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反复重塑的147次里, 岑归对于自身的异状并非一直无所觉察。

人的大脑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是天生置放于人体内的一个小小系统。

来自外界的“大系统”试图干扰它,甚至是接管它, 又不无傲慢与自视甚高, 认为这种“低级系统”是能被轻易夺取控制权限,像打开一台完全不加密的电脑一样,去随意修改读写其中文件的存在。

系统对人脑的干涉必会留下痕迹。

它起初或许很隐秘,一次次经历循环失忆的执行官不会将其立即发现, 那会的岑归尚挣扎在“执行官Alpha”和“玩家岑归”的反复转换间。

然而,随着被重置的次数增加, 每一回被下放, 重新以玩家身份进入游戏场, “执行官Alpha”便在逐步深入的玩家生活里逐渐察出违和。

他的思想,情感以至于认知都隐隐在自我冲突。

他怀疑自身,怀疑记忆……

最后怀疑上了他的大脑本身,还怀疑过他受到干涉的具体次数。

因此, 岑归开始会留下一些“记号”。

“什么样的记号?”路庭问出这句话时, 两人已又暂时脱离大部队, 正走在童话森林的一条僻道上。

岑归说有事需要他和路庭去单独完成,白一森他们则被安排了尽量寻找物资, 最好是能支撑构建起一个足够抗造,维系时间也足够长的安全据点。

而他和路庭会带更多的武器防具及战力回来。

森林绿意盎然, 枝叶繁茂, 是一副不在乎自己是生长在现实世界, 还是扎根虚拟土壤都生气勃勃的样子。

有一根枝条垂得有些低, 岑归不甚在意, 径直从枝杈下方走, 路庭旁边看着,抬手想帮忙将枝条拨开,又可能拨得有点用力。

“……”岑归略微侧身,避开哗啦啦从枝头掉下来的一把树叶,再无言去瞥自己也不知帮忙还是帮倒忙的男朋友,才答了前一个问题,“‘记号’分为很多种,我在不同的苏醒阶段,留下的是不同的记号。”

循环复苏之初,岑归的“记号”以自我警醒为主,他试图靠留下的记号来实现自我唤醒,想要告知未来某个时间节点上的自己——“你□□涉了,快重新睁开眼睛,更仔细的审视自我记忆”。

这些初代记号应该是起了效。

之后,由于单纯的自我提醒有效,却不够有用,无法轻易打破“执行官——玩家——执行官”的往复,岑归的记号便进行了功能拓展。

他开始将“记号”变作一种钥匙式的漏洞及彩蛋。

“玩过抽积木的游戏么?”岑归问着男朋友,“就是那种一人抽走一块,不断重复,看积木会在谁手上先倒塌。”

路庭立即说:“玩过。“

男朋友不无自豪:”而且我一般是直接把积木整个撞倒的那个。”

“那听起来真的很符合你。”岑归不咸不淡评价,对听到这种话竟是一点也不意外。

他顺手还摘了两片路庭肩膀和头发上的叶子,再继续说:“我后来做的‘记号’,就有些像从游戏场的分区数据里抽走积木。”

系统数据庞大,游戏场分区的数据都相对具备独立性,是从主系统上延伸出去的无数“小房子”。

岑归后来的“记号”,便像从这些“房子”里东抽走一根梁,西拆除一面墙。

“房子”不会因局部缺损而轰然坍塌,它表面还维持着原本外观,可以使用。

但镂空的内在已埋下隐患,只等着那维系稳定的“最后一块积木”抽走,就会即刻散架。

“我没有办法将它一招击溃,那听起来也很不现实,而且每一回我醒过来的时间,也都非常有限。”岑归回忆着自己当初所面临的情形,他语气客观而理性,听得旁边有个人却很心疼。

路庭伸手过来,将他垂在身侧的手揣进了自己口袋。

路庭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捂着岑归的手,他说:“我们归归非常了不起!”

“……”“宝贝”的称呼暂时从路庭嘴里退休,又被对方开发出了新昵称,岑归以为自己暂时对这人的亲密称呼已免疫,他被这一声“归归”叫得又有点难为情,得顿一下,缓了缓后再说,“别干扰我——我抓紧每一次清醒的机会,从我当时所处的游戏场里尽可能多的抽走积木,又把‘最后一块’做了额外标记,部分绑定于我自己,部分绑定在其他的特定目标上。”

这是遵循了“鸡蛋不能全放在同一个篮子”的道理。

岑归当初这么做的时候,还不确定自己要再循环往复几次,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迎来彻底的破局。

所以,他并不敢把希望完全寄托于自身。

岑归完整复苏的记忆里藏着所有“最后一块”的位置。

同时,所有“最后一块”的触发点却不全在他这。

系统分区的数据正在动乱,经历着一场宛若连续地震般的垮塌。

——那却还仅是岑归的苏醒关联触发了一部分“积木”的效果。

“我现在带你去找其他保管着‘积木’的对象。“岑归说,“我的记忆就是钥匙。”

岑归还说:“我都已经醒了,我想他们也都该醒醒了。”

