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不便多问,只是口头承诺道:“殿下放心,翰林院会尽快拟出人选, 呈送内阁票拟。”

见祁王面色稍霁,曾繁才试探着问:“沈聿沈学士托臣问一句,世子昨日在郊外,赠了他儿子一匹马, 殿下知道这件事吗?”

祁王一愣,他一向安分守己深居简出,非但不知道什么马, 甚至连沈聿是谁也想不起来。

曾繁又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

“原来是这样……”祁王恍然大悟:“那荷包是世子的生母临终前留下来的, 世子视若珍宝, 想必是为了表示感激, 曾师傅回去告诉沈学士,不必多虑,收下便是。”

相比他攒了半辈子的珍品, 一匹马简直入不了眼了, 也不会放在心上。

待到外人散去,祁王再想叫世子时,底下人回禀:“世子殿下去了温阳公主府上。”

呵, 跑得还挺快!

“谁允许世子出门的?”祁王的怒火再次点燃。

“是王妃。”太监道。

祁王没了话讲。

但还是愤愤的添了句:“他有种就别回来, 回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是是是,殿下息怒息怒。”太监忙添上一杯茶, 让祁王压压火气。

祁王坐回榻上, 顺了几口气。这些年, 他和王妃怜惜荣贺年幼丧母,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才把荣贺纵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正在暗自后悔,前去“追脏”的孟公公轻手轻脚的进入正殿,手里拿着一卷清单。

“世子一早去了温阳公主那里,老奴派人去公主府问,只要来这一张单子。”

祁王欲哭无泪,那就是一样也追不回来了……

“殿下,想开点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孟三和劝道。

祁王苦笑:“本王真是好福气啊。”

既然东西追不回来,掩盖世子的罪行才是最为要紧,孟公公依照单子上列出来的物件,花了上百两银子,七七八八的弄了些赝品回来,把祁王的书房重新装点好,生怕被王府官员看出破绽,贻人口实。

公主府,荣贺还在没心没肺的吃螃蟹呢。

温阳公主摇着扇子数落他:“过一两天,等你父王气儿消了就赶紧回去,别真把他气出个好歹。”

“他那个温吞脾气,能怎么样嘛。”荣贺道。

“贺儿!”温阳公主也不由瞪起眼来:“有你这样说你爹的吗?”

荣贺不再说话。

温阳公主无所出,平素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侄儿,见状又劝道:“你也要稍稍体谅你父王的难处,给你皇祖父做儿子,是这天底下最艰难的事了。”

厂卫的探子遍布京城,她不敢再多说下去。

荣贺将蟹八件放回原处,用巾帕擦了擦嘴:“给皇帝当儿子都叫难,那云青观的流民还怎么活呀?”

荣贺只知道顺天府下令驱赶流民的时候,有不少官员找到父王,请他带头进宫请旨,不要搞一刀切,他却说皇爷爷在闭关,不敢进宫打扰。他十分看不惯父王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不顾百姓死活的态度。

“各有各的难。”温阳公主道:“亲王不能干政,这是祖制。贺儿,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他还有你、你嫡母,还有王府上下百十余口,如果他惹怒了皇祖父,会置你们于何地?”

荣贺半晌没有说话,这些年,他在王府里过得很憋屈,心里越憋屈,就越想念生母。

其实他那时还小,对生母的印象太少太少。只记得母亲来自民间,外祖父是普通工匠,她喜欢讲民间的故事,讲春种秋收、四时节气,她好像总也闲不住,即便选秀进了王府,即便进府一年便生下了皇孙,依然每天织布纺线,做针线活儿。她有一双巧手,一朵荷花要用上十几种颜色的绣线,真叫一个栩栩如生。

他依稀记得娘亲说过的话: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这是天道,谁要是掠夺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粮食,就是违背天道,是要遭天谴的。

荣贺一脸认真的说:“姑母,父王受天下人供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难道不该想着百姓吗?”

温阳公主一时无言,胸中如堵了一块石头,泪湿了眼眶。

片刻她回过神来,微变了脸色:“不对啊,这跟你打劫他的书房又有什么关系?”

“嘿嘿,”荣贺心虚的笑道,“劫富济贫。”

“你是江洋大盗吗!还劫富济贫……”温阳道:“再说你父王算什么富?你当他为什么要缩减用度?户部欠了他两年的岁赐!”

“啊?”荣贺道:“凭什么啊?”

温阳很难对他解释朝中复杂的局势,只是问:“东西还能追回来吗?”

荣贺皱着眉头:“难了,我舅舅办事很麻利的。”

“哎……这次只能这样了,下不为例!”温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担忧的问:“你舅舅办事妥当吗?”

