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对于乡国有情,所以至于那么无情似的谴责或怨嗟。我想假如我要写一篇论绍兴的文章,恐怕一定会有好些使得乡友看了皱眉的话,不见得会说错,就只是严刻,其实这一点却正是我所有对于故乡的真正情愫。对于故乡,对于祖国,我觉得不能用今天天气哈哈哈的态度。若是外国,当然应当客气一点才行,虽然无须瞎恭维,也总不必求全责备,以至吹毛求疵罢。这有如别人家的子弟,只看他清秀明慧处予以赏识,便了吾事。世间一般难得如此,常有为了小儿女玩耍相骂,弄得两家妈妈扭打,都滚到泥水里去,如小报上所载,又有“白面客”到瘾发时偷街坊的小孩送往箕子所开的“白面房子”里押钱,也是时常听说的事。(门口的电灯电线,铜把手,信箱铜牌,被该客借去的事尤其多了,寒家也曾经验,至今门口无灯也。)所以对于别国也有断乎不客气者,不过这些我们何必去学乎。
我曾说过东京是我第二故乡,但是他究竟是人家的国土,那么我的态度自然不能与我对绍兴相同,亦即是与谷崎氏对东京相异,我的文章也就是别一种的东西了。我的东京的怀念差不多即是对于日本的一切观察的基本,因为除了东京之外我不知道日本的生活,文学美术中最感兴趣的也是东京前身的江户时代之一部分。民族精神虽说是整个的,古今异时,变化势所难免,我们无论怎么看重唐代文化的平安时代,但是在经过了室町江户时代而来的现代生活里住着,如不是专门学者,要去完全了解他是很不容易的事,正如中国讲文化总推汉唐,而我们现在的生活大抵是宋以来这一统系的,虽然有时对于一二模范的士大夫如李白韩愈还不难懂得,若是想了解有社会背景的全般文艺的空气,那就很有点困难了。要谈日本把全空间时间的都包括在内,实在没有这种大本领,我只谈谈自己所感到的关于东京的一二点,这原是身边琐事,个人偶感,但他足以表示我知道日本之范围之小与程度之浅,未始不是有意思的事情。
我在东京只继续住过六年,但是我爱好那个地方,有第二故乡之感。在南京我也曾住过同样的年数,学校内外有过好些风波,纪念也很不浅,我对于他只是同杭州仿佛,没有忘不了或时常想起的事。北京我是喜欢的,现在还住着,这是别一回事,且不必谈。辛亥年秋天从东京归国,住在距禹迹寺、季彭山故里、沈园遗址都不过一箭之遥的老屋里,觉得非常寂寞,时时回忆在东京的学生生活,胜于家居吃老米饭。曾写一篇拟古文,追记一年前与妻及妻弟往尾久川钓鱼,至田端遇雨,坐公共马车(囚车似的)回本乡的事,颇感慨系之。这是什么缘故呢?东京的气候不比北京好,地震失火一直还是大威胁,山水名胜也无余力游玩,官费生的景况是可想而知的,自然更说不到娱乐。我就喜欢在东京的日本生活,即日本旧式的衣食住。此外是买新书旧书的快乐,在日本桥神田本乡一带的洋书和书新旧各店,杂志摊,夜店,日夜巡阅,不知疲倦,这是许多人都喜欢的,不必要我来再多说明。回到故乡,这种快乐是没有了,北京虽有市场里书摊,但情趣很不相同,有些朋友完全放弃了新的方面,回过头来钻到琉璃厂的古书堆中去,虽然似乎转变得急,又要多花钱,不过这也是难怪的,因为在北平实在只有古书还可买,假如人有买书的瘾,回国以后还未能干净戒绝的话。
去年六月我写《日本管窥之二》,关于日本的衣食住稍有说明。我对于一部分的日本生活感到爱着,原因在于个人的性分与习惯,文中曾云:
我是生长于东南水乡的人,那里民生寒苦,冬天屋内没有火气,冷风可以直吹进被窝来,吃的通年不是很咸的腌菜也是很咸的腌鱼,有了这种训练去过东京的下宿生活,自然是不会不合适的。
还有第二的原因,可以说是思古之幽情。文中云:
我那时又是民族革命的一信徒,凡民族主义必含有复古思想在里边,我们反对清朝,觉得清以前或元以前的差不多都好,何况更早的东西。
为了这个理由我们觉得和服也很可以穿,若袍子马褂在民国以前都作胡服看待,在东京穿这种衣服即是奴隶的表示,弘文书院照片里(里边也有黄轸胡衍鸿)前排靠边有杨皙子的袍子马褂在焉,这在当时大家是很为骇然的。我们不喜欢被称为清国留学生,寄信时必写支那,因为认定这摩诃脂那,至那以至支那皆是印度对中国的美称,又《佛尔雅》八,释木第十二云:“桃曰至那你,汉持来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对于支那的名称一点都没有反感,至于现时那可怜的三上老头子要替中国正名曰支那,这是着了法西斯的闷香,神识昏迷了,是另外一件笑话。关于食物我曾说道:
