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已有宦官带着荣贺进到书房。
荣贺见有外人在场,规规矩矩的行礼:“恭请父王钧安。”
“贺儿,来, 见一见师傅。”祁王道:“这位沈师傅是壬子科的探花,有大学问,你要好好跟着他读书,知道吗?”
荣贺今天表现的很正常, 他一丝不苟的给沈聿行礼,称他:“沈师傅好。”
“世子好。”沈聿也向他还礼,语气温和。
荣贺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 抬头看着这位新老师, 举止斯文, 温文尔雅, 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沈聿也端详起荣贺,相貌清秀,举止也还算有礼, 只是目光中透着一股笨拙的精明。这目光沈聿太熟了, 一看就是个很爱自作主张的小祸殃子。
祁王此时也措好了辞,对沈聿道:“世子是府内独子,自小备受溺爱, 有些顽皮, 还望师傅从严管教。”
沈聿躬身应道:“臣僭越了。”
祁王道:“自古天地君亲师,谈何僭越, 此后就拜托师傅了。”
祁王将姿态摆得很低, 又或者他一向这样礼贤下士、平易近人。
……
今日不用给世子上课。拒绝了祁王和王妃的热情留饭, 沈聿便告辞离开了。没有回翰林院,而是直接早退回家。
他觉得妻子一个人带着怀安一整天, 一定已经疯了。
谁料回家之后,并没有他想象的鸡飞狗跳。
灶房冒着炊烟,家雀在枝头蹦跳,怀安坐在葡萄架下给芃姐儿讲故事,怀铭换上新做的冬衣,转圈儿给娘亲看。纯然一派母慈子孝,兄妹和谐,岁月静好的画面。
见到沈聿回来,孩子们纷纷迎上来。
沈聿抱起芃姐儿打量怀铭一眼:“新衣裳。”
又看向妻子:“我的呢?”
许听澜忍俊不禁:“孩子们长身量,你又不长。”
虽这样说着,还是把女儿接过来放在摇椅上,令玲珑取来一件簇新的氅衣给他试穿。
许听澜为他系上衣带,抚平褶皱。退后几步上下一打量,像在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不错,比刚成亲那会儿要好看。”
“乱说。”沈聿笑着,近前一步:“我几时难看了?”
许听澜也不避,将他有些凌乱的衣领整了整:“那会儿比现在真的差点意思,还不是靠我这些年悉心打扮?”
怀铭眼见画面开始少儿不宜,抱着妹妹薅着弟弟就去了堂屋。
怀安正磕的津津有味,冷不丁就被大哥拎进屋来,见李环媳妇已经开始摆饭了。
他一脸不满:“大哥,该多让芃儿看看,父母恩爱是最好的家教。”
怀铭不知他哪来的这些歪理,瞪他一眼道:“芃儿渐渐晓事了,以后在她面前说话要注意分寸。”
怀安看到一旁跪坐在椅子上,对着满桌子饭菜垂涎三尺的芃姐儿:“她晓事了?”
这一问,怀铭也有些不确定了,他听爹娘说,自己在这个年纪已经认了不少字,芃儿怎么只认得菜呢?
怀铭到底也没想明白,还是叮嘱道:“总之要注意一下,还有你刚刚讲的故事,什么蛇精娘蝎子精爹,芃儿最怕蟹子了,改一改。”
怀安一脸无语,他给妹妹讲的是葫芦娃的故事啊!
“改成什么?”怀安一脸坏笑:“狐狸精爹?”
怀铭一愣,也忍不住笑了,还挺贴切。
沈聿和许听澜进了,就见哥儿俩在窃笑。
“笑什么呢?”许听澜问。
两人慌忙摇头:“没什么。”
却听芃姐儿口齿清楚,慢条斯理且拖着长腔:“狐狸精爹——”
堂屋里霎时安静下来,连摆饭的李环媳妇和玲珑都住了手,紧张的看着沈聿。
哥俩难以置信的看向芃姐儿,然后相互对视。
怀铭:你不是说她不懂事吗?
怀安:她不懂事还不会学舌吗?
药丸!
沈聿也不恼火,拽出椅子神色如常的坐下。许听澜哪能容他们随意编排父亲,责怪的看着哥儿俩。
怀安怂哒哒的赔笑上前,给老爹捏肩膀:“爹,我们给芃姐儿讲故事呢。”
“是么?”沈聿朝他一笑:“讲的什么故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呃……”怀安略一思考,张口就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只小狐狸,在给老狐狸精讲故事……”
沈聿伸手抓了个空,怀安笑着躲到娘亲和大哥身后。
许听澜气的往他背上一拍:“你就皮吧!”
沈聿也懒得跟他计较,一家人笑语盈喧的用过饭,玲珑端来的山楂糕,是祁王府赐下的东西,沈聿还未到家,东西先送到家里来了。
把孩子们撵到院子里消食,结果怀安带着芃姐儿来回疯跑,跑的小胖丫头扶着膝盖直咳嗽。
“沈怀安。”沈聿连名带姓喊了他一声:“把白天临的字拿来。”
怀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诶呀”一声,转身跑回屋里去了,他今天临字少临了两张,要掺上两张旧的。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他自言自语。
这时老爹已经在外头催他了,他慌慌张张将纸张拢好归位,装作没事人似的拿出去。
沈聿瞧他狗狗祟祟的,就已经开始警觉了
一查功课,果然有猫腻,不但偷工减料,鱼目混珠,还混进一张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合作项目企划案。”
怀安悚然一惊,跳上去就抢,心里骂自己大意:怎么把这个混到里面去了!
沈聿将它举高,不让他抢回去,问:“这是什么?”
