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 ”陈氏道,“赶了半天的路,想必饿了。”

说罢便命丫鬟去花厅摆饭。

虽说家里仍不能大肆宴饮, 但因为孝期已近尾声,又为着陈甍的到来,还是摆了个小小的接风宴。席上八荤八素十六道菜肴,另有若干冷碟, 都是雅致的当地菜,口味甚至更偏向邻县的习惯。

许听澜和季氏总是不经意的照顾陈甍,希望他不要过于拘谨, 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最高兴的莫过于怀安, 他是人来疯, 喜欢人多热闹, 加之一桌子诱人的时蔬和生鲜,饭都多吃了小半碗。

于是长辈们又让怀铭怀远多向弟弟学,好好吃饭睡觉, 不要总是学习。

怀安:……

一点也没有被夸赞的开心。

他已经七岁啦。在老爹的耐心辅导下, 终于读完了《三百千》、《神童诗》等蒙课程,虽然是忘了背,背了忘, 也算勉强读完了, 除此之外,又学了《孝经》和几首毛诗, 学了简单的声韵和训诂, 手骨也完全长成, 可以正式的练字了。

其实这个进度,相比寻常人家的学童来说算不上特别慢, 毕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在四岁五岁开蒙的,就算在后世,七岁的孩子也不过刚读小学二年级,只是相比同年龄段的父兄来说,简直是判若云泥。

上辈子家里出了一个神童弟弟,按理说,作为哥哥,他应该以此为骄傲,可是弟弟的光芒太过耀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却被遗忘在黑暗的角落里,除了自卑,还有嫉妒。他时常为此感到自责,觉得自己心态有问题,怎么可以嫉妒自己的亲弟弟呢?

来到这一世,前世记忆刚刚恢复的那段时间,其实是有些崩溃的。

这是什么命犯神童体质?上辈子是一个,这辈子是一窝呀!生活在一窝神童中间,这种压力谁懂啊!

但也是来到这一世,他才知道,原来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也是值得被爱的。

爹娘也会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你很棒,不要跟别人比。”

他竟然一点也不嫉妒了,甚至觉得爹娘哥哥姐姐身上的光芒很温柔,一点也不刺眼,反而让人忍不住靠近。而这世上的幼崽,也并非只有学习好坏这一条判定标准,好好吃饭睡觉,快快乐乐的长大,一样也是好孩子。

所以他明明有着十六岁的记忆,心理和行为却依然幼稚,甚至比其他孩子更加活泼,除了体内生长激素的原因,还因为前世压抑的过往。重活一世,有机会享受美满家庭带来的幸福童年,谁会选择拒绝?偶尔小作一下,看着爹娘咬牙切齿又拿他没辙的样子格外有趣。

饭后,大人们在堂屋打马吊消遣,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百索。

怀铭怀远也被爹娘逼着去院子里活动活动,两人不是运动型人才,连弟弟妹妹也跳不过,遭到一顿嘲笑。

陈甍则一直坐在姑祖母身边,安安静静,若有若无。

怀安驻足朝堂屋里探头探脑,怀铭问他:“看什么呢?”

“大人们在等人吗?”怀安道。

“你还真聪明。”怀铭笑道:“是在等邻县的一位名医。”

沈家终于请来了万景舟,小厮将他引入内宅,李环媳妇领着他直接进了上房。沈聿和沈录对他十分客气,请他为季氏和陈甍诊脉。

万景舟不愧是名医,一针见血的指出季氏乃是肺疾,三分治七分养,身体底子又薄弱,讲究用温和的药慢慢调补,而先前几位郎中用药过猛,看似对症,实则适得其反。

又去为陈甍把脉,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只道这孩子面色晦暗,忧思郁结,问是否食欲不振,噩梦不断,盗汗难醒。

陈甍一一点头,那惨烈的场面,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读书一向勤勉自律不出差错,那日却鬼使神差的少做了一项功课,而被先生留堂做完,等他带着书童离开私塾时天色已经擦黑了,他还在奇怪家里为什么没派人来学堂找他时,只见巷子里火光冲天,大街上也突然冒出几股流寇,他们用倭语嚣张的叫嚣,□□妇女、烧杀抢掠。

书童拉着他躲在一口干涸的水瓮里,二人才勉强逃过一劫,可是他的家人、邻里,一整条巷子的富户无一例外惨遭洗劫。

他是淌着血水回到家的,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首,祖父倒在书房的案台底下,娘亲是自尽的,爹爹临死前用裁纸的小刀割断一名倭寇的喉咙,与之同归于尽……守孝百日,这些画面夜夜出现在他的梦境。

万景舟道:“我可以开一副疏肝理气的药,但那只是辅助,心结需要排解,小小的年纪,多出去走一走,与亲近之人说说话。”