吾乡穷苦,人民努力吃三顿饭,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当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无论什么都不大成问题。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也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渍与酱咯哒(咯哒犹骨朵,此言酱大头菜也),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纳豆即咸豆豉,泽庵渍即福建的黄土萝卜,蒟蒻即四川的黑豆腐,刺身(Sashimi)即广东的鱼生,寿司(Sushi)即古昔的鱼鲊,其制法见于《齐民要术》,此其间又含有文化交通的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家庭宴集自较丰盛,但其清淡则如故,亦仍以菜蔬鱼介为主,鸡豚在所不废,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腻也。
谷崎氏文章中很批评东京的食物,他举出鲫鱼的雀烧(小鲫鱼破背煮酥,色黑,形如飞雀,故名)与叠(小鱼晒干,实非沙丁鱼也)来做代表,以为显出脆薄,贫弱,寒乞相,毫无腴润丰盛的气象,这是东京人的缺点,其影响于现今以东京为中心的文学美术之产生者甚大。他所说的话自然也有一理,但是我觉得这些食物之有意思也就是这地方,换句话可以说是清淡质素,他没有富家厨房的多油多团粉,其用盐与清汤处却与吾乡寻常民家相近,在我个人是很以为好的。假如有人请吃酒,无论鱼翅燕窝以至熊掌我都会吃,正如大葱卵蒜我也会吃一样,但没得吃时决不想吃或看了人家吃便害馋,我所想吃的如奢侈一点还是白鲞汤一类,其次是鳘(乡俗读若米)鱼鲞汤,还有一种用挤了虾仁的大虾壳,砸碎了的鞭笋的不能吃的“老头”(老头者近根的硬的部分,如甘蔗老头等),再加干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么的汤,这实在是寒乞相极了,但越人喝得滋滋有味,而其有味也就在这寒乞即清淡质素之中,殆可勉强称之曰俳味也。
日本房屋我也颇喜欢,其原因与食物同样的在于他的质素。我在《管窥之二》中说过:
我喜欢的还是那房子的适用,特别便于简易生活。
下文又云:
四席半一室面积才八十一方尺,比维摩斗室还小十分之二,四壁萧然,下宿只供给一副茶具,自己买一张小几放在窗下,再有两三个坐褥,便可安住。坐在几前读书写字,前后左右皆有空地,都可安放书卷纸张,等于一大书桌,客来遍地可坐,容六七人不算拥挤,倦时随便卧倒,不必另备沙发,深夜从壁橱取被摊开,又便即正式睡觉了。昔时常见日本学生移居,车上载行李只铺盖衣包小几或加书箱,自己手提玻璃洋油灯在车后走而已。中国公寓住室总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无多余地,令人感到局促,无安闲之趣。大抵中国房屋与西洋的相同都是宜于华丽而不宜于简陋,一间房子造成,还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是有相当的器具陈设不能算完成,日本则土木功毕,铺席糊窗,即可居住,别无一点不足,而且还觉得清疏有致。从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锅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馆的朴素的一室内凭窗看山,或着浴衣躺席上,要一壶茶来吃,这比向来住过的好些洋式中国式的旅舍都要觉得舒服,简单而省费。
从别方面来说,他缺少阔大。如谷崎润一郎以为如此纸屋中不会发生伟大的思想,萩原朔太郎以为不能得到圆满的恋爱生活,永井荷风说木造纸糊的家屋里适应的美术其形不可不小,其质不可不轻,与钢琴油画大理石雕刻这些东西不能相容。这恐怕都是说得对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事实是如此,日本人纵使如田口卯吉所说日日戴大礼帽,反正不会变成白人,用洋灰造了文化住宅,其趣味亦未必遂胜于四席半,若不佞者不幸生于远东,环境有相似处,不免引起同感,这原只是个人爱好,若其价值是非那自可有种种说法,并不敢一句断定也。
日本生活里的有些习俗我也喜欢,如清洁,有礼,洒脱。洒脱与有礼这两件事一看似乎有点冲突,其实却并不然。洒脱不是粗暴无礼,他只是没有宗教与道学的伪善,没有从**逸发生出来的假正经。最明显的例是对于**的态度。蔼理斯在《论圣芳济及其他》(St.Francis and others)文中有云:
希腊人曾将不喜**这件事看作波斯人及其他夷人的一种特性,日本人——别一时代与风土的希腊人——也并不想到避忌**,直到那西方夷人的**逸的怕羞的眼告诉了他们。我们中间至今还觉得这是可嫌恶的,即使单露出脚来。
