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负责人话刚说完， 叶秋莹就觉得离谱。
乡镇政府支持发展的民营企业，相关材料证明都齐全，建筑工程各项又符合政策指标， 怎么就违章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爸沈妈脸上尽是难掩的担心：“秋莹，你们要是忙， 就先去处理事情。”
叶秋莹和沈珩对视一眼， 现在是她的订婚宴，她实在不想扫了兴致，但现在也不是吃饭的时候。
沈珩轻轻捏了捏叶秋莹的手心：“我和周科一起去工地， 先调查清楚情况，你带爸妈先回家， 晚一点我再去找你。”
男人语气沉稳从容，不自觉安抚人心。
只不过， 叶秋莹哪里坐得住。
“我和你一起去。”
沈珩摇头：“现在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万一有闹事的， 伤了人不划算。我和周科皮糙肉厚，先去看看情况。”
沈珩说时， 又扭头看向丽丽。
“丽丽， 就先麻烦你带着工人去验伤包扎，单据放好，到时候找闹事的家伙一起报销。”
“好。”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订婚宴草草收场， 好在该商量的，都已经商量完毕。
婚期定在农历八月十五，也就是新历9月10日， 正好是五个月后， 还有不少时间可以商量准备，倒也不着急。
叶秋莹二话不说， 直接将二老先送回叶家。
临走前，她没忘记吩咐镇上的饭馆老板，将饭菜送去叶家。
安置完毕，她才匆匆赶去福星工厂。
路过工地那边，她既没看见沈珩，也没看见周科，索性装好各项工程建设规划、施工许可证，去了乡镇府。
她倒是要看看，是谁下的违章批文？
工厂扩建走的都是正规程序，凡事都能走法律途径解决。
他们行得正坐得端，清清白白，半夜不怕鬼敲门。
叶秋莹赶到镇政府的时候，才发现周科和沈珩也在这里，一个个眉头紧锁。
沈珩见她过来，下意识朝她走去。
叶秋莹脸色一变，拧眉问起：“弄清楚怎么回事了吗？”
男人大手轻轻落在她微蹙的眉间，缓缓抚平。
“省城那边下达的严整命令，这事许州也不知道，盖章证明都绕过了他，许州正在电话联系县委书记。”
叶秋莹又惊又疑，小小的乡镇、小小的工厂，居然绕过乡镇府，直接劳烦省城干部大动干戈？
现在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只能等许州出来。
许书记正好是许州的父亲，也许能问出一二。
两人正说着，就见许州沉着脸从办公室出来，显然情况不太好。
“什么名头查封？”
“被人投诉，污染环境。”
“……”
*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随着各种资源紧缺，保护环境的呼声越来越高。
随着工厂和建筑工程的加大，机械和化工的污染，环境保护法这两年刚被写入宪法，立为基本国策。
随着试行法颁布实施，管理的确严格不少。
生产机械和电器，无法避免会带来一定的环境影响。
当初选址的时候，三人之所以选择老厂房，除了便宜还远离乡镇，又是河流下游，临近交界处荒无人烟。
更何况老厂房小得可怜，新厂房还在建设中，怎么可能影响乡镇百姓？
怎么就被人举报到省厅级干部头上，还是以黑心工厂污染环境、污染水源为名头？
叶秋莹捏了捏眉心，心里正疑惑着，许州下一句又让她瞪大了眼。
“据说是镇上乡亲投诉的。”
“……”
叶秋莹瞠目结舌，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试行法不过刚实施几年，环境法立案还得三四年后。
偏僻小乡镇的老百姓，不少甚至大字都不识一个，知不知道试行法都值得商榷，更何况工厂各项排放符合指标，并没有伤害乡亲利益。