陈甍只是一味的点头。

“怀安。”沈聿朝着门口探出的小脑袋喊了一声。

“在呢在呢。”怀安立刻像小狗腿子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带表哥出去玩。”沈聿道。

“好嘞。”怀安脆生生的说:“萌萌表哥我们走。”

陈甍春日里打了个寒颤,什么萌萌表哥……

还未来得及表达不满,就被怀安生拉硬拽的出去了。

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万郎中开了药方,又交代了几句医嘱,便要赶回邻县。

沈聿命人去照方抓药,亲自叮嘱车夫一定要将万郎中妥妥当当的送回医馆。再回到上房时,牌桌已经撤掉,一家人围坐着,讨论进京的问题。

陈氏仍是不想进京的,季氏持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丈夫常年在保定一带驻守,住在哪里都是聚少离多,加之这一两年来身体不好,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保定距京城更近,二叔空暇时便可回家。”许听澜道:“还有三个孩子,议亲啊,读书啊,还是在京城更方便些。”

许听澜说的并不委婉,两人稍稍有些动摇。

季氏平时虽然没什么主见,却也看的明白。眼见两个姑娘一年年的大了,以后从翰林院或新科贡生中为她们择婿,总比在安江县这个小地方要好得多,另外还要考虑儿子读书,沈聿为子侄安排的私塾,也比当地的塾师要有学问。

念及此,便委婉表示都听婆母的安排。

陈氏明白她的意思,便点头答应下来,还对许听澜道了声辛苦。

这声辛苦倒是名副其实的,身为宗妇长媳,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她来安排,她本可以只和丈夫带着两个儿子进京,清清静静过日子,但为了丈夫的官声,为了儿子的心愿,不惜大动干戈把全家搬到京城。

放眼朝中,除了京城本地的官员、蒙皇帝赐宅的高官,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

“那就这么定了。”许听澜是个干脆利索的性子,该拿主意的时候从不矫情谦让:“京城的宅子需要拆墙修葺,除服后才能开始动工,大约半年完工,我盘算着先带怀安、怀铭进京,等新宅修缮好了,再请母亲和弟妹动身,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安排的十分周到,陈氏点头称善。

沈聿坐在一旁沉默,主要内宅诸事他也插不上话,两年前私自处置孟姨娘的事,现在还被这婆媳俩诟病。

他默默剥完一个柑橘,掰成两半,半个递给母亲,半个递给妻子。

许听澜尝了一口,神色如常的说:“甜的。”

沈聿这才给自己剥了一个,他很怕酸,结果冰凉的橘子瓣入口,疏朗的眉目瞬间扭曲,险些酸倒了牙。

许听澜好计得逞,别开脸窃窃地笑他。

陈氏对这两口子的顽皮司空见惯,视若无睹的继续道:“你舅舅从京城回信了。”

惨遭戏弄的沈聿将酸得令人发指的橘子吐进痰盒儿里,又见母亲的贴身丫鬟真的取来一封信,才正色将信件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完。

“舅舅让我上京时捎上陈甍,以后陈甍由他来抚养。”沈聿顿了顿,等母亲的意思。

就算将陈甍留在家里他也是无所谓的,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放,他连沈怀安这样的孩子都养得了,还有什么泼猴儿是养不了的。

老爹在腹诽,怀安在外头打了一连串喷嚏,揉揉鼻子:“谁在骂我!”

怀莹笑道:“快想想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怀安想来想去:“除了我爹……我也不敢得罪别人啊。”

陈氏被孙子的喷嚏声打断思路,怒腾腾的说:“看看看看,都说了三春倒寒,一个个的就给我卸衣裳了。”

婆子丫鬟们齐出动,再次将院儿里的大小孩子们裹成了粽子。

陈氏看着满院粽子心满意足的收回目光,对沈聿道:“这原是应该的,他的祖父父母都去了,你舅舅是最近的族亲。上京也好,省的本家那帮豺狼虎豹整天打他的主意。”

涉及到陈家的事,沈聿自然全听母亲做主,满口答应下来,准备找时间跟陈甍谈一谈。

又听陈氏道:“我也探听了几句内情,本家那几个儿孙不争气,头几年趁着家里老太爷患病,不但掏空了家底,还欠下了赌债。偌大的家族,如今只剩一个空壳,眼看就要捉襟见肘,急了红眼,一心想着抢占别人的家产。”

沈聿恍然大悟。

话音刚落,李环媳妇进来禀事:“陈家的三爷来了,说要见一见太太和大爷。”

沈聿剑眉微簇,恐怕又是冲着陈甍来的。

正要起身去前院与之周旋,只听母亲手里的杯盏咣啷一声摔在桌上,茶水四溅,昭示主人的愤怒:“使人去丧礼上闹事,还有脸来见我?我沈家不认这样戕害同族的亲戚,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