他在小注中引了时事来证明,如不列颠博物院阅览室不准穿镂空皮鞋的进去,又如女伶光腿登台,致被检察,结果是谢罪于公众,并罚一巨款云。日本现今虽然也在竭力模仿文明,有时候不许小说里亲嘴太多,或者要叫石像穿裙子,表明官吏的眼也渐渐**逸而怕羞了,在民间却还不尽然,浴场的**群像仍是“司空见惯”,女人的赤足更不足希奇,因为这原是当然的风俗了。中国万事不及英国,只有衣履不整者无进图书馆之权,女人光腿要犯法,这两件事倒是一样,也是很有意思的。不,中国还有缠足,男女都缠,不过女的裹得多一点,缚得小一点,这是英国也没有的,不幸不佞很不喜欢这种出奇的做法,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足,想起两足白如霜不着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究是可人,不管他是何方人氏,只要是我的同志就得了。我常想,世间鞋类里边最美善的要算希腊古代的山大拉(Sandala),闲适的是日本的下驮(Geta),经济的是中国南方的草鞋,而拖鞋之流不与也。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装饰,只是任其自然,却亦不至于不适用与不美观。不佞非拜脚狂者,如传说中的辜汤生一类,亦不曾作履物之搜集,本不足与语此道,不过鄙意对于脚或身体的别部分以为解放总当胜于束缚与隐讳,故于希腊日本的良风美俗不能不表示赞美,以为诸夏所不如也。希腊古国恨未及见,日本则幸曾身历,每一出门去,即使别无所得,只见憧憧往来的都是平常人,无一裹足者在内,令人见之愀然不乐,如现今在北平行路每日所经验者,则此事亦已大可喜矣。我前写《天足》一小文,于今已十五年,意见还是仍旧,真真自愧对于这种事情不能去找出一个新看法新解释来也。
上文所说都是个人主观的见解,盖我只从日本生活中去找出与自己性情相关切的东西来,有的是在经验上正面感到亲近者,就取其近似而更有味的,有的又反面觉到嫌恶,如上边的裹足,则取其相反的以为补偿,所以总算起来这些东西很多,却难有十分明确的客观解说。不过我爱好这些总是事实。这都是在东京所遇到,因此对于东京感到怀念,对于以此生活为背景的近代的艺文也感觉有兴趣。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第一篇浮世绘之鉴赏中曾有这一节话道: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永井氏是在说本国的事,所以很有悲愤,我们当作外国艺术看时似可不必如此,虽然也很赞同他的意思。是的,却也不是。生活背景既多近似之处,看了从这出来的艺术的表示,也常令人有《瘗旅文》的“吾与尔犹彼也”之感。大的艺术里吾尔彼总是合一的,我想这并不是老托尔斯泰一个人的新发明,虽然御用的江湖文学不妨去随意宣传,反正江湖诀(Journalism)只是应时小吃而已。还有一层,中国与日本现在是立于敌国的地位,但如离开现时的关系而论永久的性质,则两者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日本有些法西斯中毒患者以为自己国民的幸福胜过至少也等于西洋了,就只差未能吞并亚洲,稍有愧色,而艺术家乃感到“说话则唇寒”的悲哀,此正是东洋人之悲哀也,我辈闻之亦不能不惘然。木下杢太郎在他的《食后之歌》序中云:
在杂耍场的归途,戏馆的归途,又或常盘木俱乐部,植木店的归途,予常尝此种异香之酒,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满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以为乐。
我于音乐美术是外行,不能了解江户时代音曲板画的精妙,但如永井、木下所指出,这里边隐着的哀愁也是能够隐隐的感着的。这不是代表中国人的哀愁,却也未始不可以说包括一部分在内,因为这如上文所说其所表示者总之是东洋人之悲哀也。永井氏论木板画的色彩,云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俗曲里礼赞恋爱与死,处处显出人情与礼教的冲突,偶然听唱义太夫,便会遇见纸治,即是这一类作品。日本的平民艺术仿佛善于用优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这是与中国很不同的。不过我已声明关于这些事情不甚知道,中国的戏尤其是不懂,所以这只是信口开河罢了,请内行人见了别生气才好。
我写这篇小文,没有能够说出东京的什么真面目来,很对不起读者,不过我借此得以任意的说了些想到的话,自己倒觉得愉快,虽然以文章论也还未能写得好。此外本来还有些事想写进去的,如书店等,现在却都来不及再说,只好等将来另写了。
东京的书店
说到东京的书店第一想起的总是丸善(Maruzen)。他的本名是丸善株式会社,翻译出来该是丸善有限公司,与我们有关系的其实还只是书籍部这一部分。最初是个人开的店铺,名曰丸屋善七,不过这店我不曾见过,一九〇六年初次看见的是日本桥通三丁目的丸善,虽铺了地板还是旧式楼房,民国以后失火重建,民八往东京时去看已是洋楼了,随后全毁于大地震,前年再去则洋楼仍建在原处,地名却已改为日本桥通二丁目。我在丸善买书前后已有三十年,可以算是老主顾了,虽然卖买很微小,后来又要买和书与中国旧书,财力更是分散,但是这一点点的洋书却于我有极大的影响,所以丸善虽是一个法人而在我可是可以说有师友之谊者也。
