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步行出了午门, 乘车回到兵部衙门,暑热的天气让他汗流浃背,恨不得像小狗一样吐舌头, 他终于明白老爹为什么要使唤他进宫了,太热了!
连沈聿在值房中也只穿一层白纱中单,怀安进屋就脱了外面的衣裳,只穿一件小坎肩, 沈聿叫人端进一盘西瓜,在井水里泡过,沁凉清爽, 咬上一口, 感觉魂魄都归位了。
沈聿看着他连吃了两片西瓜, 忍不住问:“陛下批了吗?”
“批什么呀?”怀安被问得一脸懵。
“烧玻璃的工匠。”沈聿道。
怀安一拍额头, 光顾着进谗言了,把正事给忘了!
沈聿叹了口气,叫人套车, 准备自己进宫。
他赔笑道:“爹, 您下次给我写张纸条带着,免得我总忘事。”
“就这一件事,还写纸条……用不用挂个牌子在脖子上, 免得哪天连家门儿都找不到?”沈聿反问。
怀安想了想, 道:“还是挺有必要的,我记性这么差, 要是被人贩子拐走可怎么办?”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 仿佛儿子被拐走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这人贩子也是怪想不开的。”
怀安气呼呼的,为了证明自己很有用, 不应该被拐,上前拦住老爹的去路,辗转又去了一趟宫里,这回说什么也要把工匠带回兵部。
刚踏进烈日下的一刻终于察觉不对了,他为什么要证明这个啊?!
……
三日后,午门西侧,六科廊值房外。
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大理寺卿共十一人,奉旨来到此处。
一群七品言官从值房中来到院子里,见门口站了一溜绯袍高官,心里都是一哆嗦。这些官员平日里对他们礼让三分,也可以说是敬而远之,可是突然联袂而至,挤进他们这个七品官衙,实在是匪夷所思,毛骨悚然啊。
两方相对,都是一头雾水,连为首的郑阁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下这样的旨意。
只听身后一声:“有上谕。”
众人让开一条通道,原来是皇帝身边的陈公公进来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尝闻‘君视臣如手足,则臣是君如心腹’,太*祖皇帝明察秋毫,对臣工内宅之事知之甚详,朕欲效法□□,固下旨问询一二。”
“孙科长,陛下问你,娶妻何人,纳妾几个?育有子女几人啊?”六科都给事中成“科长”,陈公公一脸关切的问。
“啊?”孙敬愣在当场。
郑迁此时回过神来,肃声道:“陛下问话,据实回答!”
“是。”孙敬张口结舌:“拙荆严氏,另有小妾一人,育有三子三女。”
“哎呦呦,”陈公公咋舌道,“孙科长以如此微薄之俸禄,养育六个孩子?!”
孙敬结结巴巴的回答:“是……老家尚有几分薄田,一点祖产,勉强度日。”
陈公公眯起眼来:“听说孙科长在家,穿插于妻妾房中,日日耕耘不辍,怪道子女成群,妻妾和睦,敢教陛下如何为人丈夫。”
“臣……臣不敢……”孙敬汗如雨下。
“只是孙科长年方而立,得懂得固本培元,修身养性啊!”陈公公从宽袖中掏出一份卷轴,打开一看,竟是孙敬三月份每日**的记录表:“你瞧瞧你瞧瞧,三月份一天不落,这天居然一夜五次?!孙科长啊,咱家一个太监都替您捏一把汗,种地也没有您这样辛劳的!”
四下发出窸窣的惊呼和窃笑声,孙敬已经开始在地上抠缝儿了。
陈公公摇头叹气:“陛下看了您这份日程,简直是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臣子,克己复礼的圣人门徒,竟如此纵欲过度,特意叫咱家来提醒你,**不宜过勤,否则耗精伤气,劳神伤身啊。”
“……是,劳陛下关心,臣恨不能愧死当场。”孙敬窘迫的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
“郝科长!”陈公公堆着满脸的笑意,转向刑科都给事中:“听说尊夫人带着孩子住在娘家三个月了?不知是何缘由啊?”