一开始,路庭就还以为他们家前执行官是在指那些前同僚。

这实在不怪他,毕竟由岑归的状态可以推出,其他系统高级执行官恐怕也都跟岑归境遇差不多,他们前身一定也是玩家,然而现在洗去记忆,当着系统管理这个庞大数据世界的上等工具。

可岑归把他领至了一片湖。

路庭望着眼前的湖水,童话王国四季并存,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便是四种节气。

这个湖一看就属于春日之湖,湖畔还有着绒毯似的草地跟野花。

一个奇异的联想,它像鱼在湖水里静悄悄吐出的气泡,就不期然浮进路庭内心。

路庭:“你说的保管‘积木’的对象,该不会……”

路庭将询问目光投给岑归,他将猜测欲言又止,留出供岑归来裁定对错的空间。

岑归看向路庭的眼神,就好像在夸自家男朋友聪明。

他轻轻牵了下唇角,然后把手从路庭口袋里抽出来,又探进另一边,摸出来那个自女巫处取回的小盒子。

“拿着。”岑归单手将盒盖挑开,把口琴盒托到路庭眼前,“吹口琴吧,男朋友。”

但愿那位爱听口琴,也确实曾被系统图省事偷懒,将核心数据四处复制的“老朋友”能听得见。

不过岑归料想答案应该是能。

*

“白哥。”舒藏正在清点着自己背包内的所有物资,包括他手上持有的所有功能卡。

他圆脸上笼着一层欲语还休,看着十分犹豫。

“嗯?”旁边跟着一块点物资的白一森说,“有话直说啊同学。”

舒藏又顿了顿,踯躅半晌,就才终于吐露了自己有质疑大佬之嫌的心声:“我怎么有种预感——不太好的那一种,你说,岑哥跟路哥就这么匆匆跟咱见了一面,又两个人单独走了,虽然名义上还是给我们安排了任务的样子吧,但我总是觉得,他们好像又准备偷偷包揽什么事儿,最后没准备带我们,是把我们排除在外了哎。”

这念头已经在小同学心底盘踞半天了,它最早萌发自岑归和路庭又要离开之际,让他十分在意。

也得亏他能够憋到现在才说。

白一森闻声一怔,先是条件反射跟了句:“不至于……”

然而,这句“不至于”的尾音都还没半空落下,它转了个弯,变成了“不至于……吧”?

一个“吧”,足以说明白一森自己都无法确信。

别说,仔细一想,他岑哥跟路哥还真的都像是会独自揽事,把最大的困难和风险都自己一人担了,不愿让其他人沾手的对象。

现在,尽管他们有了两个,可这两位是标准的“一加一大于二”。

他们有了两个,等于能去两个人担更大的事了!

“……这不能吧。”片刻之后,白一森说,“你看,他们都还需要我们准备安全据点。”

“但是我多插一句嘴。”黄姐也就在舒藏和白一森旁侧不远,她自然而然参与进话题,分析着说,“依你们俩对那两位的了解,你们觉得,安全据点会是他们想给自己备着的吗?”

白一森:“……”

不好,答案好像,大概,恐怕……还就真不是啊!

路庭标准胆大敢莽,岑归也是个表面冷淡,骨子里藏疯的“勇往直前派”。

两位大佬差人准备安全据点时还没让人多想,只觉得大家想要干票大的,那肯定有攻有防,有个安全防守点不是很正常。

但如今一想,这据点怎么都仿佛是为“大家”——特指除了岑归和路庭以外的人造的。

被留下来整理安全点的众人围成一团,不知不觉便就着这个问题商量了半天。

最后是邱天鹤一撸自己的板寸,他说:“这不好,不行!怎么都到了最后一步,他们俩还不准备带我们玩儿了?”

从打定主意要跟路庭结盟,跟着一块进这个游戏场起,邱天鹤全队默认已上了“贼船”。

他们算是系统内较为具有代表性的一群人——

或许没有能单挑全游戏场的本事,自身能力不够逆天卓群。

可是,他们足够富有经验,足够坚韧,靠经验,能力和互助也度过了很多轮游戏。

经历过很多轮游戏的人,阅历增长之余,除了会对游戏场越发驾轻就熟,也容易为无休止的反复感到疲惫。

更遑论邱天鹤的队伍一直坚持的原则是尽量别损人利己,能互惠共赢就互惠共赢。

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往往都还在寻找着能否有其他脱离系统,提前终止游戏的机会。

由系统给出的拿积分换回家的“奖励”,看起来实在太遥不可及,甚至积分要价高昂到像一个骗局。

路庭和岑归,则让邱天鹤一行看到了他们想找的另一种契机。

在这两人及在对方的队伍身上看到另一种可能,才使人冒着风险结盟,并为了或许能永久停止游戏的那同一个目的,决心共进退。

“大佬带飞这种话我经常喊。”邱天鹤的小队成员说,“大佬带我们躺也有说过。”

黄姐在旁边接:“但咱也不能真一躺到底了,对吧?”

作为挑起了这个话题的人,舒藏举手问:“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邱天鹤视线一扫,迅速清点了两边人数。

他说:“摇人!”

普通玩家也有普通玩家的力量,小水珠积攒起来,或许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波啊,这波就叫做两头摇队友。

只不过一边摇人,一边摇的不是人。

爱听口琴的“老朋友”大家想必都知道是谁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