我于一九〇六年八月到东京,在丸善所买最初的书是圣兹伯利(G.Saintsbury)的《英文学小史》一册与泰纳的英译本四册,书架上现今还有这两部,但已不是那时买的原书了。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学的外国语是英文,当初的专门是管轮,后来又奉督练公所命令改学土木工学,自己的兴趣却是在文学方面,因此找一两本英文学史来看看,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实在也并不全是如此,我的英文始终还是敲门砖,这固然使我得知英国十八世纪以后散文的美富,如爱迭生,斯威夫忒,阑姆,斯替文生,密伦,林特等的小品文我至今爱读,那时我的志趣乃在所谓大陆文学,或是弱小民族文学,不过借英文做个居中传话的媒婆而已。一九〇九年所刊的《域外小说集》二卷中译载的作品以波兰俄国波思尼亚芬兰为主,法国有一篇摩波商(即莫泊三),英美也各有一篇,但这如不是犯法的淮尔特(即王尔德)也总是酒狂的亚伦坡。俄国不算弱小,其时正是专制与革命对抗的时候,中国人自然就引为同病的朋友,弱小民族盖是后起的名称,实在我们所喜欢的乃是被压迫的民族之文学耳。这些材料便是都从丸善去得来的。日本文坛上那时有马场孤蝶等人在谈大陆文学,可是英译本在书店里还很缺少,搜求极是不易,除俄法的小说尚有几种可得外,东欧北欧的难得一见,英译本原来就很寥寥。我只得根据英国倍寇(E.Baker)的《小说指南》(A Guide to the Best Fictions),抄出书名来,托丸善去定购,费了许多的气力与时光,才能得到几种波兰,勃尔伽利亚,波思尼亚,芬兰,匈加利,新希腊的作品,这里边特别可以提出来的有育珂摩耳(Jokai Mor)的小说,不但是东西写得好,有匈加利的司各得之称,而且还是革命家,英译本的印刷装订又十分讲究,至今还可算是我的藏书中之佳品,只可惜在绍兴放了四年,书面上因为潮湿生了好些霉菌的斑点。此外还有一部插画本土耳该涅夫(Turgeniev)小说集,共十五册,伽纳忒夫人译,价三镑。这部书本平常,价也不能算贵,每册只要四先令罢了,不过当时普通留学官费每月只有三十三圆,想买这样大书,谈何容易,幸而有蔡谷清君的介绍把哈葛德与安特路朗合著的《红星佚史》译稿卖给商务印书馆,凡十万余字得洋二百元,于是居然能够买得,同时定购的还有勃阑兑思(Georg Brandes)的一册《波兰印象记》,这也给予我一个深的印象,使我对于波兰与勃阑兑思博士同样地不能忘记。我的文学店逐渐地关了门,除了《水浒传》《吉诃德先生》之外不再读中外小说了,但是杂览闲书,丹麦安徒生的童话,英国安特路朗的杂文,又一方面如威斯忒玛克的《道德观念发达史》,部丘的关于希腊的诸讲义,都给我很愉快的消遣与切实的教导,也差不多全是从丸善去得来的。末了最重要的是蔼理斯的《性心理之研究》七册,这是我的启蒙之书,使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于人生与社会成立了一种见解。古人学艺往往因了一件事物忽然省悟,与学道一样,如学写字的见路上的蛇或是雨中在柳枝下往上跳的蛙而悟,是也。不佞本来无道可悟,但如说因“妖精打架”而对于自然与人生小有所了解,似乎也可以这样说,虽然卐字派的同胞听了觉得该骂亦未可知。《资本论》读不懂(后来送给在北大经济系的旧学生杜君,可惜现在墓木已拱矣!),考虑妇女问题却也会归结到社会制度的改革,如《爱的成年》的著者所已说过。蔼理斯的意见大约与罗素相似,赞成社会主义而反对“共产法西斯底”的罢。蔼理斯的著作自《新精神》以至《现代诸问题》都从丸善购得,今日因为西班牙的反革命运动消息的联想又取出他的一册《西班牙之魂灵》来一读,特别是吉诃德先生与西班牙女人两章,重复感叹,对于西班牙与蔼理斯与丸善都不禁各有一种好意也。
人们在恋爱经验上特别觉得初恋不易忘记,别的事情恐怕也是如此,所以最初的印象很是重要。丸善的店面经了几次改变了,我所记得的还是那最初的旧楼房。楼上并不很大,四壁是书架,中间好些长桌上摊着新到的书,任凭客人自由翻阅,有时站在角落里书架背后查上半天书也没人注意,选了一两本书要请算账时还找不到人,须得高声叫伙计来,或者要劳那位不良于行的下田君亲自过来招呼。这种不大监视客人的态度是一种愉快的事,后来改筑以后自然也还是一样,不过我回想起来时总是旧店的背景罢了。记得也有新闻记者问过,这样不会缺少书籍么?答说,也要遗失,不过大抵都是小册,一年总计才四百圆左右,多雇人监视反不经济云。当时在神田有一家卖洋书的中西屋,离寓所比丸善要近得多,可是总不愿常去,因为伙计跟得太凶。