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杉的伤口又痛了些,可能是被风吹的,可能又不是。很多人都裹紧了衣服,不断跺脚来取暖,他却麻木得没有一丝动作。因为这些痛,这些冷又算什么呢?算什么呢?

方立走到姜葳蕤身边,情绪不佳:“姜姜姐,你冷吗?”

你冷的话,我姐是不是也……

“我不冷。”

风把姜葳蕤的嘴唇吹得有些干,她把翻飞的碎发别到耳后,看着方立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不冷。”

方立透过那双眼睛,仿佛又看到了方墨在对他说话,他再也绷不住,蹲下身抱住自己哑声抽泣起来。

姜葳蕤扶额,究竟是哪里来的哭包。听江杉说方墨是个很坚韧的女孩子,怎么有个爱哭弟啊。

李轩茹又吸了口氧,慢慢移到他身边蹲下,抵了抵方立的手臂:“呐,给你。”

方立抬起头,眼里的泪水糊住了视线:“什么?”。

他看不清李轩茹手里的东西,白色的一小块。方立抬起头擦了擦泪水,还没等他看清,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颗糖,甜的。

大白兔。

方立哭得更大声了。

嘴里的大白兔就要包不住,姜葳蕤用力抬他的下巴,阻止了大白兔的滑落。方立紧紧咬着嘴里的甜,鼓着嘴蹲在地上抽泣,样子还挺滑稽,姜葳蕤扑哧笑出声来,转过头,看到远处明煦和沈厉渊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刚想走过去,却被李轩茹拉住了,姜葳蕤疑惑,转头看到李轩茹静静地看着五座雪山,就在她要不耐烦的时候,她听见李轩茹小声地说:“我想过好今天。”

我今天不想死了,我想过好今天。

至于明天还想不想死,明天再说吧。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今天想去珠峰大本营看看,想在村里的大通铺上睡一觉。”

……

世界屋脊,珠穆朗玛峰。

一路的奔波,终于还是到了。

徐司机给每人发了一张门票就不见了踪影,和别的团一起挤上景区摆渡车,坐着车在盘山公路中绕行时,姜葳蕤侧着身看着窗外的风景,这荒芜盛大让她心情平静。

总说喜欢看着窗外的人是忧郁悲伤,总有些心事。姜葳蕤不这么觉得,她看着窗外纯粹是想看风景,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难过。

摆渡车正在拐过最后一道弯时,姜葳蕤看到荒无人烟的沙石地上有个男人背对着公路,站直了叉开腿,双手把在身前,只能看到背影,姜葳蕤在他即将要因为车子的转向而露出脸时收回了眼。转过头却看到李轩茹涨红了脸:“这这,大白天的,为什么不去厕所啊?”

后面的方立解释:“珠峰的厕所,也基本就那样,晚上还冻屁股呢,野外就别想那么多了。而且,他绝不会是你看到的最后一个。”

李轩茹反驳:“难道你也这样过?这也太不卫生了,你们羞不羞啊。”

方立无奈歪头:“玩户外的,特别是我们这种经常穿越无人区的,谁没有啊?逼急了我还喝过尿呢。懂不懂啊?还需要吸氧的李小猪。”

“你才是猪!”李轩茹一脸嫌弃地看看方立又看看沈厉渊,又觉得他配不上姜姜姐了。

不一会儿,车子经过海拔最高的寺庙绒布寺,停在了离珠峰纪念碑不远处。众人走两步就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到纪念碑上红色的醒目数字:8844.86。再走近一点,就能看清用中英藏三文刻出的整个碑文。

江杉一下车就朝着珠峰的方向止不住的跑,姜葳蕤跟不上,沈厉渊跟着追了过去。

江杉身体差,迎着大风跑过了纪念碑没多远就停下来大喘气,手摸着胸口。

沈厉渊跟过去,递给他一些药和一瓶氧气。江杉没接:“谢了,不用。”

作为昔日全国乃至全球数一数二的登山家,现在在海拔只有5000多的大本营就要药物和吸氧,他的骄傲不允许。

“你还要往前走多久?”

