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府, 世子所。

日头正当空,是一天中棚温最高的时候。棚外天寒地冻,棚内热如盛夏。

荣贺只穿了一层中衣蹲在大棚里, 黄瓜藤上结满了小黄花,顺着藤蔓,他已经发现了好几颗拇指大小的黄瓜幼崽,刚发现时兴奋的叫了出来, 怎么看也看不够。

花伴伴一手拿帕子擦额头上的汗,一手替他打着蒲扇:“世子,咱回屋吧, 都看了半个时辰了, 万一中暑就不好啦。”

荣贺充耳不闻, 反问花公公:“怀安怎么还没来?”

此时有人在棚外招手, 花公公出去了,片刻回来,对荣贺道:“世子, 沈公子家里有客人, 脱不开身。”

“太可惜了。”荣贺替好友惋惜:“什么客人比黄瓜还重要?”

……

沈宅,谢韫和芃姐儿的新鲜劲过去,很快对飞行棋没了兴趣——她们找到了新的乐趣。

月亮正在马厩里百无聊赖的蹭痒痒, 忽见不远处, 它的小祖宗正迈着小短腿朝它走来,小祖宗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更大号的小祖宗?!

马蹄向后退了两步, 瞳孔放大, 惊悚凝视:你们不要过来啊!

不多时, 月亮挺括有型的胸肌前垂下两条洁白的长辫子,左右各系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头顶梳了两个揪髻,飘着彩带,因为扎得过紧眼睛都变了形……

马脸写满了生无可恋。

怀安对着月亮打躬作揖:兄弟你暂且忍一忍,千万别乱动,要是伤着她们,咱俩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两个女孩相当得意自己的作品,芃姐儿奶声奶气的问:“哥哥,好不好看?”

怀安揣着小手在风中石化。

“不好看吗?”谢韫跳下杌子,远远看了一眼,迟疑道:“要不拆了重梳吧?”

“好看!”怀安忙道:“特别好看!”

两人站在马厩前端详片刻,终于满意地说:“确实不错。”

怀安擦擦额角渗出的汗。造孽啊!刚刚是什么让他觉得种菜不好玩的?

月亮终于躲过一劫,重重的打个鼻响,抖抖鬃毛,两团揪髻扎的很牢,直愣愣的朝天耸立,在日光下泛着耀眼的银光。

日头偏西,韩氏准备告辞离开,王妈妈来叫孩子们回上房。

谢韫对母亲道:“娘,这是小哥哥送我的礼物,可以拿吗?”

韩氏见女儿拿着个奇奇怪怪的小包,还可以背在身上的,便问:“这是什么?”

“是书包,可以装书和玩具。”谢韫道。

韩氏笑道:“有没有谢谢哥哥?”

“谢过啦!”谢韫脆生生的说,怀安也点头替她作证。

……

腊月初八,天上零星飘着几片雪花,怀铭带着怀安来到雀儿山,撩开车帘,便可见群山连绵,烟雾缭绕。

兄弟俩穿着厚厚的毳毛披风,带着暖耳,裹得严严实实的。怀铭指着窗外对他说:“雀儿山一带土地不够肥沃,所以一直荒着,现在划给流民开荒屯田。”

怀安点头表示理解,肥沃的田地哪里轮得到流民耕种。

“大哥,我常听大人们说起小阁老,那是个什么官儿,几品?”怀安问。

怀铭笑道:“小阁老没有品,只是官场上对首辅儿子的一种习惯称呼。”

“原来是这样……”怀安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如果爹爹做了首辅,我们也是小阁老?”

怀铭干咳一声,这孩子是有点志向的,但不多。

“不要去羡慕这种事。称呼前面加个‘小’字,活在父辈的恩荫之下,有何意趣?”怀铭素来温和的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当今这位小阁老,甚至都不是科举正途出身。”

怀安瞪大双眼:“不考科举,他怎么当上侍郎的?”

“父荫啊。”怀铭兴致缺缺,显然不想多提这号人。

却见怀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铅笔,两眼冒光:“大哥,展开说说呗?”

怀铭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怀安眨着真诚的大眼睛:“好奇嘛,我问题一向很多。”

怀铭一想也是,反正路途遥远,便与他详细解释“父荫”是怎么一回事。

怀安“唰唰”记录下来,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知道自己记性不好,所以身上常备纸笔。

……

拉车的马儿一边拖着车厢,一边拖着月亮,鼻孔里嗤嗤冒着两股白气,沿路碾着冰层徐徐前行,踩出两串泥泞的脚印。

沈聿负责屯田的流民在此处安家,山脚下的一排房屋,是沈聿临时居住的指挥所。

民房简陋,外围有官兵把守,官员捧着一沓沓公文进进出出,小吏穿梭在各个值房之间,忙碌却井井有条。

怀安和怀铭先后下了车,官吏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是沈司业的公子吧?”一位身穿细布襕衫,头戴方巾的青年驻足询问。

这身打扮不是吏员,而是国子监的监生,怀铭点头称是,还要称他一句“师兄”。

怀安也随大哥喊:“师兄。”

监生摸摸怀安的头,道:“司业与我说起过,我一猜便知是两位,这边请吧。”

沈聿的签押房设在居中位置,中间堂屋,两边是办公和就寝的地方。

沈聿正伏案写字,面前是两大摞卷宗公文,见两个儿子进门,微微诧异:“你们怎么来了?”