听说有一回一个知名的文人进去看书,被监视得生起气来,大喝道,你们以为客人都是小偷么!这可见别一种的不经济。但是不久中西屋出倒于丸善,改为神田支店,这种情形大约已改过了罢,民国以来只去东京两三次,那里好像竟不曾去,所以究竟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因丸善而联想起来的有本乡真砂町的相模屋旧书店,这与我的买书也是很有关系的。一九〇六年的秋天我初次走进这店里,买了一册旧小说,是匈加利育珂原作美国薄格思译的,书名曰《髑髅所说》(Told by the Death's Head),卷首有罗马字题曰,K.Tokutomi,Tokyo Japan.June 27th.1904。一看就知是《不如归》的著者德富健次郎的书,觉得很是可以宝贵的,到了辛亥归国的时候忽然把他和别的旧书一起卖掉了,不知为什么缘故,或者因为育珂这长篇传奇小说无翻译的可能,又或对于德富氏晚年笃旧的倾向有点不满罢。但是事后追思有时也还觉得可惜。民八春秋两去东京,在大学前的南阳堂架上忽又遇见,似乎他直立在那里有八九年之久了,赶紧又买了回来,至今藏在寒斋,与育珂别的小说《黄蔷薇》等作伴。相模屋主人名小泽民三郎,从前曾在丸善当过伙计,说可以代去拿书,于是就托去拿了一册该莱的《英文学上的古典神话》,色刚姆与尼珂耳合编的《英文学史》绣像本第一分册,此书出至十二册完结,今尚存,唯《古典神话》的背皮脆裂,早已卖去换了一册青灰布装的了。自此以后与相模屋便常有往来,辛亥回到故乡去后一切和洋书与杂志的购买全托他代办,直到民五小泽君死了,次年书店也关了门,关系始断绝,想起来很觉得可惜,此外就没有遇见过这样可以谈话的旧书商人了。本乡还有一家旧书店郁文堂,以卖洋书出名,虽然我与店里的人不曾相识,也时常去看看,曾经买过好些书至今还颇喜欢所以记得的。这里边有一册勃阑兑思的《十九世纪名人论》,上盖一椭圆小印朱文曰胜弥,一方印白文曰孤蝶,知系马场氏旧藏,又一册《斯干地那微亚文学论集》,丹麦波耶生(H.H.Boyesen)用英文所著,卷首有罗马字题曰,November 8th.08.M.Abe,则不知是那一个阿部君之物也。两书中均有安徒生论一篇,我之能够懂得一点安徒生差不多全是由于这两篇文章的启示,别一方面安特路朗(Andrew Lang)的人类学派神话研究也有很大的帮助,不过我以前只知道格林兄弟辑录的童话之价值,若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之别有价值则至此方才知道也。论文集中又有一篇勃阑兑思论,著者意见虽似右倾,但在这里却正可以表示出所论者的真相,在我个人是很喜欢勃阑兑思的,觉得也是很好的参考。前年到东京,于酷热匆忙中同了徐君去过一趟,却只买了一小册英诗人《克剌勃传》(Crabbe),便是丸善也只匆匆一看,买到一册瓦格纳著的《伦敦的客店与酒馆》而已。近年来洋书太贵,实在买不起,从前六先令或一圆半美金的书已经很好,日金只要三圆,现在总非三倍不能买得一册比较像样的书,此新书之所以不容易买也。
本乡神田一带的旧书店还有许多,挨家的看去往往可以花去大半天的工夫,也是消遣之一妙法。庚戌辛亥之交住在麻布区,晚饭后出来游玩,看过几家旧书后忽见行人已渐寥落,坐了直达的电车迂回地到了赤羽桥,大抵已是十一二点之间了。这种事想起来也有意思,不过店里的伙计在账台后蹲山老虎似的双目炯炯地睨视着,把客人一半当作小偷一半当作肥猪看,也是很可怕的,所以平常也只是看看,要遇见真是喜欢的书才决心开口问价,而这种事情也就不甚多也。
东京散策记
前几天从东京旧书店买到一本书,觉得非常喜欢,虽然原来只是很普通的一卷随笔。这是永井荷风所著的《日和下驮》,一名《东京散策记》,内共十一篇,从大正三年夏起陆续在《三田文学》月刊上发表,次年冬印成单行本,以后收入“明治大正文学全集”及“春阳堂文库”中,现在极容易买到的。但是我所得的乃是初板原本,虽然那两种翻印本我也都有,文章也已读过,不知怎的却总觉得原本可喜,铅印洋纸的旧书本来难得有什么可爱处,有十七幅胶板的插画也不见得可作为理由,勉强说来只是书品好罢。此外或者还有一点感情的关系,这比别的理由都重要,便是一点儿故旧之谊,改订缩印的书虽然看了便利,却缺少一种亲密的感觉,说读书要讲究这些未免是奢侈,那也可以说,不过这又与玩古董的买旧书不同,因为我们既不要宋本或季沧苇的印,也不能出大价钱也。《日和下驮》出板于大正四年(一九一五),正是二十年前,绝板已久,所以成了珍本,定价金一圆,现在却加了一倍,幸而近来汇兑颇低,只要银一元半就成了。
