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前一日, 怀安缠着老爹想做灯笼。

沈聿也难得有兴致,使人从库房中找出扎风筝剩下竹条、麻丝和细棉纸,摆了一院子, 下人进进出出都要单腿蹦。

因害怕竹刺扎手,只有沈聿和怀铭在捆扎骨架。

怀安发现自己除了读书,还是在很多方面颇具天赋的,比如糊灯笼。比起老爹和大哥, 他糊得又快又板正。

他安排的十分妥当:糊了个虎头灯笼送给芃姐儿,两个莲花灯笼送给怀薇怀莹。

最后高高提起两个红彤彤的大鲤鱼灯笼:“送给大哥和怀远哥,鲤跃龙门, 金榜题名!”

怀铭八风不动的性子, 难得展露笑颜。

怀安蹬鼻子上脸:“大哥, 要是当不成小阁老, 我还想到一个新的营生……”

“你不要想。”怀铭知道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怀安还想再挣扎一下,糊灯笼是多好的营生啊!红白喜事儿都用的上,市场需求大大的!业务扩展, 说不定可以搞出一条街, 从生到死一条龙服务,安排的明明白白……

话还没出口呢,就被大哥提着耳朵教训:学而优则仕,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像紧箍咒一样念得怀安头昏脑涨,还得态度很好的应着:“是是是, 对对对, 大哥说的很对!”

不然今天耳朵都别想要了。

总算等他念完, 叹了口气,才提起一只兔子灯笼, 让老爹帮忙描上五官。

“这个……就送给世子吧。”他说。

……

上元佳节,许听澜果然请来了江南来的女先生弹词助兴。孙辈上除了年纪最大的怀铭留下来陪伴祖母,小孩子们都被远远地撵到前院玩耍。

婆子带了几个女先生进来,抱着弦子琵琶,个个漂亮标致,说起话来嘴甜动听,将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口是心非地笑骂儿子:“你媳妇淘气胡闹,你也不拦着?”

沈聿只是赔笑:“家里冷清了三年,儿子媳妇图个热闹,母亲就依着这一回吧。”

儿子媳妇变着花样哄自己开心,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当即问女先生们:“近来什么好词?”

女娘们一个个的报上词名,一个个的唱,都是才子佳人的词话。

时下流行词话,弹词也属于词话的一支,深受南方人喜爱,老太太陈氏自小长在江南,来到京城自然有诸多不习惯,乍一听到“南词”,倍感亲切。

其中最小的女娘才十二三岁,鹅蛋脸盘,身段已稍显曼妙,口齿伶俐,喉音清亮。

老太太最是喜欢,叫到身边来问:“你叫什么呀?”

女娘轻服一礼,答:“回老太太话,小人叫兰新月。”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老太太笑道:“好名字。”

兰新月唱得是一首新词,《醉月缘》中的一段:“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白思白解白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拈双裙带。”

小姑娘声线未长成,亮归亮,还尚单薄,只是配上词话的内容,倒别有一番滋味。老太太每人赏了一颗金瓜子,还多赏兰新月一包洁粉梅花糖。

……

芃姐儿午觉睡得好,精力充沛。天色将暗时,颠颠儿的跑进院子,摇着老爹的手喊着:“看灯,看灯!”

她穿着银红色的袄子,头发盘成抓髻,缠着彩缯,坠着红珊瑚珠子,唇红齿白,玉雪可爱。

她要撒起娇来,谁能扛得住啊?

老太太当即笑道:“今天本就是出门游玩的好日子,你们不必陪我,穿厚实一些,都出去热闹吧。”

季氏身子弱,一到冬春交替格外不想多动,便说陪着老太太,只叮嘱怀远照看好妹妹们。

沈聿夫妇便拉扯着六个孩子,乘马车去逛灯市。

昔日宽阔的长安街,如今尽是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马车行进缓慢。索性提前下车,孩子们拎着灯笼,吃着零食,徒步往东华门走去。

芃姐儿不用亲自走,她的坐骑……呸,她被亲爹一路抱着,举着一根冰糖橘子努力的啃。

每啃下一瓣橘子,沈聿都要掰断一截竹签,防止她戳到自己。

华灯初上,笙歌聒耳。

皇城今夜没有宵禁,可以彻夜狂欢。沿街摊贩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侧商铺林立,纷纷扎起夺目绚烂的灯台,整条街道成为一条灯火通明的银河。间或有杂戏表演,舞龙舞狮,高跷旱船,好不热闹。

猜灯谜赢烟花。沈聿在烟花铺子上运笔如飞,一连填出十来首谜底。

没办法,他家孩子多,一人挑两样,也要端走一大盒儿。

烟花铺子老板险些岔过气去,许听澜丢下一角碎银,这才活了过来,对着这位好心的太太连声道谢。

孩子们大丰收,兴奋的抱着一堆烟花摞在李环手臂上,继续往前走。

“明翰。”有人自身后叫他。

沈聿回头,原来是谢彦开一家。

谢彦开有三子一女,具都是知书达礼,落落大方,两家相互见礼,顺着熙攘的人流同行。

“谢伯伯!”怀安扯着谢彦开的袖子:“谢谢您帮我提《跋》。”

谢彦开笑道:“小事一桩。”

怀安道:“对您来说是小事,对怀安来说,可是帮了大忙了!”

谢彦开并不知道他要开书坊的事,只是说:“你小子真能折腾,又是种大棚菜,现在又搞了一本书出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不等怀安答话,谢韫惊讶的说:“原来前几天吃的瓜果,是怀安哥哥种的?”