怀铭提着一个八角食盒摆在桌上,道:“父亲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沈聿挂起手中的毛笔,扫一眼墙上的黄历,原来已经腊月初八了。

许听澜在家陪芃姐儿,打发哥俩来陪老爹过节。

怀安像个八爪鱼一样飞扑到老爹身上,沈聿一把托住他,仍被撞得一个踉跄,对怀铭道:“你弟弟怎么只长力气不长个儿呢?”

怀安立刻中计,从老爹身上跳下来,比量着头顶到老爹身上的位置:“我长啦,我真长啦!”

“父亲还没用中饭吧?”怀铭笑问。

怀安邀功道:“我和大哥可是起了个大早,紧赶慢赶来的。”

沈聿冷哼:“从城内到这里不到两个时辰,你是晌午时候起的吧?”

怀安不好意思的说:“哎呦,不要拆穿嘛……”

沈聿和怀铭相视而笑,累日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怀铭揭开食盒上的盖子,一层层拿出碗碟,是两荤两素,外加一大盅腊八粥。最下层垫着小碳炉,冒着腾腾的热气。

“粥可是母亲亲手熬的。”怀铭盛了一碗粥,拿起一把勺子递给父亲。

沈聿迟疑的接过来:“你母亲平时够累了,你们也不拦着点……”

“拦了。”怀安辩解道:“娘要往里放咸鸭蛋黄,都被我们拦下来了。”

怀铭作证:“这已经是拦过之后的了。”

沈聿唇角一抖,鼓足勇气尝了一口,居然还不错!

兄弟二人才各自喝粥。

沈聿借机教育他们:“看到了吗?’学者不患才之不赡,而患志之不立’,烹饪虽为小技,同样需要意志坚定,方能有所成就。”

怀安心想:幸亏娘亲意志不够坚定,否则现在喝的就是咸蛋黄腊八粥了……

吃完了粥,长随入内将食盒收走去洗,沈聿带着两个儿子,沿着泥泞的山路,去看新安置好的流民。

半山腰一片毡棚是流民暂居之所,里面住着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孩子。不远处划分的宅基地上,年轻的人们就地取材,拉坯盖屋,忙得热火朝天。

雀儿山是群山,这边是“南村”,山北同样有这样一片村落,大伙儿叫“北村”。南北村加起来,共安置了一千多户人家。

沈聿命郎中将病患集中隔离,并设十几个棚子作为公厕,集中便溺,集中处理。严令百姓不许喝生水,吃生食,凡入口的东西都要煮熟。

除此之外,他还鼓励不用做工的小孩子们捕鼠,一只老鼠拿到吏员那里,可以换一小块腊肠。一群半大孩子组成的“捕鼠大队”力量惊人,所到之处,寸鼠不生。

十日之后,山里的老鼠几乎绝迹。

怀安戴着厚厚的口罩穿行其间,行过之处,听见流民热络的跟老爹打着招呼,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没有志向远大的抱负,没有怀才不遇的痛苦,所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和一块能活人的土地。

老爹黑了一些,也瘦了一圈,但腰背依然挺直,步伐依旧坚毅。怀安知道他这段时间一定遇到了重重困难和阻碍,也一定解决了很多问题和麻烦,才能将数万流民分三批安置,活人无数。

雀儿山距京城四十里,一天往返时间太紧,他们又在山里转了一大圈,赶不到城门落锁之前回城。

天黑下来,父子便三人合身躺在大通炕上聊家常。

沈聿在外一个多月,不放心家里,问题很多,大到母亲什么时候来京,小到芃姐儿长高了多少,事无巨细。

怀铭一一作答,让父亲安心。

“父亲什么时候回去?”怀铭问。

“月底一定能回。”其实沈聿说了句大废话,月底就要过年了,各衙门封印,一切糊涂账都要留到年后再算。

怀安今天话很少,沈聿以为他真正走到流民中去,大受震撼,明白了读书之苦远不及挨冻受饿的一半。心中稍有欣慰,只要孩子们有所收获,就不算白走这一趟。

怀安的确在认真思考,在这个时代想要做出一些成就,就要拥有官身,说白了就是考科举,可是凭他的智商,只怕考到八十岁也难中个举人!

光线昏暗,怀安拥着棉被,突然问:“爹,我能不能不考科举?”

这话放在他们这样的人家,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换一个爹,非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的程度。

沈师傅却保持一贯的淡定:“不考科举,你想做什么?”

怀安翻身起来,从脱下来搁在脚边的夹袄中拿出一个小本子,正儿八经跟老爹谈起了十年计划:“我都打听过啦,等您做到四品官,就可以荫一子入国子监。”

“大哥是用不到了,”他指指自己,“您看我怎么样?”

沈聿轻笑一下,算是默认。

他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将来送怀安去国子监读几年书,直接参加秋闱,省了前头的县府院试。

“还没完呢。”却听怀安接着道:“等您升到三品,什么侍郎呀,御史呀,就可以荫一子做七品官。”

说着,他情绪不免有些激动:“不出意外,大哥到时候已经进士及第了,所以那个蒙荫的儿子还是我。”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

“等您升到二品,再入个阁,就可以荫一个六品官!万一您当了首辅,我和大哥也是小阁老啦!”怀安兴奋的差点跳起来,仿佛看到了人生巅峰。

他原以为以为读书人只有科举这一条途径,今天才知道,官二代是可以不用亲自考科举的,小阁老吴琦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他刚刚说什么?”沈聿问怀铭。

怀铭的声音冷森森的:“他说立志要成为吴琦那样的人。”

“哦,是吗?”沈聿的声音很沉。

“是的。”怀铭的声音堪比屋外的冰天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