永井荷风最初以小说得名,但小说我是不大喜欢的,我读荷风的作品大抵都是散文笔记,如《荷风杂稿》《荷风随笔》《下谷丛话》《日和下驮》与《江户艺术论》等。《下谷丛话》是森鸥外的《伊泽兰轩传》一派的传记文学,讲他的外祖父鹫津毅堂的一生以及他同时的师友,我读了很感兴趣,其第十九章中引有大沼枕山的绝句,我还因此去搜求了《枕山诗钞》来读。随笔各篇都有很好的文章,我所最喜欢的却是《日和下驮》。《日和下驮》这部书如副题所示是东京市中散步的记事,内分《日和下驮》《**祠》《树》《地图》《寺》《水附渡船》《露地》《闲地》《崖》《坂》《夕阳附富士眺望》等十一篇。《日和下驮》(Hiyori-geta)本是木屐之一种,意云晴天屐,普通的木屐两齿幅宽,全屐用一木雕成,日和下驮的齿是用竹片另外嵌上去的,趾前有覆,便于践泥水,所以虽称曰晴天屐而实乃晴雨双用屐也。为什么用作书名,第一篇的发端说的很明白:
长的个儿本来比平常人高,我又老是穿着日和下驮拿着蝙蝠伞走路。无论是怎么好晴天,没有日和下驮与蝙蝠伞总不放心。这是因为对于通年多湿的东京天气全然没有信用的缘故。容易变的是男子的心与秋天的天气,此外还有上头的政事,这也未必一定就只如此。春天看花时节,午前的晴天到了午后二三时必定刮起风来,否则从傍晚就得下雨。梅雨期间可以不必说了。入伏以后更不能预料什么时候有没有骤雨会沛然下来。
因为穿了日和下驮去凭吊东京的名胜,故即以名篇,也即以为全书的名称。荷风住纽约巴黎甚久,深通法兰西文学,写此文时又才三十六岁,可是对于本国的政治与文化其态度非常消极,几乎表示极端的憎恶。在前一年所写的《江户艺术论》中说的很明白,如“浮世绘的鉴赏”第三节云:
在油画的色里有着强的意味,有着主张,能表示出制作者的精神。与这正相反,假如在木板画的瞌睡似的色彩里也有制作者的精神,那么这只是专制时代萎靡的人心之反映而已。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我与现社会相接触,常见强者之极其横暴而感到义愤的时候,想起这无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潜存的哀诉的旋律而将暗黑的过去再现出来,我忽然了解东洋固有的专制的精神之为何,深悟空言正义之不免为愚了。希腊美术发生于以亚坡隆为神的国土,浮世绘则由与虫豸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木板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深深沁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
在《日和下驮》第一篇中有同样的意思,不过说得稍为和婉:
但是我所喜欢曳屐走到的东京市中的废址,大抵单是平凡的景色,只令我个人感到兴趣,却不容易说明其特征的。例如一边为炮兵工厂的砖墙所限的小石川的富坂刚要走完的地方,在左侧有一条沟渠。沿着这水流,向着蒟蒻阎魔去的一个小胡同,即是一例。两旁的房屋都很低,路也随便弯来弯去,洋油漆的招牌以及仿洋式的玻璃门等一家都没有,除却有时飘着冰店的旗子以外小胡同的眺望没有一点什么色彩,住家就只是那些裁缝店烤白薯店粗点心店灯笼店等,营着从前的职业勉强度日的人家。我在新开路的住家门口常看见堂皇地挂着些什么商会什么事务所的木牌,莫名其妙地总对于新时代的这种企业引起不安之念,又关于那些主谋者的人物很感到危险。倒是在这样贫穷的小胡同里营着从前的职业穷苦度日的老人们,我见了在同情与悲哀之上还不禁起尊敬之念。同时又想到这样人家的独养女儿或者会成了介绍所的饵食现今在什么地方当艺妓也说不定,于是照例想起日本固有的忠孝思想与人身卖买的习惯之关系,再下去是这结果所及于现代社会之影响等,想进种种复杂的事情里边去了。
本文十篇都可读,但篇幅太长,其《**祠》一篇最短,与民俗相关亦很有趣,今录于后。
往小胡同去罢,走横街去罢。这样我喜欢走的,格拉格拉地拖着晴天屐走去的里街,那里一定会有**祠。**祠从古至今一直没有受过政府的庇护。宽大地看过去,让它在那里,这已经很好了,弄得不好就要被拆掉。可是虽然如此现今东京市中**祠还是数不清地那么多。我喜欢**祠。给小胡同的风景添点情趣,**祠要远在铜像之上有审美的价值。本所深川一带河流的桥畔,麻布芝区的极陡的坡下,或是繁华的街的库房之间,多寺院的后街的拐角,立着小小的祠以及不蔽风雨的石地藏,至今也还必定有人来挂上还愿的匾额和奉献的手巾,有时又有人来上香的。现代教育无论怎样努力想把日本人弄得更新更狡猾,可是至今一部分的愚昧的民心也终于没有能够夺去。在路旁的**祠许愿祈祷,在破损的地藏尊的脖上来挂围巾的人们或者卖女儿去当艺妓也未可知,自己去做侠盗也未可知,专梦想着银会和彩票的侥幸也未可知。不过他们不会把别人的私行投到报纸上去揭发以图报复,或借了正义人道的名来敲竹杠迫害人,这些文明的武器的使用法他们总是不知道的。
