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下晌。生员门从凌晨便出发排队, 没有用中饭,早已经饥肠辘辘,纷纷拿出自带的干粮、糕饼充饥。
怀安修好屋顶, 自然也觉得饿了,将号板一拆,坐在考箱上生炉子。
水是贡院随便取用的,炉火上烹上一口小锅, 水开后下米,腊肉切丁,小葱切葱花, 再次烧开下入腊肉, 不多时, 米肉香气飘满号舍外的整个廊道, 引来不少考生探头观望。
怀安又从考箱里拿出几个油纸包,里面是切片的酱牛肉,六必居的酱瓜, 还现场切了个松花蛋, 用蒜末酱醋香油一拌。
前后左右的“邻居们”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干粮,顿觉难以下咽。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当然是只顾自己舒服, 不顾他人死活啦!
巡场的同考官也认得他, 见他正将丰盛的晚餐一样一样的摆在号板上,忍不住问:“要不要给你烫壶酒啊少爷?”
怀安抬头:“真的假的?”
“……”
同考官一时无言以对, 瘪着嘴背着手离开。
怀安偷偷翻了个白眼, 舀出一碗热粥, 拿出一块荷叶饼在炉子上烘着,卷这牛肉, 有滋有味的用完一顿晚饭。
今天只是入场,不出考题,蹲在号房门口洗过碗筷,在狭窄的号舍内舒展几下身子,在周边撒上苏大夫特制的防蚊虫药水,挂上号帘,将两块桌板拆下来一拼,再铺上被褥,就是他们未来九天休息的“床”。
经过一整天的排队、搜检、点名,生员们又困又乏,是以过了申时,整个贡院都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阵阵虫鸣。
怀安辗转睡不着觉,给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核桃饮补补脑,那是岳母为他们准备的,提前将核桃捣碎成泥装进罐子里带进考场,随喝随泡,补充体力,提神醒脑。
想到白天众人送考时的场面,不禁感动万分——家人们一定特别担心他,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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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下衙回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一下马车便微微一愣,他家门前正坐着一对儿唇红齿白的小娃娃。
大的有七八岁,小的只有四五岁,两个娃娃梳着漂亮的抓髻,骑坐在门槛上丢沙包和羊骨头,输了的要背《训蒙骈句》。
小的显然玩不过大的,于是沈聿眼睁睁看着他从“一冬”背到了“六鱼”。
“花脸露,柳眉舒。两行雁字,一纸鱼书,一纸鱼书……”孩子卡壳了。
“日晴燕语滑,天阔雁行疏。”沈聿走上前,提示道。
“不算不算!”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铜铃:“这位大伯不要提醒他。”
男孩看到沈聿,眼睛又圆又大,歪着脑袋问:“你是谁?”
门房刚欲出来解释,沈聿示意他下去,抱起男孩坐在了门槛上:“你们猜猜看?”
男孩显然一脑门子浆糊,女孩水亮的眸子打量沈聿:“红袍玉带……”
她忽然眼睛一亮:“你不是大伯,是祖父,祖父!”
沈聿朗声大笑,一把将扑上来的洮姐儿抱在怀里,另一个小娃娃,自然是他的长孙沈沛了。
算一算,怀铭一家上月写信准备启程回京,差不多中秋前后到,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到了。
前院管事这才出来,躬身笑道:“老爷,正房摆了酒席给大爷一家接风,就等您入席了。”
“怎么叫小孩子等。”沈聿蹙眉起身,一左一右抱起两只崽:“走,咱们入席!”
怀铭夫妇迎出正房,向父亲行了大礼,沈聿只顾含饴弄孙,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让赶紧起来开席——别饿着孩子。
怀铭无奈叹气,他们离家六载,为赶在中秋之前回京日夜赶路,见面连问都不问一句,眼里只有孩子,隔辈亲真是天然本能啊!
饭菜是贺老板亲自送来的席面,多半照顾长子长媳的口味,许听澜特意去书院接芃姐儿回来,又叫回怀莹怀薇两口子,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吃一顿团圆饭,还请来昆曲班子唱堂会,哄老太太乐呵乐呵。
两个小孩子在任地淘气惯了,根本坐不住,吃饱了就围着院子又跑又闹,戏子在台上演,俩人在台下演,逗得满堂笑声不断。
虽然好像少了点什么……
……
怀铭回京后等待朝廷的安排,得以偷几日闲暇陪伴祖母和父母,沈聿也推了不少公务,每日申时便下衙,一家人围坐说话,听他们夫妇讲述闽海的风土人情,开海的经过等等。
每天热热闹闹的,险些忘了去贡院接怀安。
好在许听澜看了一眼黄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小儿子还在贡院里关着呢!
