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铭在家中闲了月余, 恰好协助父母妻子操办怀安的婚事。

姚阁老十分认可怀铭的能力,开海二字说起来容易,虽说有朝廷的支持, 但皇权不下州县,一旦牵扯到地方势力的利益,就是举步维艰。因此怀铭这几年在泉州开海,实在是筚路蓝缕、险象环生。为了表彰他的政绩, 也是看重他的才能,姚阁老欲将他提到吏部,趁自己身体尚可, 想亲手带他两年。

沈聿特意将怀铭叫来, 问他的意思。

怀铭过去是少年老成, 这六年在任上磨砺, 则是由内至外的成熟稳重了,又因为长相肖父,每每出现在父亲旧时的同僚面前, 难免让人恍惚一下。

譬如被天官看重, 有进入吏部任职的机会,姚阁老既然要栽培他,至少也是文选司郎中起步, “小天官”的雅称可不是随便叫的, 从京城到地方,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都要经过他手, 换做旁人早就欣喜若狂, 额手相庆了。

怀铭却沉吟片刻, 开口道:“曲则全,枉则直, 洼则盈。父亲如今身居内阁次辅,又赶在朝廷整饬吏治的风口浪尖上,儿子进了吏部会有诸多为难之处,既给您平添不便,又容易让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沈聿闻言,歉疚之余又有些欣慰,他们的长子确实成熟了,官场虚虚实实,懂得在激流中懂得稳住阵脚缓上一步了。

他都不敢想像换成怀安会如何选择,只盼着自己最好能活到他致仕,时刻看紧了这只猴儿别让他窜上天。

最终怀铭被任命为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国子监司业,充经筵日讲官。

怀安实在很佩服大哥,在闽海大展拳脚,立下赫赫大功,回到京城却甘心放弃要职,埋头做起学问来。

沈聿也生出了好奇心,问他:“换成是你,会怎么做?”

怀安不假思索道:“当然选那个权力最大的官啦!四品以下官员任免权,多爽啊……像当年弹劾我的那个小谁,直接把他发到边境去吃沙!”

沈聿:……

人就不该有好奇心。

……

九月深秋,天气变凉。院子里的枣树、石榴树硕果累累,像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红灯笼。

怀安无所事事,带着两个侄女侄子去打枣,青红色的大冬枣噼里啪啦掉下来,两个孩子兴奋的提着小筐子满地拣,结果一人拣了一筐枣,打了一头包。

面对母亲铁青的脸色,怀安赔着笑,试图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于是把洮姐儿往前一推:“娘,您看她这两个包很对称,像不像小龙女?”

“沈怀安!”许听澜的吼声惊飞屋檐下的家雀。

他撒腿就往院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回想起小时候老爹带他打枣,也打了一个大包,当时怎么没人替他主持公道呢?

沈府上下一派喜气,从前到后,内宅外院,都已经开始贴喜字、挂灯笼了,男仆女婢仆妇一律发放了簇新的衣裳,他们又领了双俸,说话做事格外殷勤,各院的堂屋内室擦拭的窗明几净,院子里连一片枯落的树叶都看不见。

此时秋老虎已经过去,冬日的脚步还未来临,正是凉爽的季节,穿里外几层的大红吉服刚刚好。

怀安在爹娘兄嫂姐妹们的围观下试穿大红圆领的吉服,配有六品官员的鹭鸶补子,肩部斜披一幅锦缎,又叫披红或挂彩,乌纱帽,皂朝靴,头顶两侧各簪一朵金花。

引得家人们的一致夸赞。

“你真要骑着月亮去迎亲?”许听澜问道。

怀安十分确定的点了点头,月亮通体银白,高大健硕,不扭秧歌的时候真的很英俊。

怀安唯独遗憾这个时代没有录影照相的设备,不能留下他红衣白马意气风发的珍贵影像。他更不敢想像韫妹妹一身缀金纹绣的诰命服该有多美,竟连婚纱照都留不下,可惜可惜!

荣贺得知他这个想法,思索片刻,眼前一亮:“有办法!”

