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余怒未消, 还靠在桌子上喘气呢,便听见一声咳嗽,率性堂的监生们不再围观, 迅速回到各自的位子上落座。

顾同一把将怀安按在林修平的椅子上,在他旁边坐好,果然是刘博士端着书本走进来。

监生升入率性堂的标准是文理具优、经史皆通,学习时间为一年, 共十二次考试,本经、策论、诏诰、表章、判语、经史策等,上等得一分, 中等得半分, 下等不得分, 一年内累积八分才算完成学业, 不及格会降级,等下次考试重回率性堂学习。

因此率性堂的生员是监生中成绩最优的,也是学习压力最大的。响鼓不用重锤, 刘博士从不点名查考勤, 来去自便,怀安混在里面上了一堂课,居然没被发现串堂。

……

敬一亭是祭酒、司业办公之所, 东厢是陆显的值房, 林修平站在门口,再次将衣襟抚平, 儒巾带正, 深吸一口气, 敲响了门。

里面有个低沉的声音回应他:“进。”

林修平推门进去,原以为是陆祭酒叫他, 谁料陆显不在,看到屋里坐着的人,他整个傻愣在原地。

沈聿沉默无言,扔下手中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开始摘牙牌、玉佩、扳指……咣啷咣啷扔在陆显的大案上,挽起袖子,朝林修平走过去。

一步一步,仿佛碾在林修平的心里,他下意识想跑,怎奈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根本拔不动。

“沈伯父。”他嗫嚅一声,忽然被一股力量拎出好几步远,生生撞在外间的壁板上,门扇砰的一声关闭。

“伯父,您听我解释,我是真心实意求娶二小姐的,您不要听信坊间的传言,我……我却曾做过糊涂事,但我舅舅已经替我料理妥当了,必不会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却说林修平的舅舅将兰新月送到京郊堕胎,为了断了他的念头,骗他说兰新月用药后流血不止死掉了,林修平还为此哭了一夜。

他此刻尚不知道兰新月不但活着,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只当沈家父子从别处听说了他当年招惹兰新月的艳闻,左一句有一句的胡乱解释,可惜没有一句话是沈聿爱听的。

“沈……”他话音刚落,迎面便挨了一拳,眼前忽的一黑,耳际嗡嗡作响,随后又被扯住衣襟,一脚踹飞了六七步,撞在门板上,蜷成了虾米。

陆显从外面回来,手刚触到门上,便听“嘭”的一声巨响,门内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砸了过来,往来书吏、典籍纷纷侧目。

陆显手上一顿,对他们说:“各自去忙。”

众人忙纷纷避开。

正当踟蹰,门扇从内部打开,他看到林修平蜷缩在墙根,衣冠不整,鼻青脸肿。萧萧肃肃的沈阁老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自己的袍袖。

陆显怔怔的问:“你打他了?”

沈聿没做声,只是向前走了半步,林修平就抱着脑袋一阵瑟缩。

陆显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垂手碰碰林修平的肩膀:“说话呀,沈阁老打你了?”

林修平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寒声问道:“师长问话,你就这样敷衍?”

“没有!”林修平赶紧道:“大人恕罪,是……是我自己摔了一跤。”

沈聿似乎对他的说辞极为满意,一样一样的将自己身上的东西佩戴回去。

恰在这时,监丞找过来,先给沈阁老行礼,又给陆祭酒行礼,然后奉上林柏泉的帖子:“林副宪为长孙告假,称家中有急事请他速归。”

陆显蹙眉看了林修平一眼。

“这……怎么成了这幅模样?”监丞问。

“摔了一跤。”陆显如是作答。

监丞也是个好奇心过剩的,猫着腰围着林修平转了两圈,似在琢磨他以什么样的姿势可以摔成这样。

“行了,你回家去吧。”这话是对林修平说的。

监丞闻言,搭手扶了林修平一把,将他搀扶出门。

陆显将门关紧,目光带着埋怨,林修平到底是国子监的监生,是他的学生,堂堂内阁辅臣,怎能在圣人之地对生员大打出手,要是传出去,遭言官弹劾,又是一桩大麻烦。

“沈阁老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国子监来?”陆显阴阳怪气的问。

沈聿的目光在房内一排书架上梭巡:“这话说的,国子监隶属礼部,身为礼部堂官,兼顾监中庶务,是本官应尽之责。”

“打人也算应尽之责?”陆显问。

“那倒不是,打人是因为他欠打,”沈聿分外认真的说,“我不打他,我儿子就要打他,我儿子打他犯学规,到时候难做的还是你,我是为你着想啊。”

“……”

“谢谢你。”

“不用谢。”

陆显被他气笑了:“我算知道沈怀安随谁了。”

也懒得再跟他掰扯打人的事,只是追问出了什么事。

两家姻亲关系,本来就对林家求亲的事有所了解,沈聿简单一说,陆显便唏嘘连连:“林副宪素来谨慎、廉洁自守,怎么养出这样的孙子来?”