怀铭也恍悟到自己回家已经三天了,怀安第一场考试恰好结束,于是自告奋勇,去贡院接弟弟。
怀安拖着沉重的考箱,随着拥挤的人群出场时,面色有些疲惫,但看到几年不见的大哥,还是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大哥,你还好吗,嫂嫂和孩子都好吗?!”怀安围着怀铭转了两圈,看到他不缺胳膊不少腿,心里踏实了一半。
“好得很。”怀铭道:“回去再说,爹娘担心你呢。”
怀安一脸感动:“是吧?”
“是啊,食不知味,寝不能眠。”怀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回家的马车上,怀安迫不及待的给怀铭讲题。
乡试第一场,是两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共六篇文章,但考官阅卷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只注重《四书》两道大题,只要这两篇文章写好,其余四篇《五经》倒不太重要。
因此怀安只把两道大题的破题承题讲给怀铭听。
怀铭倒有些惊讶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单听他的描述,切题十分准确,立论也不错,只看用辞和文气如何了。
“那当然,我背了一肚子的程文,照猫画虎也能凑两篇出来了。”怀安道。
怀铭一听便知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大哥,明天再进场时,你劝爹娘他们别太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怀安道。
怀铭满口应着,心里升起一丝愧疚。
“等我考完再带着孩子们玩!”
那丝愧疚**然无存……
生员出场之际,他们的试卷会被被收集起来,送到明远楼后的阅卷场所——至公堂。
至公堂分为外帘和内帘两个部分,在外帘官的监督下,纸卷被整理码放、清点数目,污损的试卷会被逐一剔除,再将其余试卷送入弥封所糊名用印。
糊名后的考卷会被送入誊录所,上百名誊录官等候在此,统一用馆阁体誊抄,以防止有人私通考官,用字体舞弊。
这个过程即为“糊名誊录”。
誊录过后的考卷送入“帘内”,通过抽签分派给几位同考官,开始阅卷。
八股文有相对客观的阅卷标准,同考官会从“理、法、辞、气”四个方面逐一批阅,将文章分为三个等级,用蓝笔加标记,并将“上等”推荐给主考官,又叫“出房”。
这时就体现出第一场考试的重要性。第一场考卷一旦“出房”,只要第二、三场不出错,基本可以取中了。
倘若第一场发挥不好,第二、三场发挥的特别出色,或许也有机会被同考官“补荐”。否则此人的试卷压根不会出现在主考官的面前。
譬如怀安的试卷,就在第一场阅卷中被评为“中等”,剔除出局了……
……
回到家里,为了让怀安保持体力,所有久别重逢的欣喜都暂时被压制了下来。
因为太累太乏,怀安睡的很早,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迷糊过去,一夜无梦。
次日精神虽然好了许多,身上却腰酸背痛,好在后两场考试不比第一场的难度,且是怀安相对擅长的。
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诏、诰”等官场应用文体。怀安从小跟着老爹混迹各个衙门,对这些官场移文本就熟悉,又被谢彦开着重训练过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第三场考经、史、策,考察生员对古今政事的见解。空坐书斋的读书人哪里懂得政务,只要不犯忌讳,没人要求他们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因为第三场恰赶上八月十五,夜幕降临,望着被几抹残云拥着的一轮盈月,看着被娘亲塞进考箱里的几块月饼,怀安抱着可怜的自己,突然无比的想家,含泪哼了一首《铁窗泪》……
终于熬过了整整九天六夜三场考试,身体严重透支,走出贡院大门时,看到一大群接他出考场的家人们,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酥软。
真不是人受的罪啊!他一个“习武之人”尚且如此,遑论那些久坐书斋的文弱书生呢,难怪每年都有不少晕倒患病被抬出去的考生,三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不说,还怕有性命之忧。
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都听不清家里人跟他说了什么,好险没把饭吃到鼻子里,回到前院自己的屋里,倒头就睡着了。
睡了一天一夜,吃饭都叫不起,许听澜忧心忡忡,怕他身体吃不消,甚至给他灌了两次参汤。好在第二天自己饿醒了,爬起来饱餐一顿,满血复活。
看着耐造又皮实的儿子,夫妻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随后家里就不太平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里,怀安带着侄儿侄女上房揭瓦下水摸鱼,把家里能拆的地方都拆了,实在无聊,又去霍霍谢家。
亲爹岳父看在眼里,心里都憋着火呢,只等八月三十日放榜,考过了一切都好说,要是考不过,先卸他一套胳膊腿,以泄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