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块玻璃是西洋物件, 比料器厂出来的玻璃清透得多,据说是我出生的时候皇爷爷赏的,本来要装在正殿做门窗, 但是不够用,父王就找工匠做成了这座炕屏。”

正殿里,荣贺像个导游,指着炕屏给怀安介绍它的来历:“父王还找来工匠, 想在上面绘些山水画,可是没人在玻璃上做过画,就一直搁置在这儿了。”

怀安知道这个时代平整的大块玻璃很稀奇, 可在他的眼里, 再值钱也是玻璃啊。

人造的东西再珍贵, 生产技术一旦被攻破, 立马会变得不值钱。

反观他们即将要做的——尝试在这个时代搞大棚种植,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事啊,费几块玻璃而已, 值得!

“能用!”怀安下了结论。

“拆!”荣贺一声令下。

两个孩子撸起袖子, 露出一截小臂,哼哧哼哧的干活,每拆下一块玻璃, 就命两个太监抬到世子所去。

还不停的嘱咐:“小心点, 手脚轻一点……”

倒是很爱惜的样子。

值守太监在一旁悲悲切切的哭,刘伴伴和花伴伴两位老伙计则显得十分镇定。

刘公公带着一脸从容的笑, 束手站在一旁:“要是殿下王妃怪罪下来, 咱俩就去跳河。”

花公公捋一捋鬓角, 嗔道:“谁跟你去跳河呀,泡发了死相难看, 咱家要去上吊。”

刘公公白他一眼:“那就各死各的,倒要看看是泡发了好看,还是青面獠牙长舌鬼好看。”

值守太监抽抽噎噎的道:“您二位还有心思拌嘴呢,这都拆了一半了,抓紧拦着点儿啊。”

两人默契的退后一步,你行你来。

……

世子所的太监们都是跟着荣贺“东征西战”的老手,被锤炼得木匠活儿瓦匠活儿都能干一点,搭个棚子不成问题。

只是玻璃面积有限,仅够顶部的一个斜面,东西两面要贴质地相对坚韧的高丽纸,天气不好是用草席覆盖。

荣贺道:“我都已经想好了,大内有专门烧制玻璃的料器厂。我们两个小孩闹着要玻璃,肯定没人理会。但如果我们能种出些名堂,让京城中的达官贵人纷纷效仿,自会有人解决这项难题,把玻璃的价格打下来!”

怀安:……

人人都能效仿了,还赚什么钱?

荣贺哪里会想那么多,热火朝天的指挥太监盖暖棚,怀安坐在不远处的安乐椅上,晒着太阳吃着点心,心思已经神游天外。

他带着穿越者特有的偏见去看这个世界,觉得它各项技术都很落后,除了躺平什么都做不了。不如荣贺有想法就算了,还习惯性的否定人家的想法。

要改,一定要改。不能先入为主的看待问题,思路要打开!

如果黄瓜大棚种植成功,以后冬天就有新鲜的果蔬吃了。

但他同样知道,大棚在短时间内只是服务于权贵的奢侈品,有钱人或许会买来吃个新鲜,甚至会出现反对的声音,譬如“不时之物,有伤于人”等等。所以大棚在这个时代并不能解决老百姓吃饭的问题,真正值得被推广的是玉米、马铃薯、红薯一类的农作物。

可眼下别说市面上压根没有,即便是有,也未必能广泛种植,因为此时的马铃薯、红薯并没有后世那么高产,它们刚传入欧洲时,口感和产量都很鸡肋,也同样没能被推广,马铃薯在欧洲盛行之初,甚至被当做园艺植物用来观赏。

所以要想种植真正造福百姓的作物,发现物种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留种和改良,筛选培育出最精壮的苗株作为种子……

“喂,喂,喂!”荣贺召唤正在走神的怀安,问:“取暖问题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有些难度。

荣贺提议在暖棚旁边盖一小瓦房,搭起灶台,全天生火烧水保持棚内的温度。

怀安想的是如何把殿内的炕火引进暖棚里去,反正冬季也要取暖,更加节省柴炭。

“我想到一个人,他应该有办法。”怀安道:“我表哥很擅长这些的,我这就去找他,请他设计一下,画一张图纸什么的。”

荣贺惊叹:“你表哥这么厉害啊!”

遂派一辆马车带着怀安,赶紧去陈家请陈甍过来。

陈甍听说去王府,恹恹的没什么兴致,当听到搭建蔬菜棚种黄瓜,登时瞪起了眼,迅速将尺规墨盒画本收进书包,向大人禀报一声,就跟着怀安去了。

门房值守的太监迎出来,怀安向他解释:“这位是世子要见的人。”

太监十分忠于职守,对怀安道:“沈公子,容咱家先去通禀一声。”

怀安点点头,忽然瞥见门房轿厅里祁王的轿子。

“咦?”他问门房:“殿下回来了?”

“是,今日殿下回来的早。”太监说完,转身要走。

“公公!”怀安一惊一乍地喊住他:“不用通禀了,就当我没来过,我没来过啊!”

话音刚落,在门房太监迷惑的目光中,拉着陈甍就跑。

陈甍都懵了,说好的盖暖房呢?

怀安边跑边说:“还盖什么暖房啊,保命要紧!”