怀安得意的点头。只见谢韫穿着琥珀色的小袄,颜色像熬的焦黄的糖稀。

瞧她空着手,二话没说,将手里的兔儿灯送给她,再一次将荣贺同学忘到了九霄云外。

谢韫大方接过,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胖泥娃娃作为还礼。

怀安喜欢极了,小心揣进袖子里。

谢彦开心不在焉地应着沈聿的话,目光在两个小人儿身上来回梭巡,到底也没听清沈聿在说什么。

两个孩子年龄相仿,似乎更有话聊,怀安想先去前面看抖空竹,怕人聚的多了,就挤不进去了。

谢韫说:“我想跟怀安哥哥一起去!”

谢彦开拗不过女儿撒娇,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被拐跑。

许听澜命李环紧紧跟着他们,并连声嘱咐:“不要跑远!”

两人撒腿跑开,抢先一步去不远处,在拿着空竹的艺人前面占位置。

一辆马车在人群中缓慢行驶,行人纷纷向道路两旁避让,嘴里埋怨着,什么人非要在这时候乘马车出行。

怀安刚想拉着谢韫往路边躲,却见一个不到两岁大小的孩子扑向路中央,眼看就要被马蹄踩到。

怀安眼疾手快向前一步,将那个小娃用力往路边拽,小娃娃摔倒了,同时也带倒了怀安,两个一起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车夫猛的一拽缰绳,马匹抬起前蹄,又因惯性向前冲了两步,才停下来。

李环和谢韫跑过来,扶起怀安和那个大哭不止的小娃娃。

车夫态度蛮横,挥着马鞭指着他们的喝道:“怎么看得孩子!”

“你怎么驾的车?!”怀安虽然个子小,气势一点也不弱。

车夫愣了愣,指着啼哭不止的小娃娃问李环:“这是你家孩子?”

李环矢口否认。

怀安环顾四下,心中也是犯疑,这孩子家的大人呢?

围观群众越聚越多,沈谢两家赶到,各自拉着自家孩子询问有没有受伤。万幸怀安只是掌心擦破一点皮。

这时才有个年轻妇人拨开人群跑过来,抱起孩子,叠声对车夫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家孩子,一眼没看住跑到路中间去了。”

路人夸赞怀安勇敢的同时,纷纷指责妇人和车夫。

马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沈聿抬眸一看,竟然是顺天府知府曹斌,想来是怕人多出事,亲自出来巡视地面呢。

若是怀安稍慢一步,那么小的孩子就卷到马蹄车轮底下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曹知府身着便服,并未暴露身份,关切的询问孩子有否受伤。

“没有没有,只是受了惊吓。”妇人赶忙道。

曹知府见孩子哭的可怜,从荷包中掏出一小锭银子,交给那位妇人:“让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压压惊。”

妇人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匆匆拉着孩子离开。

全程没有对怀安说出一个“谢”字。

怀安倒不是施恩图报的人,只是觉得她形色慌张,不知在急个什么。

百姓们纷纷称赞曹斌为人良心厚道,曹斌却对围观百姓道:“大伙散一散吧,不要都挤在一处。”

众人感到莫名其妙,这人干嘛管别人挤不挤呢?

谢韫拽了拽怀安的衣袖,奇怪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婶婶不像孩子的亲娘。”

正在享受夸赞的怀安笑容凝固。

对啊!他们的爹娘匆匆赶来,先问是否受伤。那个妇人抱起啼哭不止的孩子却连看都没看一眼,知道孩子险些被马蹄踩到后的反应,还不如看见锦衣华服的贵人反应大。

车主下车询问情况,她张口便说孩子没有受伤,她是怎么知道的?

怀安从小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假装从地上捡起来,对着妇人的背影喊:“婶婶,婶婶,你的钱掉了!”

好心的路人也帮忙喊:“喂,钱掉了。”

妇人仿若没听见似的,反而加快了脚步。

人们议论纷纷:“这人怎么这样?”

“难不成是个聋子……”

“刚刚跟她说话也听得见啊。”

曹知府瞧出一丝端倪,命两个随从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怀安拽着老爹的衣裳,急道:“爹,那人八成是个拐子!”

“没事了。”沈聿揽住儿子,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那两个跟上去的随从,是顺天府的公差。”

怀安恍然大悟,他们是公差,那么眼前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曹知府了!

吓,真是喜闻乐见,人贩子碰到首都市长了!

京城的父母官果然很难做,上头一大堆的“婆婆”,中间一大堆“妯娌”,下面一大堆“逆子”……

曹知府依然在劝大伙散开,大伙依然觉得这男的有病——不过既然已无热闹可看,慢慢的也就都散了。

沈谢二人这时才朝曹知府施礼,口称“府尊”。

年前赈灾时曹知府见过沈聿,印象颇深,此时在街上遇到,倒也不惊讶。

“令郎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曹知府笑道。

“是谢妹妹先看出来的!”怀安忙说。

曹知府摸摸怀安的头,又将目光落在谢韫身上,赞道:“小小年纪冰雪聪明,谢学士有女如此,真令吾等羡慕。”

谢彦开谦称谬赞,牵起女儿的手,得意的笑容都快藏不住了。

当着曹知府,二位老爹一派“维护治安人人有责”的高风亮节,曹知府前脚离开,二人的表情堪比川剧变脸。

怀安心道不妙。果然,两位学士你一言我一语,一路都在给儿女们灌输保护自身安全的重要性。

到家的时候,芃姐儿软塌塌趴在老爹肩头,打着哈欠念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怀安叹气,天知道他们念了多少遍,芃姐儿都会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