**祠在其缘起及灵验上大抵总有荒唐无稽的事,这也使它带有一种滑稽之趣。
对那欢喜天要供油炸的馒头,对大黑天用双叉的萝卜,对稻荷神献奉油豆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芝区日荫町有供鲭鱼的稻荷神,在驹入地方又有献上沙锅的沙锅地藏,祈祷医治头痛,病好了去还愿,便把一个沙锅放在地藏菩萨的头上。御厩河岸的榧寺里有医好牙痛的吃糖地藏,金龙山的庙内则有供盐的盐地藏。在小石川富坂的源觉寺的阎魔王是供蒟蒻的,对于大久保百人町的鬼王则供豆腐,以为治好疥疮的谢礼。向岛弘福寺里的有所谓石头的老婆婆,人家供炒蚕豆,求她医治小孩的百日咳。
天真烂漫的而又那么鄙陋的此等愚民的习惯,正如看那社庙滑稽戏和丑男子舞,以及猜谜似的那还愿的匾额上的拙稚的绘画,常常无限地使我的心感到慰安。这并不单是说好玩。在那道理上议论上都无可说的荒唐可笑的地方,细细地想时却正感着一种悲哀似的莫名其妙的心情也。
关于民俗说来太繁且不作注,单就蒟蒻阎魔所爱吃的东西说明一点罢。蒟蒻是一种天南星科的植物,其根可食,五代时源顺撰《和名类聚抄》卷九引《文选·蜀都赋》注云:
蒟蒻,其根肥白,以灰汁煮则凝成,以苦酒淹食之,蜀人珍焉。
《本草纲目》卷十六叙其制法甚详云:
经二年者根大如碗及芋魁,其外理白,味亦麻人,秋后采根,须净擦或捣或片段,以酽灰汁煮十余沸,以水淘洗,换水更煮五六遍,即成冻子,切片,以苦酒五味淹食,不以灰汁则不成也。切作细丝,沸汤瀹过,五味调食,状如水母丝。
黄本骥编《湖南方物志》卷三引《潇湘听雨录》云:
《益部方物略》,海芋高不过四五尺,叶似芋而有干。向见岣嵝峰寺僧所种,询之名磨芋,干赤,叶大如茄,柯高二三尺,至秋根下实如芋魁,磨之漉粉成膏,微作膻辛,蔬品中味犹乳酪,似是《方物略》所指,宋祁赞曰木干芋叶是也。
金武祥著《粟香四笔》卷四有一则云:
济南王培荀雪峤《听雨楼随笔》云,蒟酱张骞至西南夷食之而美,擅名蜀中久矣。来川物色不得,问土人无知者。家人买黑豆腐,盖村间所种,俗名茉芋,实蒟蒻也,形如芋而大,可作腐,色黑有别味,未及豆腐之滑腻。蒟蒻一名鬼头,作腐时人多语则味涩,或云多语则作之不成。乃知蒟酱即此,俗间日用而不知,可笑也。遥携馋口入西川,蒟酱曾闻自汉年,腐已难堪兼色黑,虚名应共笑张骞。茉芋亦名黑芋,生食之口麻。
蒟蒻俗名黑豆腐,很得要领,这是民间或小儿命名的长处。在中国似乎不大有人吃,要费大家的力气来考证,在日本乃是日常副食物,真是妇孺皆知,在俗谚中也常出现,此正是日本文学风物志中一好项目。在北平有些市场里现已可买到,其制法与名称盖从日本输入,大抵称为蒟蒻而不叫作黑豆腐也。
留学的回忆
我到现在来写留学的回忆,觉得有点不合时宜,因为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无论在中日那一方面,不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不会了解,或者要感觉不喜欢也说不定。但是因为记者先生的雅意不好推却,勉强答应了下来,写这一回,有许多话以前都已说过了,所以这里也没有什么新材料可以加添,要请原谅。
我初到东京的那一年是清光绪三十二年,即明治三十九年,正是日俄战争结束后一年。现在中国青年大抵都已不知道了,就是日本人恐怕也未尝切实的知道,那时日本曾经给予我们多大的影响,这共有两件事,一是明治维新,一是日俄战争。当时中国知识阶级最深切的感到本国的危机,第一忧虑的是如何救国,可以免于西洋各国的侵略,所以见了日本维新的成功,发见了变法自强的道路,非常兴奋,见了对俄的胜利,又增加了不少勇气,觉得抵御西洋,保全东亚,不是不可能的事。中国派留学生往日本,其用意差不多就在于此,我们留学去的人除了速成法政铁道警察以外,也自然都受了这影响,用现在时髦话来说,即是都热烈的抱着兴亚的意气的。中国人如何佩服赞叹日本的明治维新,对于日俄战争如何祈望日本的胜利,现在想起来实在不禁感觉奇异,率真的说,这比去年大东亚战争勃发的时候还要更真诚更热烈几分,假如近来三十年内不曾发生波折,这种感情能维持到现在,什么难问题都早已解决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但是像我们年纪的人,明治时代在东京住过,民国以来住在北京,这种感慨实在很深,明知无益而不免要说,或者也是可恕的常情罢。
我在东京是在这样的时候,所以环境可以说是很好的了。我后来常听见日本人说,中国留日学生回国后多变成抗日,大约是在日本的时候遇见公寓老板或警察的欺侮,所以感情不好,激而出于反抗的罢。我听了很是怀疑,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并不曾遇见多大的欺侮,而且即使有过不愉快的事,也何至于以这类的细故影响到家国大事上去,这是凡有理知的人所不为的。我初去东京是和鲁迅在一起,我们在东京的生活是完全日本化的。有好些留学生过不惯日本的生活,住在下宿里要用桌椅,有人买不起卧床,至于爬上壁橱(户棚)去睡觉,吃的也非热饭不可,这种人常为我们所非笑,因为我们觉得不能吃苦何必出外,而且到日本来单学一点技术回去,结局也终是皮毛,如不从生活上去体验,对于日本事情便无法深知的。