于河边北面山坡,整个村子大概二十来户。

待众人行近到二三里,却遥听到哭喊声四起,远处火光不绝,好几处屋舍起火,青色浓烟滚滚而起。

史从云一惊,顾不得多想,连忙招呼王仲、邵季,带百余骑从西北面山坡沿着泥泞小路冲进村中。

原本他还以为是辽兵南下,烧杀劫掠,冲入村中之后发现居然是和他们一样的周军士卒,大约二十人上下,穿的是周军的军服。

手提肩扛不说,村口石磨边还放着四辆不知从哪弄来的牛车,车上堆满抢来的酒肉财物,还有一些被敲掉木柄的铁制农具,铜镜,铜、银手镯,布匹之类的值钱物件。

六个衣裳褴褛破烂的年轻女子被捆住双手,哭泣着被牵拖着,路边还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史从云顿时大怒,旁边邵季和王仲比较淡定,似乎见怪不怪了。

对面的乱兵也发现他们,一时间搞不清情况,直勾勾看着这边,气氛顿时就僵住。

“宰了这些狗日的!”史从云怒道。

邵季连忙拦住他:“不可,先搞清他们是谁的部众,不然会起冲突,要是个强将,可能会派兵打咱们。”

史从云想手刃这些杂碎,皱眉道,“至于吗?”

“至于!有些统军大将就是这样丢性命的。”王仲也凑上来小声开口,随后出主意道:“若云哥儿真想杀他们,让李相公开口,李相公打底以后肯定不会有事。”

“这位将军,大家都是兄弟,见者有份,这里的东西两车归你们,小娘给你们三个,如何?”对面的乱兵商议了一下,其中一个领头的满脸笑容凑上来,想贿赂拉拢他们。

他们这些人各个甲胄齐全,一看就不好惹。

史从云压下心中火气,明白这其中利害,让王仲邵季将手持弓弩的一百余轻骑调入村,将这些人团团包围。

二十几个乱兵更害怕了,有人连忙大叫说东西女人都可以给他们。

史从云不理会,出去向等在村外的李谷说了这事,并请求杀了他们以正军纪。

之前行事狠辣,丝毫不顾及百姓的李谷这次却点头同意,开口下令将几个乱兵拿下。

在装备精良的数百骑兵面前,这些乱兵根本没机会。

随后史从云不理会他们的哀求,下令就地斩首。

他们进入村子,发现1这个村有二十多户,一百余人,除几个年轻女子外,无论男女老幼都被杀害。

最小的孩子尚在襁褓,还有腿部重伤露骨的老人抽搐挣扎,王仲下手替他们解脱。

拷问得知这二十几个乱兵原来是张永德麾下士卒,张永德奉官家之命北上途中招聚七千多北汉溃兵,军纪本就涣散。

而且还不只是张永德部,这一路来各路大军都出现剽掠百姓的现象,导致很多以前支持周军的百姓坚壁自守,不再给周军提供援助。

之后几个年轻女子被放归,史从云从车上拿了不少值钱的东西给散给她们,送给她们衣物,让她们去投靠亲戚。

也有个无牵无挂之人,史从云把自己驮装备的小骡子让她骑着,准备带她去南面。

一路上,史从云沉默无言。

邵季在旁边说道:“这样的事到处都有,不必放在心上,不然你会睡不着的。”

“其实她们回去也活不长久.......

一群弱女子,还揣着钱财,很快就会被抢。”王仲说得更加冷酷些,“退一万步,这不是你的错。”

史从云点头,没有多说,他心里不好过,却明白两人说话难听,却是好意,不会把火气发在为他好的人身上。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路上,史从云一直没说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这样的屠杀,比战场的残酷更令他心悸,难以接受。

这是回太原的路,其实一路走来史从云都在不断调整心态,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世界,接受这个世界,接受时代的风情,这个时代的三观,他原以为做到了。

可亲眼目睹河口村的惨状,他才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其实都没适应。

只是战场之上的恐惧和求生欲望让他短暂忘记思考。

待突然清醒,才明白世界还是那个他无法忍受的破落世界.....

