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先生的学堂功课繁重, 怀铭明年八月下场参加秋闱,更是着紧的时候,因此一大早就去了学堂。

怀安今日放假, 约好了去舅公家找萌萌表哥玩的,就赶上连夜的暴雨,老天像是要把前几个月欠下的甘霖一次给足似的,倒叫人不禁犯起嘀咕, 这个下法儿,可别又成涝灾才好。

小孩子倒没有那么多的焦虑,只要不影响出门计划的, 都是好天气。

怀安冒雨给白马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月亮啊月亮, 你再不出去跑两步, 就要胖成月饼了!我们老家白胖胖的酥皮月饼, 皮薄馅大,没见过吧?就是你现在这样!”

在小主人一口一个月饼的刺激下,才勉勉强强, 拖拖沓沓的跟在马车后头。

到了陈家, 怀安先说了一大堆幼稚的好话哄舅公舅婆开心:您家的胡萝卜可真好,把月亮喂的白白胖胖,小白龙养成了大饺子。

舅婆笑得合不拢嘴, 命人将庄子里刚送上来的两筐李子和葡萄备着, 给怀安带走。

“我现在还不走呢。”怀安强调道。

陈充朗声笑道:“没人撵你走,你就是住下来也无妨。”

舅婆也撺掇着:“今儿就住下吧, 和哥哥姐姐小妹妹一起玩儿。”

“我也很想啊, 可惜我明早还要上课呢, 我现在功课可忙啦,都没办法经常来陪舅公和舅婆玩了。”怀安一脸遗憾的叹气:“要不您和我爹娘说说, 让他们给我减点功课,别十日一休了,改成五日两休,实在不行,五日一休也好哇!”

陈充笑骂:“鬼灵精,怎么净想着玩啊。”

许听澜裙子湿了,去内室暖阁换下,转出来正听见儿子的话:“沈怀安,你又在说浑话了?”

怀安后背一凉,立马义正言辞的改口:“舅公,我爹娘督促我读书可是为我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虽然读书很辛苦,但我能理解他们!”

说完,还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以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

可把二老逗得前仰后合。

“你这不是很明白吗?”陈充笑道。

“皮得很,变着花样气人。”许听澜道:“好在请来的这位先生能拿得住他。”

其实许听澜心里清楚,随便一个先生都能拿得住小儿子,他是皮,又不是刺头,该怂的时候怂的可快了。

陈充朗声笑道:“这孩子,能屈能伸,能成大器。”

怀安剥了一小碗水嘟嘟的葡萄,推到娘亲眼前,狗腿兮兮的请她吃。

许听澜这才给了他一个笑脸,囫囵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道:“你自己吃吧。”

怀安捧过来,拿去喂妹妹。

舅婆却说:“我瞧着咱们怀安孝顺爹娘,友爱妹妹,是个顶好的孩子。”

怀安被夸得美滋滋的。陪好长辈,喂饱妹妹,申请去找陈甍玩一会儿,陈家其他几个孩子今天都上学,他猜测陈甍表哥应该在房中。

“你父亲正和他说话,你等半盏茶功夫再去。”许听澜道。

怀安这才发现老爹不在堂中,原来是找陈甍表哥单独说话去了。

他目露同情之色,真可怜啊,他最怕被老爹揪着谈话了,旁征博引、指古摘今,从来不考虑对面的那个小孩儿他是不是能听懂。

许听澜问道:“甍儿那孩子还是避着人不说话吗?”

陈充道:“毕竟还在丧期,哪能轻易释怀?我弄了些小玩具给他解解闷,近几日好多了。”

怀安一听有玩具,登时瞪起眼睛来。

……

小小的跨院里,沈聿正与陈甍谈话。陈家的孩子都在就近的私塾念书,只是附近几个馆都已经满额了,陈充此前不给他找私塾,是想让他在家养养身子,也缓缓心情,眼下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不得不考虑他读书的问题。。

沈聿的意思是令陈甍搬到沈家去住,与怀安一起读书,反正家里请了先生。

但不知为什么,凭沈聿说破大天,陈甍就是不肯去。

怀安又等了半盏茶工夫,才在陈家府婢的引领下来到陈甍居住的小院子。还没进院门就拖着长腔大喊:“萌萌表哥——你在吗?!”

声音盖过了风声雨声,精准钻入陈甍的卧房。

人未至声先到,正与表叔说话的陈甍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巴不得就地撅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陈家三进宅院,两处跨院,只住了老两口并几个孙子孙女,年纪小的都住在上房,因此陈甍分到了一个清净的小院子,每天深居简出,很少出去玩耍。

很久没有听到如此聒噪的声音了……

“萌萌表哥!”怀安扛着个口袋呼啸而至。

陈甍撇了撇嘴:“换个称呼,算我求你。”

怀安想了想:“萌萌哥,小萌哥,陈小萌?”

沈聿瞪他一眼:“不许对表哥无礼。”

陈甍彻底被他打败,吐出一口浊气:“随你吧……”

沈聿被吵的头疼,起身道:“玩一会儿吧,午饭再遣人来喊你们。”

快速离开了噪音现场。

陈甍其实也头疼,但这些日子在陈家,清净虽清净,却时常想起在沈家与表兄弟姐妹一起热热闹闹的日子。

他们一起下飞行棋,烤橘子,放纸鸢……殴打长辈。

关键是叔父一点也不生气,三言两语便气走了那些意图吸血的本家叔伯。他很羡慕怀安,又很希望长大后成为叔父那样的人,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怀安围着他嘘寒问暖:“萌萌表哥,你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在陈家还习惯吗?肯定不习惯对不对?体验一下就好啦,还是跟我回家吧!”