为了让好兄弟一生一次的婚姻不留遗憾,他向皇帝请旨,从东厂借了几个擅长丹青的暗探,埋伏……呸,是布置在怀安迎亲的沿途和谢家的门外现场作画,记录珍贵瞬间。

“这些人画的又快又逼真,包你满意。”荣贺道。

怀安嘴角一抽:“谢谢啊。”

荣贺的好意不好推却,可接受了又不免头皮发麻,谁家好人在接亲路上埋伏东厂探子啊。

二人正说着话,来了一个肉呼呼的小团子,小团子刚满周岁,穿着厚实的衣裳,显得圆滚滚的,雪白可爱,被乳母抱着,太监宫人跟着,张着小手要找爹。

荣贺将小团子抱过来给怀安看:“你看我这只崽,跟我长得多像。”

怀安左瞧右看,好像都是像太子妃多一点。

“鼻子,嘴巴。”荣贺提醒道。

怀安又仔细看了看:“嗯,像。”

“是吧。”荣贺逗着小皇孙咯咯直笑,指着怀安介绍道:“这是怀安叔叔。”

怀安朝他拍拍手,小皇孙倒不认生,说抱就给抱。

怀安逗着他:“你可是你爹发誓当一辈子社畜求来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荣贺翻了个白眼。

自打他在产房外发下那个誓言,就不敢有一天懈怠,但凡他松懈偷懒,孩子总会有个头疼脑热……

太子妃宽慰他,小孩子都是在三灾六病中长大的,跟什么誓言没关系。

荣贺原本也存着侥幸之心,可两三次之后,从来不信鬼神的他特意跑到太庙上了一炷香,给列祖列宗赔个不是,保证以后一定尽职尽责当好社畜,求各位大佬不要在子嗣身上开玩笑。

从那之后,小皇孙健健壮壮很少生病,荣贺却真的不敢再偷懒了。

“不过,父皇将武备学堂交给我来督建了,是兄弟可要帮忙啊!”荣贺不无兴奋的说。

随即便叫花伴伴抱来成摞的公文资料,并周将军编写的《练兵要略》。

怀安看的两腿直发软:“我要成亲了。”

荣贺反问:“你成亲跟干活有什么冲突?”

怀安无情的说:“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姐妹永远是你的姐妹,兄弟是你的兄弟直到他结婚。”

荣贺权当听不见,将资料一沓一沓的摞在怀安手里。

“哎?哎?!”

荣贺握拳做加油状:“好好干,姐妹!”

……

转眼婚期将至,与有情人终成眷属,怀安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沈聿和许听澜瞧着儿子这兴奋劲,又无奈又好笑,也不啻于在婚前与他多说一点。

“儿啊,成婚可不仅仅是两个有情人走到一起,有情人谈情说爱靠的是喜好热爱,成婚后白头偕老靠的是包容体谅。”

“外人看咱们这个家里,妻贤夫敬,兄弟姊妹友爱,可以说是人人称羡的美满和睦,可你要知道这份美满,是每个人付出的结果,更是你作为一个男人,应当承担的责任。”

怀安点点头:“听进去了。”

结果次日不到四更天,怀安就被叫了起来。

为了不耽误蜜月旅行,他近几日都在熬夜帮荣贺整理“武备学堂”的资料,昨晚熬到三更天,总算将他的这部分完成了。

“不上班不上学的,叫我干嘛?”怀安睁开惺忪睡眼,忽然哇的一声惊叫,拥着被子直打哆嗦:“你们怎么在这儿?!”

可真不怪他一惊一乍,他的哥哥们姐夫们在他的头顶站成了一圈儿,正在围观他起床。

怀远问:“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忘啦?”

“怎么可能!”怀安烦躁的拿被子蒙上头。

他又不需要梳头绞面修眉化妆,而且时下的婚礼之所以写作“昏礼”,就是因为在黄昏时进行的,因此他下午再去迎亲即可,上午无非听父母训导几句,再祭告一下祖先,他要娶媳妇啦!

根本不用起这么早的。

“快起来,再不起赶不上吉时的。”怀铭戳着被子催他。

怀安露出脑袋:“吉时在下晌呢,现在才四更天啊哥哥们!”