叹口气,他首次对前方的李谷主动问道:“李相公,史书中说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真的存在吗?亦或只是史官的夸言献媚。”

李谷回望他一眼,眼中有惊异的色彩,“为何这么问。”

“如果是真的,先人祖辈曾经做到事情,我们也还有希望不是么......”

李谷没立即回答,抚摸自己的花白山羊胡须,反问:“为方才之事?”

这些天下来,李谷与他这个后辈加相处比较愉快,李谷也愿意与他说话。

史从云点头,他不敢评价李谷为人,只觉得他是个有底线的实干主义者,他确实会压榨百姓为皇帝大军筹集军粮,但也会为他作保,杀烧杀抢掠的乱兵。

李谷沉吟一会儿,跟他说道:“这样的事很多,算是寻常,这个村刚好撞上我们,还有许多地方管不了。

老夫听向部署(向训)说你小小年纪勇冠三军,身先士卒,泽州城外更是连斩十二名贼兵贼将,当是血性小辈,今为何如此踌躇?”

史从云老脸一红,随即认真道:“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则无所得,若这样的事大家都以为寻常了,往后天下会更加糜烂......”

周遭万物生发,沿着汾河碧波流光,两岸林间鸟雀争鸣,草木葱郁,群山俊俏,若没这些血火凄惨,真当得一句大好河山。

李谷这次更加诧异,停下马侧目看他,直到看得史从云浑身不自在。

“向训说你类汝父,有勇将之风,如今看来是瞎说。”

李谷笑起来,随后道:“此时勿要多想,好好活着,待打完这仗,老夫可与你这满脑想法的小子促膝长谈。”

........

待回到太原,史从云也明白李谷为何走到一半折返了。

太原连攻十余日毫无进展,还损兵折将,阵亡已超过两千。

各路军帅都向官家上书,觉得此时应该撤退,认为太原城坚,此次攻城准备不周,仓促间难以功成,应该来日准备充分再战。

但官家非常不满,一面准备轻率大军从潞州北上,御驾亲征围攻太原。

同时可能是对魏王符彦卿久攻无果不满,命右仆射、平章事、判三司府事李谷代符彦卿判太原行府事。

由下诏急速调发隰、慈、绛、泽、晋、潞、邢、赵、镇、定几州民夫运粮支援前方大军;

此时随着各方节度使军队到达,加上朝廷禁军,在太原城外已经囤驻接近十万大军!

而一旦官家郭荣大军也到达,太原城外的军队将超过十万!

这个规模的军队,后勤也十分吃紧,难怪李谷要不惜代价筹集军粮,甚至压榨百姓,如果没粮,军散成匪,遍地开花,到时更加恐怖!

一起合作十多天四处奔波,李谷和史从云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多。

按理来说李谷五十多的人,和他一个十五六的小辈能有什么话,但两人就是颇有种越说越合得来的契合感。

史从云平时说话最多的就是家里人和王仲、邵季,这些人亲近归亲近,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文化,见识少,读书少,有些话聊不来,聊起来他们也不懂。

李谷就不一样,饱读诗书,见多识广,还是实干派文臣,很多观点见识都令他眼前一亮。

比如在高平讨论古时秦赵两国的高平之战,在太原讨论三家分晋,这些东西老爹史彦超和邵季、王仲他们可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

而李谷大概也是觉得军中都是大老粗,能懂历史,懂点文化,还有点见识,在枯燥疲乏的赶路途中谈谈笑笑的人居然只有他这么个小辈。

......

“你觉得如何?”