陈甍脑袋都要炸了,一脸无奈的问:“半个多月不见,你怎么更聒噪了?”

怀安道:“有话当然要说出来了,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的心意呢?”

陈甍愣了愣。

怀安大喇喇的坐在一边:“萌萌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说着,从大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跟怀安常背的挎包不同的是,它有两根肩带,包口可以用抽绳收紧,然后阖上翻盖。四角和翻盖是皮革的,可以起到一定的防碰撞和防水的作用。

“这叫双肩包。”怀安背到自己身上给表哥演示:“背法跟书箱差不多,但比书箱轻便的多,比斜挎包对身体更好。”

这对于陈甍来说确实是很实用的东西,他再跟伯祖父去军器局的时候,可以携带纸笔、尺规,并腾出双手记录一些东西。

陈甍由衷的感激:“谢谢!”

“不用谢,”怀安反问,“你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分享给我呀?”

陈甍略想了想:“我有!”

说着,他从柜子里头搬出一个大木箱,木箱很重,他只挪了两下,就让怀安帮忙来抬。啪的一声打开箱盖,怀安惊呆了。

里头是长长短短好几杆火铳,另有一些被单独放置保存的药粉。

怀安往后退了几步,头皮发麻,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军火贩子的家中。

陈甍拿起其中一杆火铳,演示给怀安看:“从这里打开药池盖,然后将蛇形杆往下推压,就可以击发了。”

怀安嗖的一声躲到了壁板后头。

心中哀嚎:舅公啊,这就是你说的小玩具?你通常都是拿枪给孩子解闷吗?

陈甍笑道:“别怕,都是炸膛后淘汰下来的报废品。”

怀安吓得都打磕巴了:“你你你你……研究这个干什么?”

陈甍已经将这支火铳拆开绘制,只见他拿出图纸,对怀安一番解释,总结道:“现在军队里普遍使用的铳装填费时,精度也很低,射程还短,我想改进它。”

怀安瞠目结舌,没听错吧?一个十一岁的娃,他说他要造枪?

“小……小萌哥,但凡我能达到其他同行的普遍水准,我一定帮你,可惜我啥也不懂,一点忙都帮不上,留下来反倒容易添乱,这样,你先忙,我锅上炖着火……”怀安被吓得一通胡言乱语,夺门欲逃。

陈甍早对他信口开河的毛病习以为常,一把将他薅了回来。

“有什么好怕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怀安就差哭爹喊娘了:老天爷,我承认我是废物行了吧,不要再往我身边安插大佬了,求放过!

他又看了一眼陈甍,捂住双眼——这次还是个军火大佬!

怀安越抗拒,陈甍越兴奋。抓住他的肩膀晃了两晃:“睁开眼,我再给你看个更好玩的。”

怀安扯着嗓子干嚎:“娘啊,他还有更好玩的……”

“别嚎了!”陈甍笑道:“相信我,你肯定喜欢。”

说着,他拿出一堆工具,按配比称量出一些生铁粉、杂硝、磺灰等。

一边做,一边解释:“根据不同的配比,可以放出不同的效果,有的可以窜高,有的可以连续发出响声,还有像这样的……”

怀安这才意识到,这孩子他在做炮仗。

他在做炮仗!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躲到了壁板后。

陈甍无奈的摇摇头,不再理他,熟练的装填药粉,做出一个小圆盘状的炮仗,随手扔在地上,点燃引线。

怀安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阿弥陀佛,哈利路亚,无量天尊,阿门……

只听嗖嗖嗖几声闷响,小圆盘冒着火花,旋转着在地上四处乱窜。

怀安呆呆的放下手,目光紧盯着它看。

“这个叫地老鼠,好玩吗?”陈甍道。

“好玩哎。”怀安渐渐放下戒备。

哪个孩子能拒绝烟花的**呢?

此前的三年家里都在治孝,两次过年都没有放过烟花。怀安这辈子总共没活几年,压根不知道市面上已经有了这么好玩的款式。

他问:“这玩意在烟花铺子里能买到吗?”

陈甍暗含得意的说:“独家发明,市面上还没有。”

怀安一阵失落,又问:“我可以带芃儿来看吗?”

陈甍看看堂屋门外的大雨,道:“下次吧,下次去院子里放,傍晚放,可以一次放很多个。”

怀安连连点头。

看着他这一屋子军火,心道,怪不得不肯去沈家呢,一个军火天才,放着管军器局的伯祖父身边不待,还能去哪?

他也不再强求表哥跟自己回家了,反而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央他给自己讲讲,这么好玩的烟花是如何做出来的。

……

晚上回到家,怀安给大哥和芃姐儿讲了“地老鼠”的有趣之处。

怀铭觉得他幼稚,芃姐儿则完全听不懂。

他一想也是,大哥看上去总是又老又小的,妹妹从生下来就没体验过放烟花的乐趣。

“哎——”

沈聿抬头看他:“小小年纪,总叹什么气?”

怀安万般忧郁的说:“等您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人生在世,不被理解是很正常的。”

沈聿淡淡道:“你再不睡觉,明天起不来,挨揍也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