普通老百姓根本不会上纲上线，堵了自己的谋生路。
关键还绕过镇长，像是特地来找她麻烦，说背后没有人使绊子，叶秋莹都不信。
想到这层，叶秋莹反倒轻松一笑。
沈珩目光落在叶秋莹的身上，见她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唇角不由自主跟着微微扬起。
“你有什么主意吗？”
沈珩话刚问出口，一旁焦急的周科和许州，纷纷朝叶秋莹望去。
叶秋莹哈哈一笑，耸肩摊了摊手。
“我是没办法，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
沈珩听后眼睛一亮，忍俊不禁，笑声带着宠溺。
“好主意。”
许州和周科对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都看见了不解。
“你听明白了吗？”
“没听懂。”
两个人像是听哑谜一样，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顿时有些糊涂。
沈珩见他们这样，不由开始提醒。
“谁投诉的，谁解决。谁查封的，谁解封。”
许州猛地摇头：“乡亲投诉举报的，难道让乡亲们自己解决？厅长亲自盖章查封的，厅长还能给你亲自解封？”
叶秋莹扬眉，对着两人缓声解释：“工厂带动乡镇发展，你们想想要是工厂真倒闭了，吃苦的是谁？”
话说到这里，许州猛地一拍脑门，周科也是顿悟。
工厂要真倒闭了，工人们失业，乡亲去哪里找活干？
工地被查封，施工队停工，工钱哪里要去？
附近摆摊的摊贩，找谁做买卖？
周科沉吟托腮：“不对啊，如果工厂倒闭了，乡亲们都得不到好处，干嘛还去投诉举报？”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
沈珩恰时回了句：“有没有可能，投诉的不是一批人？”
“……”
话说到这里，许州和周科终于回过味来——有人专门对付福星！
许州脸色立马变得铁青：“该死，我好不容易申请下来的扶持政策，究竟谁在闹事，这事我去查，工厂你们稳住。”
其余三人纷纷点头，叶秋莹和周科回到工厂，当天就遣散了工人，甚至不嫌事大，让倒闭风更甚了不少。
叶秋莹本以为等事情解决，起码得十天半个月。
谁能料到，不过一个星期封条就解了。
她不得不感叹——团结就是力量，乡亲们战斗力可真强！
*
四月中旬的青源镇，可谓是不太平。
原本红红火火的福星电器厂，居然关门歇业被查封，原因是被村里人投诉污染环境，厂房和建筑工地，影响生活用水？
“呸，哪个挨千刀的胡说八道，老娘要撕烂他的嘴！”
“别让老子逮到是谁，最好赶出青源镇！”
“脑子进水、被门板夹的蠢货，害了我们好几个施工队。”
“对，投诉个锤子，简直害死人。”
“我看根本就不是咱们镇上的人，谁家不想挣钱，肯定是有人闹事，这事得好好查查。”
“对，这事越想越离谱，肯定有猫腻。”
“不行不行，我们得去找镇长，绝对不是咱们投诉的，一起找出那个混蛋。”
“走走走！”
福星扩建面积约莫十亩地，在附近可是大工程，施工队被喊停，上百号工人叫苦连天。
福星工厂关门歇业，工人直接失业，挣不到钱孩子上不了学，周围死气沉沉，谁还有心思照顾摆摊的生意。
甚至连新业电子也停工休息，镇上两个工厂同时停工，一朝回到解放前。
乡亲们更是听说，工厂倒闭，修路没人投资了，原本要扩建翻新学校、医院的事，好像也搁浅了。
人家工厂好好的，离大家住的地方远远，怎么就伤害到了百姓利益？
真是活活害苦了一乡人！
原本一直不想惹事的乡亲，事关自身利益纷纷站了出来，一个个将投诉的人，骂得狗血淋头。
好在镇长帮着他们说话，让大家一起联名诉讼。
整个乡镇的代表都签了字，才发现几乎没有人反对建厂。
问题来了，凭空多出来投诉的人是谁？