甚至经过十几日的相处,李谷连打太原这种大事也会问问他的见解。

史从云骑在马上,“这样的天下大事,哪是某能懂的。”

李谷道:“就是随便说说,但言无妨。”

史从云开口:“我觉得关键不在北汉,在辽国。”

“辽国?”李谷想了一下,随即说,“辽国大军于高平,与我大周军队对垒交战的胆气尚且没有,北汉一败便仓惶北遁,不足虑也,他们不会管北汉死活的。”

随后摇头笑笑,便不准备与他多说了。

史从云感到轻视,心里不舒服,加上对李谷脾气的把握,觉得他不是会因言语而记恨人之人。

于是便反驳:“李相公,以某薄见,辽国确实才是此战大患。

北汉就好比辽国的一条猎狗;

高平一战,辽国把狗放出去,想趁着官家新继位捞一把,想着如能逮到猎物,他们趁机插手分一杯羹,若抓不住就作罢。

某看来对辽国而言北汉受点损伤也无事,反而更好控制。

可如今我大周兵围太原,是要一棍子打死他们的好狗,辽国就不会坐视不理,辽国希望北汉弱,却不盼着北汉亡。”

“噫.......”李谷听他完他的话沉吟一会儿,又道:“那依你之见辽国会如何动作。”

“要救援太原,自然是南下从忻、代之地来。”他想也不想答应,忻州、代州在太原北面。

“你觉得辽军会走代州、忻州北下?”

史从云道,“最重要的还是山川形胜,我若是辽国,不会坐视北汉死。

以往辽国进攻南面,太行山以东自不用说,太行山以西有北汉借道。

辽兵可畅通无阻直达河中、河阳等地,饮马黄河,亦或从太行山东进河北,攻掠腹地。

选择很多,且主动权在他们手中,我朝只能对症下药,被迫防守。

可若没了北汉,我大周疆土将前推到代州。

如此没有北面的幽云十六州,也能以雁门关等天险有效阻塞辽国在太行山以西南下的通道。

往后在太行山以西,他们再无主动权,一出兵我们便知辽军要走哪条道。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城一池之得失,而是失大势,失国运,失山河之利,除非辽国高层没有一个聪明人,否则他们必会出兵救北汉。”

李谷安静听他说完,在马背上久久不语,老眼紧紧盯着他,良久收回目光,看向东南面,若有所思。

“那依你之见,太原能打吗?”

史从云还是谨慎,这种大事他可不敢乱发表意见。

“这种大事是相公们和官家考量的。”

李谷大笑,“多心小子,你不必多虑,老夫还能害你不成。”

“辽兵如果来,多半不能打,不过某觉得辽兵只是其一,最重要的还在于军纪。

此次北上原本有许多百姓愿意主动助我大军,可前锋军队接连出现剽掠百姓的恶事,特别是藩镇军,许多地方的百姓失望,坚守自保。

没有百姓支持,这么多大军在北方难以持久。”史从云道。

李谷咀嚼他的发言。

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此言不可对外宣扬。”

史从云点头,他心里有分寸,也只是说给李谷听听。

北上时有人觉得行军太快都被官家大怒之下革职囚禁,这种有动摇军心嫌疑的话若是乱说,恐怕郭荣要摘了他脑袋。

待回到太原,密密麻麻的大军更多了,营寨连绵数里,最远的甚至到太原南面二十多里外。

李谷接替魏王符彦卿,史从云也暂时和李谷告辞,率部众回到史彦超的军营中,将救下的女子安排到自己帐篷里休息,随后向老爹回报。

几天后,官家郭荣亲率大军抵挡太原城下,亲自指挥太原攻城战。

官家亲临,加上下了不计代价的死命令,攻城战瞬间焦灼惨烈到极致。

距离城池较近的营帐到处都安置着哀嚎的伤员,刀斧伤,刺伤,还有很多人被热油金汁(烧沸的屎尿)伤得面目全非,凄惨嚎叫,根本照顾不过来。

魏王攻城,十几天死伤两千多人。

而郭荣亲到太原之后,在高压之下,第一天攻城就死者过千,傍晚双方罢手取回遗骸之后,城外堆放的尸体就来不及即使掩埋。

不过之后几天,赶造的攻城楼车终于用上,减少一些死伤,却依旧分外惨烈。

可即便如此,太原城还是巍峨屹立不倒,周军好几次冲上城头都被打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战况越发焦灼惨烈,双方都杀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