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 怀薇编写的《字海》上市了,甫一出版便引起了巨大轰动。

书本风靡京城的同时,人们都在纳闷, 沈怀薇是什么人,从没听说过啊。

得知沈怀薇的真实身份之后,坊间出现了两种说法:一种是对其大加赞赏,如卓文君、鱼玄机一般的奇女子;一种则是大加抵制, 认为妇人编书纯属滑天下之大稽,谁要是买了这套书回家学习,会贻笑后人的。

怀安拆家拆的正起劲, 放榜之前本不打算回国子监的, 听说《字海》在国子监引起了强烈争议, 也不得不赶回去探听一下情况。

率性堂中, 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

正方以博士杨牧为首,他们认为女子与男子在读书做学问上并无差别;反方以率性堂监生柳子毅为首,认为《字海》与《说文》同类, 都属字范, 让天下男子以女子之书为范,实在是牝鸡司晨,荒唐至极!

除此之外, 还挑出了许多训诂字义有争议之处, 以佐证他们的观点。

怀安认得这个柳子毅,是大理寺卿的次子, 也是林修平的最好的朋友。

当年收拾了林修平之后, 柳子毅一直看不惯他, 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林修平,主要还是看不惯怀安整日一副嚣张的样子。

因此对于怀安的姐姐出书这件事, 作对的更加起劲。

怀安也因此看清了这个世界对女子的苛刻和偏见,这本《字海》几经校核,又特意请了岳父亲自修订斧正。倘若署名是谢彦开,可想而知该是何等的受人追捧,只因作者是沈怀薇,就被鸡蛋里面挑骨头。

“一丘之貉,一路货色。”怀安恨恨道。

曾尚几人劝道:“吹毛求疵罢了,不要往心里去。”

“我只是不明白,他们看不惯,不看就是了,为什么总想方设法毁掉?”怀安握拳道。

曾尚道:“这种人不是向来如此吗?”

怀安也知道,改变世俗偏见,是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他只是心疼姐姐,耗费数年之功,为天下读书人谋便利,却要经历这样的贬低和质疑。

顾同得知此事后,以家事为由向庶常馆告了长假,打算带已经怀有身孕的怀薇离京一段时间,回老家养胎。

怀薇却不过一哂:“不遭人妒是庸才,我走什么?”

其实这些都是她的意料之中的,因此并不打算逃避,她相信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字海》的好处,这些声音自然会销声匿迹。

……

至公堂内帘之中,阅卷工作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

第一场的上等卷,经过同考官的推荐,在主考官的审阅之下,共取中了九十八份,而中试者中,有一名在第三场的试卷有污损被剔出,整场成绩作废,也就是说,共有九十七份试卷取中。

但北直隶全省的名额为一百名,因此同考官们必须从第二三场试卷中择优补荐,选出三份填补空缺。

按照以往的习惯,凡是同考官推荐上去的文章,除非数量超额,主考官几乎不会黜落,也很少有补荐的机会。毕竟经过长时间的阅卷之后,大家都很疲惫,再去仔细批阅第二、三场试卷,别说精力不济,就是时间上也不够充裕。

可是这一科的乡试主考由孙燮担任,他向来严谨细致,对待每一份试卷都认真审阅、严格把关,不符合要求的直接黜落,弄到最后名额不够,还差三名。

同考官们只得压着怨气,日夜赶工,从第二三场的试卷中各推荐一人,交由孙燮裁定,总算赶在张榜之前凑够了一百个名额。

……

放榜这天,怀安和谢韬一起去贡院看榜,同行的还有谢韫和芃姐儿。

贡院外的告示墙下已经黑压压挤满了生员,他们故作轻松的相互攀谈着,实则内心都很煎熬。

谢韬低头看看自己,和怀安一样一身颜色鲜亮的锦袍,再看看一大群方巾襕衫的生员,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禁埋怨起怀安来:“你看谁像我们似的,穿得像个暴发户。”

怀安道:“你懂什么,万一落了榜,显得咱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韬还未反驳,一声锣响,惊得他险些从车椽上掉下来。

其实桂榜已经贴好,只是时辰未到,还覆着一层红绸。人们循声回头,只见两名顺天府的官差鸣锣开道,引着一名揭榜的官员阔步走来。

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默默散开,让开一条通往告示墙的通道。

官员走到榜单前,缓缓揭开了红绸,将本科乡试举人名单揭晓。

随后便是更加可怕的安静,人们纷纷屏住呼吸,在榜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随着一声“我中了!我中了!”的欢呼声,人群开始**沸腾,间或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疯也似的冲出人群,也有人呼吸愈发急促,化作失望的啜泣。

一时间,欢呼声、庆贺声、悲切声、安慰声此起彼伏,好一出人间悲喜各不同的大戏。

怀安十分淡定的站在车架上,拉出了千里镜。

“找到没有,找到没有?”谢韬紧张的连声催促。

“别急啊,才看了一小半。”怀安道。

“不是……你从前往后看啊?”谢韬问。

“不然呢?”

