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郑瑾乡试舞弊的旧案被人告发, 郑迁险些致仕,在一众门生的拥护下再度还朝,也尽量不再倚老卖老, 对皇帝管头管脚,近两年君臣二人还算相安无事,朝堂重归平静。
赵淳的这份奏疏,仿佛一枚炮仗扔进平静的水面, 炸起千重浪花。
郑迁的老家在平江府,赵淳作为平江知府,告发了郑迁三大不法。
第一、不孝父母之举;
第二、操纵京察, 打压南直隶巡抚谢彦开;
第三、纵容逆子恶奴大肆兼并、为患乡里、作恶多端。
第一点, 郑迁年幼时家道艰难, 被过继到一个姓郑的乡邻家中, 养父母疏于照顾,三岁时就曾掉进枯井险些饿死,最终非但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还刻苦攻读考中进士。生父母见他有了功名, 又强迫他改姓归宗,郑迁不肯,对其置之不理, 生父母过世时, 他也未曾向朝廷告丧丁忧,被赵淳抓住了把柄。
虽说情有可原, 但国朝重孝道, 生恩养恩同样重要,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功成名就之后就对生父母不管不问, 不养老送终,实属大不孝。
第二点不必多说,谢彦开在南直隶的改革进行的如火如荼,为什么被迫终止落寞回京,满朝文武心知肚明。
第三点则更加有理有据,郑迁放纵家人大肆兼并土地,手段极其卑劣,更有许多人为了逃避杂役,投身郑家为奴,单郑家一家,就占据平江府田地十八万亩之巨,奴仆上万人,整个松江府大部分的耕地、田庄、棉纱工厂,都是郑家的私产,平江府每年缴纳的赋税是直接从郑家抬走的,府、县官被完全架空。
御书房内,皇帝捧着这份奏疏,双手都有些颤抖。
皇帝对郑迁一直是心存感激和尊敬的,即便君臣之间再有过节,也是政见不同,无伤大雅,就连郑瑾乡试舞弊的大罪,他也看在郑迁的面子上大事化小了。
卧薪尝胆铲除奸佞,扶持他坐上皇位的两朝元老,竟然是为患国朝的巨蠹。郑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瞬间崩塌,别说他的拥趸了,就连皇帝都难以接受,呆坐良久,还是将奏疏留中了,命人将副本带到内阁去,给郑阁老看看。
郑迁看到奏疏时,先是眼前一黑,原地晃了晃,被左右扶住,随后便叫来沈聿,因为这个赵淳他有印象,沈聿曾帮过他,还盛赞他为大亓官场最后的良心。
好一个讲良心的父母官。
可是细问之下,发现这事根本怪不得沈聿,因为赵淳完全是被各地士绅你一把我一把,给推到这个上位置的。
“恩师,奏疏上所言确有其事吗?”沈聿问。
郑迁对家里人的行为并非完全不知情,确实没重视过倒是真的。建国一百余载,士大夫备受优待,可以免除大量的杂役、摊派,因此地方投献成风,家家如此,又不是只有郑家一家。
不过十八万亩田地,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郑迁二十余年没有回过老家,祖产全由儿子和弟弟打理,前年长子回乡,也未曾向他禀报过这些事。
居然还趁灾年放高利贷,逼迫百姓以田地抵债,勾结当地丝商操控生丝价格,使小工坊入不敷出,进而低价收购工坊和织机,这都是他的好儿子好弟弟干出来的好事?
“还未来得及仔细询问。”郑迁捂着胸口坐回大案之后,叹息道:“明翰,我常常想,养这么多的儿孙,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恩师不要多想了,学生先扶您回去休息。”沈聿道。
将郑迁送回府上,沈聿望着惨白的日头。
他瞒着老师向姚滨举荐赵淳,就是为了督促平江府的清丈均赋,可是赵淳在平江待了三年,竟一改往日风格,与当地士绅相安无事,他一度对其感到失望。如今谢彦开返京,赵淳突然炸雷,直接将郑家这些年做下的好事捅上天听。
赵淳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一点也不清楚。
郑迁依照惯例上本请辞,皇帝拖沓着不知该作何处置。
郑迁走了,谁来主持内阁?皇帝看了一眼只会和稀泥的某袁姓次辅,只剩头疼。郑迁再不堪,也比没有要好。
首辅塌房了,皇帝不表态,文武百官只能观望。
谁知这样一拖,拖来了赵淳的第二封奏疏——《臣平江知府赵淳弹劾内外臣工因循怠政疏》。
直言满朝皆竖子,愚弱无能,推诿敷衍。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大家都被骂了,怎么办?一起停职请辞?这个朝廷还开不开了?