荣贺忙道:“姑母放心,绝对妥当,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扯出祁王府来。”

“但愿如此。”温阳公主乜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剥了一壳子蟹肉,推到他的面前。

盘算着府里还有多少存银,添上一笔,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关。

……

怀安是不到卯时起来的,不是他勤奋好学闻鸡起舞,实在是迫不得已。

月亮越狱了,冲破不太牢固的围栏,打算出去寻找自由。谁料刚出胡同就迷了路,站在胡同口左右张望,不知哪个方向通往快乐的天堂。

因为纠结的太久,被胡同口那户人家的好心大婶收留。随后恩将仇报的啃了人家的菜地,拆了人家的狗窝。

狗还以为来地震了,打了个激灵从梦中惊醒,一脸懵的看着自己坍成一片废墟的家。

大婶本打算做完早饭再料理它的,也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计,赶紧挨家挨户的询问是谁家走失了马,再不领回去,要把她家拆光了。

邻里皮衣出来,纷纷表示家里没有马,并添上一句:“多新鲜呢,马也能走丢。”

问到最里头的沈家,才算找到了正主,李环千恩万谢,赔了人家的菜地和狗窝,还十分惭愧的多给了几十枚铜钱,算作给狗的精神补偿。

然后叫起媳妇让她去二院禀一声,这家伙力气大,家里连个拴马桩子都没有,也不能专派个人牵着它吧。

所幸皇帝“闭关修炼”,已经辍朝多日了,沈聿不用上朝。但他有起床气,不能接受自己一个人早起,又不敢惊动妻子和女儿,只好提着鞋蹑手蹑脚的出屋,把两个儿子祸害起来。

怀安睡眼惺忪,脾气很大:“天还没亮呢!”

沈聿的脾气也不小:“起来修马厩!”

晨光熹微,爷仨加上一个李环,四个人叮叮当当忙了一身汗。

直到修宅子的工匠来上工了,围在旁边看了好半晌,工头才忍不住出声道:“老爷,您这卯口凿得不对,不结实。”

四人:……

白起那么早了。

事实证明,专业的事情还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要试图挑战别人的饭碗。

认清这一点的爷仨扔下锤子凿子各奔东西。

沈聿上衙是可以迟到的,他是二把手,上司又不在衙中,迟到早退摸鱼都是常态。怀安和怀铭迟到就会很惨。

尤其是怀安,他今天第一天跟着先生读书,从隔壁工地翻墙到院子里,跑回自己的房里拿背包,再跑到前院小书房门口,虽然没有多远,也足够他气喘吁吁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陆先生今天来的也够早,身边还跟着个八九岁的孩子,想必就是老爹提过的,陆先生的儿子陆淮。

怀安顾不得这些,慌里慌张的走进屋里去,朝先生深施一礼。

他在老家开蒙时也上过私塾,魏老先生有个很不讲理的规矩,时不时会提前一到两刻钟到书堂,谁要是晚于他,就算谁迟到。迟到了就是抄书罚站挨板子,视情节轻重而定。

年轻的陆先生显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还算和气的介绍他和陆淮相互认识。

怀安暗自松了口气,两人序了齿,陆淮大他两岁,已经在学《尚书》了,比他的进度快的多。

不过这个年代的私塾教育讲究因材施教,每个人的进度不同也很正常。

怀安坐在靠窗的书桌后头,拿出书本。

陆先生是很板正的人,连带着陆淮也是很板正的孩子,两人正襟危坐,总显得怀安有些格格不入,他左看右看,也不得不挺直了后背,端正坐相,让自己看上去合群一点。

陆先生见他拿了一套《四书》,却回身往书架上翻出一套蒙学书,搁在他的案头,还是要他从《三百千》开始背,一本一本的背过去,查漏补缺,重新温习。

怀安背的口干舌燥,又想喝水,又想吃东西,又想去院子里玩……就像刚上一年级的小朋友,心里长草似的坐不住。

好在陆先生还算通情达理,给了他三天时间调整状态,并用这三天温习蒙学内容,第四天才正式开始读《四书》。

陆先生与老爹的教学方法大相径庭,最大的区别在于,老爹会给他讲解经义,还会引经据典,甚至夹带自己的观点,而陆先生只是一味的让他背书,最多讲一讲朱子的注解。

怀安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天的。

时人讲究十五岁之前,物欲未染,知识未开,要多记忆;十五岁之后,物欲既开,才开始思辨、理解。主流的教育模式自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他再不擅长,也要慢慢适应。

这日翰林院没有多少事忙,沈聿早退回家,站在书房窗外听了一会儿,暗自欣慰,疯马套上了鞍辔,神兽也关进牢笼,真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怀安此刻就坐在窗边背书,抬头看见老爹的一张脸,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他对这种画面的恐惧是刻在基因里的,古人不懂,只有现代人懂,因为它有一个很通用的名字,叫窗户外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