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您看, 雨天路滑,还是让怀安扶着您走吧。”怀安道。

谢彦开拂开他的手:“沈怀安,你到底想干什么?”

怀安瞥见街旁的馄饨铺子开门了, 店面狭窄,门前两张方桌,几条板凳,撑起割草棚子遮风挡雨, 桌椅板凳都是油腻腻的,一看就是寻常百姓填肚子的地方。

“爹,咱们坐下来吃碗馄饨, 您就给我一顿饭的时间, 听我解释嘛。”

“不许乱叫!”谢彦开冷声道:“我要真是你爹, 早打断你的腿了!”

怀安没脸没皮的笑着:“您以为我爹不打吗?不过没关系, 我从小腿多。”

谢彦开:……

怀安将谢伯伯拉进了馄饨铺,老板殷勤的翻下两条长凳,怀安偏与谢彦开挤着一条坐。店老板眼睛滴溜溜直往谢彦开的官服上瞟, 似乎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

怀安点了两碗馄饨, 两个馅饼,怀安从荷包里掏出十几文钱递给店老板,让他再拌个爽口的小凉菜上来。

“好嘞!”老板应声而去。

怀安一转头, 发现谢彦开正在审视着自己。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细布的生员襕衫:“怎么了?”

谢彦开纳罕道:“随手塞给车夫二两银子, 居然会来这种地方吃饭。”

怀安笑道:“该省省该花花。”

“坐到那边儿去。”谢彦开嫌弃道。

怀安从善如流,绕到离他最近的一条凳子上坐下。

“谢伯伯, 您听我解释。”怀安道:“我与韫妹妹最后一次见面才是六七岁, 时隔十年, 您中间还外放了七年,真的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妹妹在东交胡同开私塾, 与我的书坊只有一街之隔,我们才重又见面,当时只觉得她很眼熟,完全没想到她是当年那个圆咕隆咚的小妹妹啊。”

谢彦开又瞪他一眼,敢说他女儿圆咕隆咚。

“小孩子嘛,圆圆的可爱,我当年也圆咕隆咚。”怀安赔笑道:“我要是有您和我爹一半的好记性,也就不会有这个误会了,可是您从小看我长大,知道我忘性特别大,妹妹当年比我还小,就更记不住了。”

“我们再次见面,又以别名相称,她以为我是商贾人家的儿子,我以为她是私塾先生的女儿。我们的一些所闻、所思、所感都十分契合,一来二去就产生了一些天长地久的念头,我便急着去求父母去向私塾先生提亲——正是您那天撞见的。谁成想大水冲了龙王庙,本来好好的一桩婚事,就这样被我搞砸了。”

店老板端上馄饨和凉菜,谢彦开不置一词,一勺一勺的吃起了馄饨。

怀安紧张的手心冒汗,可是干看着别人吃饭不礼貌,只好陪着吃几口,全卡在喉咙口下不去。

谢彦开搁下碗,怀安也搁下碗。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婚姻。”他说。

“我懂。”怀安积极回答:“就是两个人,有足够的钱,有共同的理想,对彼此又很仰慕,就会渴望对方成为自己一生唯一的伴侣。”

谢彦开险些呛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怀安察言观色,见谢彦开并没有生气,大着胆子说:“谢伯伯,我是来求您老人家原谅的,至于婚事,还当以父母之命……为主,只是我和韫妹妹两情相悦,我们小辈的心意,也请您酌情体谅一二。”

谢彦开轻哼:“油嘴滑舌。”

怀安笑道:“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只是嘴上有点聒噪,心地有多纯良,您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谢彦开丝毫不给面子。

怀安不急不恼,依旧赔笑:“是,倘若有人想娶我的女儿,他就算发毒誓一辈子对我女儿好,我也断然不会相信的,古话怎么说来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谢彦开气的直想笑:“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了。”

怀安赶紧为谢伯伯夹菜:“您不生气了吧?”

谢彦开没有接话,慢慢的将碗中馄饨吃得只剩汤底,然后开始喝汤。怀安的小心脏就这样被慢条斯理的反复□□,这时才知道状元和探花的区别,老爹气急了只会打人,心理威压才能让人破防啊。

终于,谢彦开开了尊口:“我这个女儿,很有些不同。”

怀安抬起头来。

“她从五岁起跟着三个哥哥读书,读到十二岁,可以说要诗就诗,要赋就赋,就连八股时文也写的比哥哥们要好,身边的人常开玩笑,说她将来必是个女状元。谁想她当真了,收拾书箱,打算跟她三哥一起报名参加县试,被她三哥嘲笑一番,才知道女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她那天哭的,两眼都肿成了核桃,我和她母亲瞧着心疼,那几年时常带她出入公门,也极少限制她外出,加之江南民风开化,养成了今日的性子。”

怀安暗自唏嘘,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谢韫要让更多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读书。

名门闺秀有机会识文断字,也大多服务于婚姻,只有让更多的女子读书和工作,才有可能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又听谢彦开喟叹一声:“你可知道,你肆意挥霍的机会,是很多人生来就无法触碰的。你说与她投契,却不知道,韫儿从小就爱读书,嗜书如命,你从小什么德行,不用我说吧?”