“哎?哎?不要掀我被子!救命啊!有人耍流氓啦!!!”

怀安直接被兄长们掀开被子薅下了床,叫进一众丫鬟仆妇,帮他洗漱梳头更换吉服。

怀安从搬出主院以来,像洗漱更衣这种事都是自己做,从不喜欢有人贴身伺候,眼下衣衫不整的,一下子涌进一群女人,他吓得直接窜回了被窝里。

“出去出去!我先穿好衣服再进来!”怀安道。

众人只好先去外面等他。

怀安被折腾的毛都炸了,顶着一头炸毛,哈欠连天的穿好了簇新的中衣,心里纳闷极了,大哥怀远哥和表哥的亲迎礼、两个姐姐出嫁,他是全程参与的,没人起这么早哇。

四更天是什么概念?后世的凌晨两点左右……

“真是见了鬼了。”他抱怨一句,又恍悟大喜的日子不该说不吉利的话,赶紧敲了敲桌子,呸呸呸。

待到换好吉服,去上房见祖母母亲,姐姐嫂嫂们都在,围着他七嘴八舌说笑不停。

许听澜本来想再叮嘱他几句,成亲之后该如何如何,愣是没插上话。

怀安环视一圈,唯独不见妹妹:“芃儿呢?”

“去谢家陪新娘子啦。”怀莹道。

“不是……她哥结婚她陪去新娘子?”

有没有搞清自己的定位啊!

“时辰到了,该去祠堂了。”陆宥宁催促着。

怀铭怀远夫妇,便拉着怀安,跟着许听澜往祠堂去。

此时天光还是一片漆黑,怀安总觉得哪里不对,时间为什么这么赶?

家祠不同于老家的宗祠,占用了后罩房的三间,只供奉了四世的祖先,香案上摆放灯烛香炉等祭器,沈聿一身公服,肃立在先祖牌位前。

怀安还留心看了一眼,他祖父确实不叫沈拆。

沈聿领着主妇子侄们盥手焚香,一套冗繁的礼仪下来,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敬告祖先后起身,沈聿便沉声训导道:“厘尔内治。往求尔匹。”

怀安须答:“唯恐不堪,敢不奉命。”

随后两位哥哥便一左一右裹挟着他来到前院,迎亲的物什和人员都已到齐,前厅里摆了七八张食桌,一众亲友正在用早饭呢。

来的人可真不少,除了自家的哥哥姐夫们,还有他在国子监中的同窗好友,雀儿山书院的先生们,贺老板、孟老板为首的生意伙伴,书坊的郝师傅师徒,孙大武父女三人,姚翠翠两口子等等……

自古士农工商泾渭分明,能把这些人聚于一堂还真是举世罕见。

更夸张的是,太子一身便衣混在其中,拉着有些僵硬的顾同聊武备学堂的事——顾同一时还没办法把当朝太子当成刘斗金——好在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怀安同他们打了个招呼,什么恭喜恭喜,同喜同喜……正要一桌一桌的寒暄,就被两个哥哥摁在主桌上,往他手里塞了一副碗筷:“吃吧。”

怀安一大早被折腾的七荤八素,这会儿哪里吃的下,只勉强喝了几口粥,刚要说吃饱了,手里的碗就直接被收了去。

怀铭怀远径直将他架起来拖出前厅,亲友们见状簇拥着跟了出来。

怀铭极有兄长范儿的代替怀安朝各位亲友们作揖:“有劳诸位了!”

众人拱手还礼,纷纷笑道:“乐意之至。”

随后荣贺上前,不容分说将大红绣球捆在了怀安身上,陈甍将同样披红挂彩的月亮牵了过来:“新郎官快上马吧,不要误了吉时。”

“不是……”怀安还在懵着——这才什么时辰啊!

结果被连掺带扶的推上了马。

“奏乐!”陈甍一声令下,高亢的唢呐声险些将怀安吓得掉下马去。

“出发!”

吹吹打打的奏乐声中,浩大的迎亲队伍拿着一应家什,跟着接亲的花轿往金鱼胡同而去。

沿途百姓纷纷驻足观看,是听说了当朝次辅为子聘妇,可谁家接亲队伍大清早就出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