沈聿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也被恶心的无从宣泄。

“三书六礼,到了哪一步了?”陆显又问。

“合过八字了,还未下聘礼。”沈聿道。

陆显点点头:“出了这种事,且看言官怎么闹吧。横竖都是要退亲的,越早越好,不过依林副宪的为人,应该不会让林修平继续留在京城了。”

……

林修平刚一回家,便被叫到父母居住的东院。

林柏泉被气的险些昏倒,吃了安神汤正在休息。林家大爷焦虑的灌了一肚子茶水,林大奶奶张氏急的在堂屋里来回踱步。

林大爷见长子进来,连茶带盏的丢过去,林修平侧头一躲,茶盏碎了满地,茶汤溅了一身。

“你还知道回来,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修平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张氏走进了才看到,他颧骨嘴角乌青一片:“儿啊,你这是跟谁打架了?”

林修平侧头躲开:“没有谁,我不知道。”

张氏急急的将今日发生的事对他说了,又道:“你怎么能背着家里做出这种事呢?还堕胎……阿弥陀佛,真是作孽。”

林修平震惊的瞪大了双眼:“您说什么?她还活着,孩子生下来了?”

张氏点点头。

林修平高挑的身子晃了晃:“完了……”

“可不是完了!”林大爷拍案怒道:“你这是拿裹脚布往沈聿嘴里塞,你找死!”

张氏见儿子丢了魂的模样,忙道:“也……也没那么严重吧,不过是一时糊涂,我们想办法弥补便是。”

林大爷看向张氏,反问道:“你久居京城,没听过沈明翰的为人吗?他后宅连个滕妾通房都没有!你儿子做下这样的事,还主动招惹上门求亲,你拿什么弥补?”

林修平终于说出一句整话:“他不纳妾,就要天底下的男人都不纳妾,朝廷怎么不给他颁一座贞节牌坊呢。”

林大爷万万想不到,向来温驯恭谨的儿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这叫纳妾吗?你这叫狎妓!”他怒道:“狎妓就算了,尚未成亲没有嫡子,居然弄出个孩子来,别说沈聿了,就算是我,也断不会将你的姊妹嫁到这样的人家。”

林修平抱头掩面啜泣:“我……我也不想啊……”

张氏叹了口气:“别说了,先上药吧。”

“不要管他,他活该!”林大爷怒喝一声,指着林修平骂道:“你要是活腻了,自己去跳护城河,别连累一家老小。”

林修平心里一团乱麻,崩溃的跑出门去,回到前院躲回屋里。谁想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抱着个婴儿从隔壁出来,要给大少爷看一眼。

林修平抓起一只笔洗砸过去,婆子吓得退了两步,怀中婴儿受到惊吓,张嘴就哭,哭声惹得他更加烦躁,大步上前一把扯过襁褓。

“你怎么有脸哭!”他嘶声吼着:“谁让你来,谁让你来?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婆子丫鬟们拉主子抢孩子,哭着喊着乱作一团。

幸而张氏不放心,来到他屋里里一瞧,便见林修平掐着孩子发疯,她情急之下一头撞过去,直把长子撞的一个踉跄,才抢过孩子,命人暂且送到她的东院去照料。

恰在此时,前院一名小厮报门而入:“老爷醒了,请大少爷去祠堂。”

说着,便有两名精壮仆役闯进来,直接将林修平绑了起来。

林修平这一天,怨愤、委屈、崩溃,此时才是真的害怕,沈聿再狠也不敢拿他如何,亲爹再凶也不过骂他几句,可是祖父,是这个家里的天,是一言以决人生死的至尊。

林修平两腿打软,挣扎着喊:“母亲救我!”

张氏只有痛心抹泪。

……

许听澜和季氏在怀薇的闺房门口踟蹰,你推我让,就差划拳定胜负了。最终还是许听澜敲门进屋,跟怀薇谈这件事。

怀薇正跟芃姐儿趴在**玩璇玑图,见婶婶进来,忙起身行礼。

“玩呢?”许听澜问了句废话,然后打发芃姐儿:“你二婶亲手做了红豆松糕,你去祖母那里送一趟吧。”

她知道老太太必定把芃姐儿留下来稀罕一会儿。

“好。”芃姐儿性情天真,一哄就走。

随后,许听澜委婉的告诉怀薇要与林家退亲的事。

怀薇惊呼:“这是真的吗?”

许听澜点头:“是啊。”

“后来呢?那个姑娘怎么办?谁给她坐月子?”

“什……什么?”许听澜愣了愣。

“林修平呢?他祖父会不会被弹劾?啧啧,会被打死吧。”

“这……不知道啊。”许听澜道。

“还有那个孩子呢?林家承认吗?能上宗谱吗?对外该怎么说呀?”

许听澜嘴角一抽:“婶婶回头帮你打听啊。”

怀薇点点头。

许听澜将她额前刘海抚弄平整,道:“你心里不难受,婶婶就放心了。”

怀薇笑道:“其实我早就猜到啦,姐姐和表哥成婚前,单是陪嫁就归置了好几个月,到了我这儿,静悄悄的没什么动作,我就知道准是出了什么问题。”

“也不见你问呢。”许听澜道。

“我只要知道自己的爹娘,大伯婶婶,还有兄弟姐妹,都是为我好的,就够了。所谓旁观者清,我这个当局者说多了反倒添乱。”

……

怀安走出国子监的大门,却见老爹的马车停在街口,他小跑几步跳上车去:“爹,您怎么来了?”

“来接你。”沈聿道:“你娘带全家去了九味坊,就等咱们了。”

怀安一拍大腿:“走,我请客!”

沈聿道:“爹请客。”

怀安粲然一笑:“那我不抢爹的风头。”

“你掏钱。”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