怀安心虚的干笑几声:“没什么,我练字,瞎写的。”
沈聿乜他一眼,继续往下看:“方案一、开业推出团购款,不赚利润赚口碑;方案二、下单砸金蛋,开奖赢好礼……”
怀安巴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你写的是成衣店的开业计划?”沈聿反问。
怀安赶紧拍马屁道:“不愧是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爹,您就是当代的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呀!”
沈聿只是哼笑,回头看向妻子,许听澜故意扭头去给芃姐儿换衣裳。
原来这小子已经不声不响的把他娘给搞定了。
怀安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要完,丧眉搭眼的,连脑袋上耸着的两个小揪揪都耷拉下来。
谁知老爹居然说:“好孩子,知道帮娘亲分担,值得奖励。”
怀安转悲为喜,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沈聿道。
怀安凑上去:“奖励点什么呢?”
沈聿露出慈祥的笑:“翰林院一日游。”
怀安笑容尽失:“我不去,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正因为没什么好玩,才叫你去。”沈聿穷图匕见:“以后休沐日之外,都跟着我去读书。”
怀安像被雷击了似的。
“娘——”他看向娘亲,疯狂暗示,合作计划还没开始呢!
许听澜自知理亏,递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我不去!”怀安扑到老爹身上,扭曲爬行尖叫恸哭:“我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沈聿被他夸张的反应弄得有些懵:“翰林院有那么可怕吗?”
“有的!”怀安泪眼婆娑。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相当于后世的教育部加社科院,再加中央秘书处啊。里头书山墨海,除了经史文章就是一窝老神童。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咸鱼官二代,不想再结识任何大佬了!
怀安捶床懊恼,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刚游手好闲没几天,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让老爹抓了个正着呢?居然还要带娃上班,这合适吗?
老爹用目光告诉他,这非常合适,就这么定了。
怀安一脸生无可恋:“爹,翰林院共有多少个状元?”
沈聿大致算了算:“侍读、侍讲、修撰……一共四位。”
翰林院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学历,状元就有四个,连沈聿这位探花都算不得什么。
怀安都傻了,这是捅了神童窝吧!
他自暴自弃,一头栽进柔软的锦被里。
许听澜笑道:“在哪里读书不是读书,干嘛搞得如此痛苦?”
沈聿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你在我值房里做自己的功课,不会有人打搅你。也不会有人问长问短,让你作诗对对子背文章。”
怀安泪眼婆娑,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沈聿一脸真诚。
怀安擦擦眼泪:“骗人是小狗。”
沈聿压根不接他这茬,抖抖他的功课:“去把偷工减料的功课补上,补完再睡。”
怀安哀嚎一声,这下不但失去了自由,还要补齐功课,连“企划案”都被老爹扣了,简直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等他垂头丧气的拿着功课离开,沈聿将手里那张“企划案”轻飘飘的搁在许听澜身边的榻桌上。
许听澜一条一条的看:“还别说,我儿这些点子还真新奇。”
沈聿笑而不语,拿起一旁的书接着看。
“你真打算带他去翰林院?”许听澜问:“明儿不是还要去王府授课吗?”
沈聿道:“只去半日,让子渊替我看一会儿,不碍事的。”
子渊是谢彦开的表字。
……
次日,怀安背着小书包,被老爹牵着手来到翰林院。门口有四颗槐树,进门是磨砖对缝的八字影壁,穿过三重门来到署堂,堂中就是老爹的值房。
他好奇的四处打量,院子里除了槐树,还有梧桐树和石榴树,树上已经缀满了红彤彤的石榴,居然无人采摘,树下还有一口大鱼缸,九尺高的夹竹桃开的缤纷热闹,**也开始打骨朵儿。
怀安还没说话呢,老爹就堵住了他的嘴:“不许爬树。”
怀安再要张嘴,老爹又道:“不许碰夹竹桃。”
他闭上嘴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跟着走。
邹应棠常年不在,曾繁今日去了王府,值房里只剩谢彦开和陆显。
见到怀安,两人都挂起手里的毛笔凑上来。
陆显赞道:“好俊秀的孩子。”
谢彦开上来就囫囵怀安的脑袋:“这是谁家的娃娃呀,长得这么好看?”
怀安缩了缩脑袋,感觉他在撸猫。
沈聿笑道:“怀安,叫谢伯父、陆伯父。”
怀安打了个躬:“谢伯父,陆伯父。”
谢彦开笑道:“原来是小怀安呀,听说你不到一个月气走了一位先生?”
怀安瞳孔震颤,谁在造谣污蔑本公子?
他乖巧顺从的形象瞬间绷不住了,很认真的与这位谢伯父辩解:“是鞭策是鼓励。陆先生决定回家准备殿试了,不是怀安气走的。”
“怀安。”沈聿提醒他讲礼数。
谢彦开笑得不行,对沈聿道:“难怪我那表弟直对我说,从没见过这样机灵的孩子。”
怀安这才想起陆先生就是这位伯父介绍的。
不过谢伯父和陆伯父二人与其他大佬不同,或许是文凭太高,对别人的学习成绩压根没兴趣,既会不考他背书,也不起哄让他作诗。
跟有边界感的大人相处,实在是太舒心了,午饭都能多吃半碗。
午后,祁王府来接沈聿的轿子到了翰林院大门外,沈聿把怀安托给两位同僚照看,拿上牙牌匆匆出门去了。
翰林院的差事确实很清闲,且整个京城的官员体系里,只有翰林院是五日一休沐的。两位伯父从午后就一直在讨论苏木花椒、布帛柴炭、市井奇闻,手下的编修、典籍入内禀事,也无非是签几个押罢了。
五天一休,朝九晚五,没加班没压力没有勾心斗角,怀安想,这不就是梦想中的工作吗?可再一想想得到这份工作的代价,他立刻就醒了。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