诉讼刚提交，省城干部见架势不小，处理案件的工作人员，再去找举报投诉的村民，竟然诡异地消失了。
关键这个时候，福星工厂各种排放指标证明下来，反倒投诉人跟被人藏起来一样，一直没出现。
无奈之下只能撤了封条。
全程就跟儿戏一般，实则弯弯道道不少。
其间省城调查局的人过来，叶秋莹接受调查，大队长旁敲侧击跟她说了不少话，什么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之类云云。
技术组和相关专家人员，更是过来调查，各项指标严格苛刻。
只不过技术组人员，竟然是机械部的老熟人。
叶秋莹和几人聊了起来，一行人还让她和沈珩，多多参加研讨会，民用机械需要各类技术人员的支持。
叶秋莹年纪小小，就在京都带组研发医疗机械，技术当然过关。
各项生产技术，没有什么好质疑的。
叶秋莹又是半开玩笑半是诉苦，现在民营企业不好做，没人支持等等。
机械部大力发展民用机械，发展电气化城市哪里能缺少各种电器，技术部组长立马保证到时候会将这事反映上去。
大队长在旁听得大汗淋漓，临走之前，不得不跟叶秋莹又多聊了几句，让她今后安心发展。
他之前说的都是屁话，都是别人拜托他转告她的，都是玩笑话不要当真。
叶秋莹听得一阵唏嘘，一句玩笑话，却让当事人如走钢丝。
幸亏现在是八十年代，一个中小型企业能影响一带，事关自身利益，老百姓愿意为‘福星’出头。
这要是放在后世，谁管你一个小工厂？
但凡有人带带节奏，后面跟风的人，就能搞死一个小工厂。
万幸遇上机械部的大佬们，不然事情远没有这么快迎刃而解，起码得拖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多的小麻烦会接踵而来。
叶秋莹曾设想过是村里人找她麻烦，可看这种情况，肯定不是村民小打小闹，可她又没得罪过什么人。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触碰了他人的利益。
同行吗？
国内电器，福星几乎走在前头，还真没有什么竞争对手。
“……”
叶秋莹猛地皱眉，一个不好的猜想升起。
叶秋莹当即火急火燎，跟沈珩说了起来。
沈珩听后眉头皱紧，隔天就让许州成立民兵队护卫队，明面上严禁村中恶霸流氓闹事，实则严防小人。
叶秋莹也是防患于未然，和周科、丽丽商量，加强工厂的安保工作，做好各项生产工作，完善自身。
真金不怕火炼！
停工歇业一个星期，说没有影响肯定是假的。
不少订单已经过了交货期，好在合作商和经销商能够理解，作为赔偿一律打了小折扣，延后发货。
货源变得紧俏的同时，福祸相依，福星电器的名气大涨。
物以稀为贵，不至于哄抢，排队预订的单子是越来越多。
国产福星牌电器，既实惠又有品质保证，谁还当冤大头，不仅要花大价钱、还要浪费口舌托人买进口？
可惜新厂房没竣工，再怎么供不应求，也无法增加产量。
沈爸沈妈见儿子儿媳妇工作忙，二老原本是打算婚期一到，大家一起坐车回京都，这会儿却不想打扰小辈工作。
二老瞧着好说话，下了决心，劝也劝不住。
叶秋莹和沈珩也怕工作太忙，顾不上两人，还不如待在老家有人唠嗑，索性带着二老在丰源县内游玩了一圈，才将人送上火车。
二老一走，两人再次投身工作。
相比如火如荼的福星电器厂，新业电子的发展趋势不容乐观。
整整一个四月，新业电子不仅订单减少，不少合作商也纷纷解约停止合作，甚至还有外企投资商上门，要买断工厂。
新业电子瞬间变得地萧条，不得不开始裁员。
要不是‘福星’一直进货，新业电子怕是支撑不住各项研发支出，但入不敷出，长久根本不是办法。
叶秋莹叹息，国内半导体行业本来就起步晚，又被进口电子元件碾压，研发又需要资金。
本就压力不小，现在合作商解约，就更加寸步难行。
不过等福星扩建成功后，接下来订单也会增多，应该能帮上不少忙。