江杉知道走不了多远就会被管理员叫回来,但他还是倔强地想离方墨更近一点:“能走多远走多远。”说完,头也不回的又往前冲。

沈厉渊抬头看去,世界之巅就在眼前,山顶有终年不化的积雪。

今天的珠峰顶居然有彩色的旗云。

当和太阳呈巧合角度,这种地形云就会变成彩色,像是小彩旗一样绕在珠峰尖上。云体不断变化,颜色也逐渐变化,或是绿色多一些,或是粉色多一些,不断从峰顶一侧喷薄而出。

山下的石地堆了很多祈福用的玛尼堆,狂风乱作,江杉的背影孤独又倔强,像是要冲破所有桎梏那般,奔向囚禁爱人的牢笼。

沈厉渊没有再跟过去,他拦住了跑来的管理员,看着江杉最后踉跄着倒下,在石堆里长跪不起。

沈厉渊转过头准备往回走,眼睛习惯性地捕捉姜葳蕤,这次她没有漫不经心,吊儿郎当。周边好多人都在兴奋地拍照打卡,李轩茹在吸氧,方立在走向江杉,只有她,沉静的望着珠峰的方向,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看来她和江杉关系真的很好。

好到能让淡漠的她把两分真正的温暖留给他。

沈厉渊心里有些堵,他恨自己鹰眼般的视力,也真是莫名其妙,这个女人有种魔力,认识还不久,自己的情绪就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而且看她那天护着江杉的霸气样,江杉对于姜葳蕤应该还是亲弟弟般的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什么。

沈厉渊走到纪念碑时,已经看不出姜葳蕤眼里的悲伤了,她正在夸李轩茹:

“你真不错,这种吸着氧也不放弃的精神,佩服啊。”

李轩茹完全没了公交上怼方立的力气,大本营又高了不少,她呼吸越发困难,只得虚弱一笑:“我厉害呀。”

旁边的女大学生也禁不住夸她:“你真挺厉害的,昨天看你在日喀则都要死不活,以为你不来了呢,结果今天提着氧气瓶也还是来了。怎么样,开心吗?”

李轩茹缓缓点头,她现在头痛欲裂:“身体在地狱,眼睛在天堂。”

山河辽阔,李轩茹吸着神奇高原大地里的稀薄空气,曾经因为高反、路途等因素觉得遥不可及的地方已经近在咫尺。

真正来到世界之巅的感觉是极特别的,整个人都会愈发开阔通透。

山就在那里,人间值得。

勇敢一点吧,我们不会比今天更年轻了。

四川大叔躲在大石块后的一处背风点,把氧气瓶取下:“你们几个真是牛,五个人,四个人都不吸氧,你个小姑娘也是”。大叔指了指姜葳蕤:“最多就是嘴唇发乌,你们这样显得我很弱啊。”

姜葳蕤没理他,转而说道:“快九月了,不能在这儿搭帐篷睡真是可惜。”

珠峰每年适合在大本营搭帐篷的季节不过两个月,但就这两个月,晚上的温度也能冻得人直发抖。

“怎么,你想看星星?”

姜葳蕤偏过头去,是沈厉渊在问她。

全世界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星星一定很壮观。但她有些诧异,她就说了一句话,沈厉渊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沈厉渊看着她皱眉,心里有些小得意,仿佛又拿捏她了一点:“也不知道是谁晚上在路过日喀则检查站的时候,拿着手机猛拍。晚上,不管是在车里还是路上,都喜欢抬头望。”

沈厉渊走过去帮她挡住风,也想看她的表情,没想到这姑娘笑得狡黠:“哟,挺关注我啊。”

被反将了一军,沈厉渊也不恼:“还有个地方可以看银河,你要不要去?”

姜葳蕤往前移了一步,两人的距离更近,没想到这人这么高,跟她的体型差已经可以完全挡住正面的狂风。不被肆虐着,她觉得温暖了很多,眼睛亮亮的,缓缓启唇:“哪里?”

“去不去嘛。”声音小的只有两人能听见。

说出来后又觉得这句莫名有些撒娇意味,沈厉渊耳尖又开始不争气地泛红。

姜葳蕤看了一眼,笑容更盛:“去啊,我看见……”

“你的心在邀请我。”

姜葳蕤踮起脚在沈厉渊的耳垂上勾了一把,然后看着沈厉渊通红的脸,笑着走开。

其实姜葳蕤也不是什么情场老手,刚才的场景再待下去破防的恐怕是自己。她自己也就是不走心的撩一撩,但也没想到这人铁汉柔情,看着是肌肉**其实是纯情小狗。

比她还……

纪念碑旁有人群**的声音,姜葳蕤寻声望去,有个男人脱光了上衣在纪念碑旁搔首弄姿。这么低的温度下不免迎来很多关注,大家拍着起哄着,那人越发激动,开始做起了单手俯卧撑。姜葳蕤也觉得有趣,掏出手机来远远地拍了一段视频。

众人一直在加油助威:“苏放!苏放!”