看着赵淳的奏疏,正愁眉不展的皇帝突然有些幸灾乐祸。
“这人怪有意思,谁都敢骂,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硬骨头啊。”皇帝笑着对陈公公打趣。
陈公公附和道:“可不是,胆子真大。”
“胆子虽大,话却有理。”皇帝夸赞道。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刘公公送来今天的奏疏。
“送到内阁去吧。”皇帝心不在焉的说。
他正逐字逐句的细品赵淳的话,恨不得装裱起来,挂在奉天殿的殿门口去。
嘴替呀,这些话朕憋了很久了!
刘公公迟疑道:“陛下,上头这份,您还是先看看吧。”
皇帝有些不祥的预感,蹙眉拿起最顶部一份,居然又是赵淳的奏疏。
只见扉页赫然写着:“臣平江知府赵淳谨奏:臣闻帝王之治天下,当正心修身,以为臣民之表率,然陛下践祚以来,常前后背驰,自为矛盾,是非不明,以至官僚因循,颓靡不振之渐……”
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皇帝,一下子笑不出来了,这份奏疏……居然是骂他的。
皇帝一怒之下,险些撕了手里的劄子。
“陛下不可!”陈公公拦住了他:“奏疏正本不得损毁。”
“太过分了。”皇帝将拍案而起,气的在御书房内踱来踱去:“把朕说的如此不堪!建国一百多年,朝纲不振,官僚因循,难道是朕一个人的错?”
列祖列宗多少也要担点责任吧,尤其是他那个求长生的爹。
“陛下息怒,当然不是陛下一个人的错。”陈公公指着案头三份奏疏,劝道:“您看,他都骂了。”
皇帝白他一眼:“你可真会宽慰人。”
“去内阁传旨,将这个赵淳……”皇帝说着,话音戛然而止。
因言降罪吗?不是他的风格,当年言官把他欺负到那个境地,他也只是听了怀安的建议,戏弄了他们一番了事。
皇帝灵光一闪:“沈怀安最近在做什么?”
陈公公道:“回陛下,沈公子入学了,在国子监坐监呢。”
……
国子监三天一次背书,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怀安正坐在广业堂临时抱佛脚呢。
身旁的张郃戳戳他:“《大诰》一百字背完了吗?”
“没有。”怀安摇头道:“昨天前天都请假了。”
“哎,谁不是呢,该今天请假的,日子算错了。”张郃叹道:“等着挨训吧。”
两人正交头接耳,监丞在门口喊道:“沈怀安。”
怀安一惊,不是吧,这么小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硬着头皮起身出去,只见监丞身边还立着一队太监,对他说:“沈监生,陛下急召。”
怀安不敢怠慢,回堂中向周博士告假,在几个狐朋狗友羡慕的目光下,迅速逃离了广业堂。
怀安一走进御书房,先对皇帝表示感激:“陛下,您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陈公公朝他使眼色,皇帝正郁闷呢,可千万别惹得龙颜震怒。
只见皇帝瘫在御座上,仰头望着房梁,正盯着梁上的福寿祥云纹发呆,闻言收回目光:“此话怎讲啊?”
“刘公公再晚点来,臣就要被周博士罚了。”怀安道:“足见陛下神机妙算,料事如神。”
皇帝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甚至暗自感叹,要是满朝文武都像怀安这样说话,他的日子该何其舒心啊。
怀安又问:“不知陛下急召臣来有何吩咐?”
皇帝想起赵淳,又重新开始生气,命陈公公将赵淳的三份奏疏递给了他。
怀安一份一份看过去,看到第三份,脸都吓白了。
好家伙,赵伯伯疯了吗!连上三道奏疏,把能骂的都骂了,不能骂的也都骂了,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他放下奏疏,一本正经的强调:“陛下,臣跟这个赵淳没有任何关系。”
抓同党的时候不要算上我!
“谁问你这个了。”皇帝白了他一眼,屏退左右,低声道:“快给朕拿个主意,如何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怀安愣了愣:“陛下,赵知府远在地方,不了解陛下,妄下判断了,陛下只需用行动告诉他,您不是是非不辨,忠奸不明的昏君,只怕他夜里醒来,都会惭愧的扇自己一记耳光呢。”
皇帝听到这个答案,沉默良久,虽然不够解气,但足够欣慰。
“怀安也长大了。”他叹道。
怀安如今已长起了身量,在外处事像个大人似的,唯独在这些看他长大的长辈们面前,不自觉的幼稚一些。
他闻言向皇帝施了一礼:“陛下,赵知府曾任安江知县,是臣的父母官。那年臣尚且年幼,依然记得知县老爷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即便他言语有所偏狭,看在他一心为了朝廷和百姓,陛下就不要与他计较了。”
皇帝苦笑:“他说来倒是轻巧,眼下朝中乏人,郑阁老一旦致仕,谁来统领内阁?”
怀安心里呐喊:我爹呀,我爹那个老五可以越级当首辅的,我不是很介意。
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说一下,他倒是不介意,前面三位会骂街。
怀安故作发愁,叹口气道:“臣也不知道,要是姚师傅在就好了。”
皇帝忽然抬眸,姚滨,他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