他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想激励怀安,引导他下个保证,端正态度,求娶功名,他也可以顺坡下,默许他父母再来提亲。

谁知怀安一脸诚挚的向他保证:“我知道的,谢伯伯,韫妹妹喜欢读书,我就给她布置一间大大的书房,塞满各种书籍。她要是不嫌烦,我还可以灯下陪读、红袖添香……”

“噗——”谢彦开一口馄饨汤喷出,呛的直咳嗽。

怀安忙掏出手帕,给未来岳父抚胸拍背,擦净官服上的汤汁:“您别激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谢彦开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孩子都不是不上道的问题了,完全就是在腾云驾雾。

他好歹缓过这口气,拂开怀安的手,训斥道:“还红袖添香,你索性等她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吧。”

怀安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思,忙道:“我当然也要用心读书啦。”

谢彦开冷哼一声:“记住你这句话。”

怀安忙不迭的点头。

谢彦开又道:“刚刚说到哪了?”

“红袖添香。”怀安道。

谢彦开都想抽他了。

“韫妹妹有些不同。”怀安忙改口道。

谢彦开点点头,接着道:“她四岁时就抗拒缠足,也不肯学针黹女红。”

“伯伯,我也没有缠足,也不会女红。”怀安道:“不是跟您抬杠,只是这些如果是什么好事,为什么男人不去做呢?”

谢彦开本想将丑话说在前头,听到怀安这样说,反倒有些意外。

于是摇头道:“你说这话,多少有些何不食肉糜了。你当民间女子愿意缠足吗?只是这些年,民间缠足风气之盛,甚至关系到了婚配。”

“可是我姐姐也没有缠足,也都找到了良配,我妹妹也没有缠足,以后我们的女儿也不会,倘若一个男子介意这个,不是人云亦云的蠢人,就是包藏祸心的**棍,这样的男人有不如无。要知道连宫里的娘娘进宫时都要放足,可见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不但可笑而且残忍。”

怀安分析的头头是道,最终给出一个解决方案:“等您或者我爹什么时候做到内阁首辅,就发一条政令,叫民间废止缠足!”

谢彦开一脸无语,这孩子是有点志向的,但不多。

“你怎么就不能立志好好读书,将来自己做首辅呢?”

“人贵有自知之明。”怀安笑道:“我的爹们如此厉害,我实在没必要为难自己呀。”

“什么你的爹们……”谢彦开催促道:“别白话了,赶紧把饭吃完。”

“您不生气了吧?”怀安问。

谢彦开微哂:“跟你生气,我嫌自己寿限太长?”

怀安这才舒一口气,又笑嘻嘻的问:“说到寿限长,伯父在任上这些年,有没有勤加练功啊?”

谢彦开想到当年被他拉着练开筋的那庄惨案,蹙眉道:“你快放过我这把老骨头吧!”

“您一向体弱容易生病,年纪越大越要锻炼,何况您正当壮年,怎么能是老骨头呢?”怀安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本功法谱,献宝似的献给谢伯。

“这是我为您量身打造的一套拉筋功,可以舒活筋络,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谢彦开拧着眉头翻开图谱,各种反人类动作映入眼帘,包括但不限于把脚扳到头上,把头放在膝间,手脚并用在地上行走,注意,是背部朝下。

他嘴角一抽,这是打算除掉他这个婚事上的绊脚石啊……

“你自己怎么不练?”谢彦开没好气的将功谱扔了回去。

“我练啊。”怀安道:“这些都是基本功,您不信,我练给您看。”

大街上,谢彦开丢不起那个人,忙叫他打住,也不再管他吃没吃饱,直接拎上马车。

怀安成功蹭到了未来岳父的车,连上学都变成了快乐的事——如果没有迟到的话。

祭酒大人不怕会讲迟到,怀安可是要点卯的,到了国子监大门口,告罪一声跳下马车,撒腿往里跑去。

“回来。”谢彦开叫住他,将他乱糟糟的衣领整了整,歪了的儒巾正过来,嘱咐道:“好好听讲,一会儿到敬一停去,我告诉你该读哪些书,背哪些文章。”

怀安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不过也顾不上许多,全体监生衣冠整肃集合在偌大的庭院里,等待祭酒大人开讲,好在怀安与监丞关系好,才鬼鬼祟祟的混进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