一声高过一声,那个叫苏放的更来劲了,身上的肌肉块都开始充血硬挺。

大家一起笑着闹着,时间飞逝。

等热闹散去,人群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些人顶不住高反就先下山了。

八点左右的时候,珠峰上的光开始慢慢消退,只剩峰顶上的日光开始逐渐变成金色。

日照金山来了。

黄金拍照时间就15分钟左右,珠峰顶周围的旗云、积雪都蒙上一层淡淡的金,景色简直震撼到失语。忘却了两天长途跋涉的苦累,克服了一路高反的折磨,经历了无数颠簸和边防检查,真正雄伟壮观的珠穆朗玛峰日照金山就在眼前。

有人开始许愿作揖,有人开始哭泣。

姜葳蕤调好手机焦距,把远处的金山和江杉方立框在取景器里,他们还跪在那里。

江杉和方立的腿早就麻木了,人也有些僵,最后一缕日光落下去的那一刻,江杉把包里的两颗大白兔递给方立。

方立对江杉说了从客栈到现在的第一句话:

“原来是你。”

原来这几天他们给我的大白兔奶糖,都是你的意思。

江杉抬眼看他:“够吗?”

方立冷哼一声:“你觉得呢?你也太抠了吧?我姐买给我都是按箱。”

江杉轻笑,从包里掏出一袋还没拆开的塞到他手上:“先拿着这个,西藏的快递慢,按箱的已经在路上了。”

方立把糖装好,慢慢站起身来,腿上还没什么力气,他弯着腿看着还跪着的江杉:“走吧,他们在等我们。”

江杉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迎着暮光说:“阿立,我想你姐了。”

方立心里堵得慌,没有说话。

登山就是有风险的户外运动,更不用说无氧攀登珠穆朗玛峰。所有的装备都更新了,所有的努力都做好了,可还是……

方立无奈,可也只能接受,这就是命。

又静静等了一会儿,他看见江杉早已煞白干裂的双唇轻启:

“阿立,我要去见你姐。”

……

回到珠峰村的大通铺,大家一股脑地把自己带的零食、自热饭、自嗨锅等等杂七杂八的干粮放在桌子上。

所有人都很激动,一起在羊湖拍照,一起抵抗过高反,一起感受过108道拐,一起扛过加乌拉山口的狂风,一起见过珠穆朗玛峰,就好像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一个女大学生把压缩饼干倒在桌上:“你们随便吃!都是大家的。”

和她一起的女生也附和:“对对,我的方便面也是,想吃就拿!”

一时间房子里热闹了起来,还没几天,所有人就已经熟络了狠多。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有人认识了一辈子也只能是陌生人,而有人刚认识一天,就可以相聊盛欢。

亢奋过后的众人终于还是迎来了一个问题:大通铺分床。

徐司机找的这家床铺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放下他们几个,多的床位都没有了。其实男左女右,朋友相互挨着也还好说,最难的是男女交接的床位谁来睡?这个团没有情侣夫妻,多的是出来玩的同性朋友。

四川大叔笑嘻嘻地自告奋勇:“我来睡吧,我年纪大,中间有火炉,热火。”

男生本就睡在靠门那边,离窗户门口越近就越冷。男生们都没有意见,女生们看到是他却都不吭声了,谁也不愿挨着一个邋遢还可能打呼的大叔睡一晚,你推我搡的也没个结果。

良久之后。

“我来吧。”

几个女生偏头望去,像是看救星一样朝看姜葳蕤,有些在默默夸她勇敢,有些则是带着嘲讽。

李轩茹不乐意了,主动站出来:“我来。”

姜葳蕤伸手拦住李轩茹,对她轻摇了下头。

许久没有出现在姜葳蕤眼前的明煦这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大叔,我跟你换吧,就在你旁边,你也不会太冷。”

大叔眉头一皱:“我不换,中间最热和。”

明煦还想说什么,姜葳蕤先开口了:“就这样吧,我自己并没有不愿意。”

四川大叔笑颜舒展,看着姜葳蕤的眼睛直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