他这时候才想起老爹的叮嘱——拆王府是要掉脑袋的。

……

祁王府,正殿。

太监宫人跪了一地,孟公公再次朝着两个值守太监发火:“咱家是千叮万嘱三令五申,让你们看紧了这座屏风谁也不许搬走,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脑子被猪油糊了吗?!”

难为抖成筛糠的太监,还能期期艾艾的辩解:“这不是没搬走吗?”

“这……”孟公公一下子噎住了。

祁王抬头看一眼那座空空如也的木头架子,面无人色。

另一个太监也试图自救:“殿下,孟公公,世子拆玻璃的时候十分的爱惜,不断提醒大伙儿小心,半点也没有损坏。”

祁王的脸色又青了几分。

“闭嘴吧你!”孟公公骂了他一句,搀扶祁王慢慢在官帽椅上落座。

“殿下,您可千万要想开啊,”孟公公轻抚祁王的后背,劝慰道,“您想啊,这玻璃还在,只是换了个地方待着,架子也还算完好,说不定能改个衣架什么的……对吧?”

祁王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刀,捂着胸口,撑在了扶手上,一口气憋在胸中,半晌没缓过来。

孟公公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叫了几声“殿下”均无回应,忙吩咐跪在地上的太监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传太医!”

……

申时初,阳光西沉,把天空染的金灿灿的。

沈聿忙完翰林院的事,乘坐来王府接怀安。门房迎出来,对着沈聿打躬作揖:“沈学士怎么来了?小公子应该已经回家了呀。”

沈聿奇怪:“他回家了?怎么回的?”

门房道:“不知道怎么回的,撒腿就跑,叫都叫不住。”

“这孩子……”沈聿呢喃一声,遂命李环骑马回家,看看怀安到家了没有。他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却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他倒不太担心怀安会被人贩子拐走,他不拐别人就谢天谢地,他担心的是他的二东家,郑阁老叮嘱他千万要保护好的祁王。

于是对门房道:“劳烦公公禀一声,沈聿求见殿下。”

太监立刻点头:“您进门房稍候。”便进去通报去了。

片刻回来,身后还跟着殿下身边的陈公公,陈公公脚步急促:“沈师傅呦,您可来了!殿下病了,您快进去劝劝。”

“病了?”沈聿一惊:“什么病,要紧吗?”

陈公公道:“急火攻心,太医扎了十几针才缓过这口气来……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您进去看看再说。”

“王妃在府里吗?”沈聿又问。

“不在,已命人进宫通知王妃。”太监道。

沈聿听得心惊肉跳,匆匆进殿,只见祁王面色惨白,嘴唇发紫,靠在床头软垫上,地上跪了一大圈人,连世子荣贺也在床边跪着。远远看上去还以为祁王殿下怎么着了。

沈聿勉强找了个空地,跪地行礼。

“沈师傅,免礼。”祁王声音虚弱:“快给沈师傅赐座。”

孟公公立刻搬来一个锦墩,请沈聿坐下。

祁王一抬手,孟公公便屏退了殿里的人。

“怀安呢?”祁王问。

难为他此时还顾得上问怀安。

“说是已经回家了。”沈聿道。

祁王面带惭愧,叹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

一想到荣贺自己范熊,还拐带着怀安不学好,就觉得对不住沈师傅啊。

沈聿眨了眨眼,没听懂祁王的意思,好在祁王平时就没有多少城府,在他身边做事的人,也无需谨小慎微的揣摩其心思。

沈聿直白的问:“殿下何出此言?出了什么事?”

祁王的表情十分痛苦,话音也很虚弱:“荣贺这孩子,不知怎么想的,把我的玻璃炕屏拆了,又把后园好好的花草全垦了,搭起一个棚子说要种黄瓜。沈师傅你听听,寒冬腊月里种黄瓜,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沈聿瞥了荣贺一眼,后者并没有辩解,看来确有其事。忙劝道:“孩子么,有些奇思妙想也是常事,殿下别太心急……”

劝着劝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觉得这路数颇为熟悉,别是自家儿子想出来的吧?

祁王仍自顾自的叹道:“我从不指望他多么的才华出众,但求规矩一点,正常一点,无功无过。”

祁王的处境岌岌可危,与雍王相比,唯一的优势只剩荣贺了。他心疼的哪里是一座屏风啊……好吧,是挺心疼的。

但比起外物,他更在意荣贺的名声,倘若被父皇知道,他唯一的孙子非要在冬日里种黄瓜,祁王府恐怕连最后的一丝倚仗也没有了。

“殿下,臣斗胆,世子是一直都有此类行为,还是最近才有?”沈聿问。

祁王抬眼,似乎有吐不尽的苦水,又实在难以启齿,颓然的叹了口气:“一直都有,一天比一天严重了。”

沈聿:……

怀安跑的那么快,很难让人相信此事与他无关。

李环骑马,一来一回只用了两刻钟,转而回来接沈聿回家。

“老爷放心,安哥儿在家呢。”他说。

沈聿叹一口气,打道回府。

一进家门,发现陈甍也在,两个孩子在石桌上写写画画,不知又在研究什么,连怀铭也抱着芃姐儿站在身后看。

“太太呢?”沈聿问。

“郑家办赏菊宴,太太还没回来。”李环媳妇道。

“好极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步步走进院中。

怀安因为太专注没有听见老爹进门,冷不丁被揪住了衣领,“哇”的惊叫一声,像只被母猫叼住后颈皮的小猫,直接被叼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