“从后往前看。”谢韬对他们两人的水平了若指掌。

“也对哈。”怀安将千里镜挪到了榜单末尾,忽然惊叫一声:“哎呀!”

马儿被他惊到,打了个鼻响,车子一晃,他一头滚进了车厢里。

几人忙去扶他。

“你看到什么了?”谢韬拿过千里镜去看榜单,同样惊呼:“呀,你中了!啊,我也中了!”

谢韫道:“快给我们看看!”

两个女孩接过千里镜,只见榜单上最后一名,赫然写着沈怀安的大名。

“第一百名,沈怀安,第九十九名,谢韬……”芃姐儿欢喜的说:“哥,你们怎么做到的?!”

怀安慢慢从车厢里爬出来,惊喜过后又是一阵担忧,拿着千里镜反复的看:“别是有什么黑幕吧?”

“什么黑幕?糊名誊录怎么会有黑幕?不要睁着眼睛乱说!”谢韬跳下车厢,畅快淋漓的说:“我们熬出头了,兄弟!”

就在四人击掌相庆之际,几个身着邓绢圆领衫的国子监生朝他们走来,打头的那个正是率性堂的柳子毅。

“倒数第一都高兴成这样,沈监生还真是志存高远啊。”柳子毅道。

怀安嫌恶的挥挥手:“什么季节了还有苍蝇。”

“敢问柳监生高中第几啊?”谢韬走过来问。

柳子毅还未看榜,只是觉得沈怀安这样的废柴都能考中,这科的平均水准可想而知,便冷笑一声:“反正再低也不会在你二人之下了。”

说着,便挤进人群之中看榜去了。

谢韫记性好,才看过榜单,根本没有姓柳的,于是一脸狡黠的笑,数了十个数,便见柳子毅一脸怒容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谢韬见状捧腹大笑:“柳监生怎么了?名落孙山了……啊不不不,名落怀安了?”

柳子毅一脸怒容:“这其中必有蹊跷,我等礼部勘磨的结果!”

他所说的“勘磨”,是朝廷为防止舞弊,对于各省乡试结果的复核程序。

“请便!”谢韬道。

柳子毅灰溜溜的走了。

谢韬在他身后愤愤道:“自己本事不够,还想诬陷别人舞弊,落榜也是活该。”

怀安知道柳子毅的文章水平应该在自己之上,只是科举这种事,运气成分绝对不低,多少大儒名士屡试不第,何况一个柳子毅呢。

不过他向来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确实是超常发挥,一点运气加成也没有,一百名还是取低了呢!

芃姐儿道:“哥,咱们赶紧回家报喜去吧。”

“报喜是公差干的事,咱们去九味坊,庆祝一下柳子毅落榜!”

怀安起先还觉得倒数第一没什么值得激动的,看到柳子毅名落孙山,竞比他自己得了个孙山还要高兴,爽!

……

许听澜和季氏带着两个儿媳在老太太院里,一边闲聊,一边等着他们看榜回来。

“什么时辰了?”老太太有些焦急。

“都已经巳时了。”季氏问丫鬟:“去看看安哥儿芃姐儿他们回来了没有。”

“辰时张榜,怎么还没回来,遣人去贡院看看。”

“母亲别急,若是考上了,这会儿报喜的公差也该上门了。”许听澜道。

老太太道:“怕的就是考不上,难为情不敢回来。”

许听澜笑道:“那更不会了,怀安还有难为情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听到院墙外锣鼓喧天。因这条胡同只住了三户人家,他们是最深的一户,平日里幽静的很,许听澜立刻派人去前院看,果然有报子鸣锣上门。

“捷报贵府老爷沈讳怀安,高中北直隶乡试第一百名举人,京报连登皇甲!”

前院的管事飞奔去叫大爷,怀铭迎出来,取赏钱打发了报喜的官差,消息传至内宅,便是一阵欢呼。

“快叫人去给你父亲报喜。”老太太道。

许听澜也吩咐去门口放鞭,备酒席、迎宾客,到年底全府领双俸,隆重程度不输怀铭中状元的时候。

沈聿正在文渊阁的值房内忙碌,遣了一名中书舍人将案头一摞拟好票的奏疏送进大内。

长随忽然闯进值房:“老爷!”

“什么事?”

“小爷乡试中了!”长随的声音都难掩激动。

沈聿整理着案头的奏疏,按轻重缓急分类,头也不抬的说:“中就中了吧。”

那中书舍人极有眼力的向沈阁老贺喜,抱着奏疏离开值房。

沈聿不动声色的挂起毛笔,起身绕出大案时,小腿骨撞到了桌腿,嘶——

沈聿抽了口冷气,径直往大门外走:“去备车。”

“是。”长随问:“咱们去哪儿?”

“早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