我们是官费生,但是低级的,生活不能阔绰,所以上边的主张似乎有点像伊索寓言里酸蒲桃的话,可是在理论上我觉得这也是本来很有道理的。我们住的是普通下宿,四张半席子的一间,书箱之外只有一张矮几两个垫子,上学校时穿学生服,平常只是和服穿裙着木屐,下雨时或穿皮鞋,但是后来我也改用高齿屐(足驮)了。一日两餐吃的是下宿的饭,在校时带饭盒,记得在顺天堂左近东竹町住的时候,有一年多老吃咸甜煮的圆豆腐(雁拟),我们大为惶恐,虽然后来自家煮了来吃也还是很好的。这其实只是一时吃厌了的缘故,所以有这一件笑话,对于其他食物都是遇着便吃,别无什么不满。点心最初多买今川小路风月堂的,也常照顾大学前的青木堂,后来知道找本乡的冈野与藤村了,有一回在神田什么店里得到寄卖的柿羊羹,这是大垣地方的名物,装在半节青竹里,一面贴着竹箬,其风味绝佳,不久不知为何再也买不到了,曾为惋惜久之。总之衣食住各方面我们过的全是日本生活,不但没有什么不便,惯了还觉得很有趣,我自己在东京住了六年,便不曾回过一次家,我称东京为第二故乡,也就是这个缘故。鲁迅在仙台医学校时还曾经受到种种激刺,我却是没有。说在留日时代会造下抗日的原因,我总深以为疑,照我们自己的经验来看,相信这是不会有的。但是后来却明白了。留学过日本的人,除了只看见日本之西洋模拟的文明一部分的人不算外,在相当时间与日本的生活和文化接触之后,大抵都发生一种好感,分析起来仍不外是这两样分子,即是对于前进的新社会之心折,与东洋民族的感情的联系,实亦即上文所云明治维新与日俄战争之影响的一面也。可是他如回到本国来,见到有些事与他平素所有的日本印象不符的时候,那么他便敏捷的感到,比不知道日本的人更深的感觉不满,此其一。还有所谓支那通者,追随英美的传教师以著书宣扬中国的恶德为事,于记述嫖赌鸦片之外,或摘取春秋列国以及三国志故事为资料,信口谩骂,不懂日文者不能知,或知之而以为外国文人之常,亦不敢怪,留学生则知日本国内不如此,对于西洋亦不如此,便自不免心中不服,渐由小事而成为大问题矣,此其二。本来一国数千年历史中,均不乏此种材料,可供指摘者,但君子自重,不敢为耳。古人云,蚁穴溃堤。以极无聊的琐屑事,往往为不堪设想的祸害之因,吾人经此事变之后,创巨痛深,甚愿于此互勉,我因为回忆而想起留学抗日生之原因,故略为说及,以为愚者一得之献也。
我在东京住过的地方是本乡与麻布两处,所以回忆中觉得不能忘记的也以这两区的附近为多。最初是在汤岛,随后由东竹町转至西片町,末了远移麻布,在森元町住了一年余。我们那时还无银座散步的风气,晚间有暇大抵只是看夜店与书摊,所以最记得的是本乡三丁目大学前面这一条街,以及神田神保町的表里街道。从东竹町往神田,总是徒步过御茶之水桥,由甲贺町至骏河台下,从西片町往本乡三丁目,则走过阿部伯爵邸前的大椎树,渡过旱板桥(空桥),出森川町以至大学前。这两条路走的很熟了,至今想起来还如在目前,神保町的书肆以及大学前的夜店,也同样的清楚记得。住在麻布的时候,往神田去须步行到芝园桥坐电车,终点是赤羽桥,离森元町只有一箭之路,可是车行要三十分钟左右,走过好些荒凉的地方,颇有趁火车之感,也觉得颇有趣味。有时白昼往来,则在芝园桥的前一站即增上寺前下车,进了山门,从寺的左侧走出后门,出芝公园,就到寓所,这一条路称得起城市山林,别有风致,但是一到傍晚后门就关上了,所以这在夜间是不能利用的。我对于这几条道路不知怎的很有点留恋,这样的例在本国却还不多,只有在南京学校的时候,礼拜日放假往城南去玩,夜里回来,从鼓楼到三牌楼马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浓阴覆地,阒无人声,仿佛随时可以有绿林豪客撺出来的样子,我们二三同学独在这中间且谈且走,虽是另外一种情景,却也还深深记得,约略可以相比耳。
我留学日本是在明治末期,所以我所知道,感觉喜欢的,也还只是明治时代的日本。说是日本,其实除东京外不曾走过什么地方,所以说到底这又只是以明治末年的东京为代表的日本,这在当时或者不妨如此说,但在现今当然不能再是这样了。我们明白,三十几年来的日本已经大有改变,进步很大,但这是论理的话,若是论情,则在回想里最可念的自然还是旧的东京耳。民国二十三年夏天我因学校休假同内人往东京闲住了两个月,看了大震灾后伟大的复兴,一面很是佩服,但是一面却特地去找地震时没有被毁的地区,在本乡菊坂町的旅馆寄寓,因为我觉得到日本去住洋房吃面包不是我的本意。这一件小事可以知道我们的情绪是如何倾于守旧。我的书架上有一部《东京案内》,两大册,明治四十年东京市编纂,裳华房出板的,书是很旧了,却是怀旧的好资料。在这文章写的时候,拿出书来看着,不知怎的觉得即在大东亚战争之下,在东亚也还是“西洋的”在占势力,于今来写东洋的旧式的回忆,实在也只是“悲哀的玩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