可惜离工程竣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不过为了提高‘福星’竞争力，叶秋莹打算腾出一间新盖好的小车间，率先投入研发生产彩电。
现在的福星只是小打小闹，等彩电进入省城，也算占据了一席之位。
叶秋莹预计六月份，就能成立专门的研发生产车间。
叶秋莹算了算，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部分进口设备不好买。
技术组来调查的时候，叶秋莹已经拜托机械部技术人员留意一番，后者有渠道，设备仪器不成问题。
车间、机器、零配件都已经做好准备，只差工人。
新业电子之前裁员，淘汰了不少员工。
这些员工都曾接受新业电子的培训，拥有电子元件的基础知识，正好能将他们招募进来。
然而招工启事贴出去十天半个月，居然没有人上门应聘？
叶秋莹心情很是糟糕，马上彩电车间就要开机，人却没有一个。再拖下去，工期只能延后。
她就奇了怪了，之前新业电子的工人，都是在这一带招募。
这年头找工作不容易，比起出远门，基本上都是就近为主，工厂工资稳定可香饽饽，竟然没有人来应聘。
周科和丽丽也是诧异，忙去打探消息。
一问之下，才知道省城来了一个招工团队。
外企的招工团队，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70元，老员工提拔之后，还能拿上百块钱工资。
不少人心动了，打算去试试。
省城也不算太远，要是月薪真有100元，来回还能报销车费，实在太好不过。
叶秋莹听到这个消息，没忍住按了按太阳穴，现在还没到用工荒的年代，耗费人力、财力，大老远特地跑来乡下抢人。
哪怕是外商同行，良性竞争她不介意，但哪个同行竞争会让自己吃亏？
这分明就是要搞死一个刚起步的小工厂！
原本一根打结捋不顺的线，也渐渐清晰明了。
正是因为捋清了，明白对方是要全方位进攻，才越发觉得难受反胃。
不是怕，只是烦。
那种被老鼠盯上的感觉，真是浑身难受。
好在附近无业的乡亲不少，丽丽直接去汽车站附近摆开招工启事，但因为恶心竞争，因为外企工价高的问题，不少人开始犹豫。
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没工作的人多的是，大不了去城里招工，再将工人拉过来，住在员工宿舍。
这么一来员工宿舍，还得尽快扩建。
招工的事才刚解决没几天，一行人又来了福星，说是要收购工厂。
收购的外商，刚好就是跟福星抢人的外企。
叶秋莹笑得直摇头，内心忍不住腹诽，就这么沉不住气，这会儿就忍不住开始砸钱，想要买断工厂吗？
叶秋莹甚至怀疑，之前工厂被人投诉举报，都是他们干的。
背后带节奏陷害工厂、抢市场资源、抢工人资源，现在还要抢工厂，算盘可真是打得哐哐响。
周科和丽丽没有想这么多，但也气得不行。
工厂才刚开始起步，发展势头肉眼可见的好，怎么可能卖出去，无论出多少钱，他们都不卖。
叶秋莹让两人先冷静，先看看人再说。
小助理已经出去接人进来，三人安静坐在会议室等候。
不一会儿，一行人被领了进来，叶秋莹三人礼貌性微笑，将几人迎上坐。
起码礼节，让人无处可挑。
一行人看模样都是国人，三男三女衣着光鲜亮丽，浑身上下带着时髦的气息，眼皮子吊得老高，恨不得用鼻孔看人。
早年因为国外不少科技比较先进，在外企工作的人，除了拥有一些技术，还懂多门外语，算得上是高材生。
所以比起普通人，他们眼界更高，有时候甚至看不起国营。
六人四处打量，脸上带着嫌弃。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小青年皱着眉：“这小工厂，设备可真简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