“臣……罚俸之后,家中境况窘迫,无以为继,拙荆一怒之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三个月不曾回来。”郝科长道。
“啧啧啧,真是可怜人啊,”陈公公翻了个白眼,“我指尊夫人和孩子。”
郝科长:……
陈公公又看向礼科都给事中:“刘科长!”
刘科长浑身一抖。
“哦对了!您尚未娶妻吧?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好歹是两榜进士,至今未娶,莫非有什么隐疾?”
刘科长张口结舌:“没……没……”
“呦,那是怎么回事儿啊?”陈公公道。
刘科长一张方脸涨得通红。
“说不出来,咱家替您说?”陈公公从袖中拿出另一份卷轴,故作恍然大悟:“哦,原来您少时结识了一位乐妓,一不留神珠胎暗结,便叫人家堕胎,乐妓躲起来偷偷生下了孩子,令尊令堂不肯承认,她便将孩子扔在路边,撞死在了尊府的大门口,闹得尽人皆知!”
四下唏嘘声顿起,众人吃了好大一口瓜,连自己的窘迫都抛到脑后去了。
“作孽啊作孽啊!”陈公公的眼角居然溢出两滴泪来,激愤的说:“难怪乡里无人敢与你家攀亲,你们这等人家,嫁进去就是跳火坑啊!”
照说两榜进士,即便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奸生子,也不至于真的娶不上妻,只是刘家父母眼界极高,瞧不上平民商贾人家,非要与缙绅世族结亲,当地大户嫁女,探听到这桩腌臜事,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刘科长浑身颤抖,潜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当众撕开,仿佛夜鼠乍见天光,无处遁形,跪伏于地不敢抬头见人,片刻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面朝上翻躺在地。
因陈公公还在传旨,众人不敢擅动,郑瑾使唤小吏将他扶到阴凉处休息。
“王科长。”陈公公又转向户科。
“拙荆李氏,育有一子三女,没有妾室,妻子都在老家。”户科都给事中王铨率先回答。
“哦——”陈公公笑眯眯的说:“王科长厚道人。”
正当王铨擦了擦额头的汗,准备谢恩时,只见陈公公向前走了半步,又退了回来:“听说王科长的夫人与老父关系不睦,所以特意在他处盖了一座窑洞给老父亲居住,老人家无人照料,冬日天寒,手脚生满了冻疮,夏日酷暑,身上长满了痱子。”
王铨浑身开始发抖。
“如果咱家所记不错,王科长是地方选派的贡生,在国子监就读七年考取了进士,看来这其中问题很大呀,真应了那句‘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王铨瑟瑟缩缩的说:“臣……臣立刻写信回家休妻,将老父接回家中。”
陈公公忙道:“别呀,王科长,这不是又害了夫人和孩子吗?”
“那……”那怎么办?王科长两眼一闭:“臣明日就辞官,回乡照看老父。”
“哎,这还像句人话。”陈公公道:“所谓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做不得孝子,还做什么臣子呢,您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替他出了一身冷汗,王铨的事听上去不如前面三位窘迫,却最为严重,在朝为官之人,宁愿被人捅上一刀,也好过被人当面指责不孝,这几乎是致命的,今日之后,或许其他人只是遭人议论耻笑,王铨却是真的前途尽毁了。
只见王铨两眼一翻,也倒在地上。
“得,他也晕了。”陈公公无奈的摆摆手,任人将他拖走。
“周科长……”陈公公转向工科。
周科长直接晕倒。
“把他掐醒。”陈公公道。
身后两名太监一个扶着头,一个掐人中,朝脸上拍了几下,周科长猛吸一口气,醒了:“哎呦~~眼前直发黑。”
“那您就躺着说。”
陈公公向前一步,周科长看着那张居高临下的倒着的脸,翻身爬起来:“臣不敢,不敢。”
“听说昨晚家里两位小妾争风吃醋打起来破了脸,”陈公公笑道,“周科长,陛下托咱给您带句话,阋墙谇帚,帷薄不修,可是会影响官声的。”
周科长以头触地:“臣有罪!”
就这样一个一个的问过去,从晌午一直问到午后日头偏西,兵科十二员,其余各科各十员,共六十二名给事中们脸色惨白,一个挨着一个的回答皇帝的问话。
厂卫的探子不是吃干饭的,只有他们不想查的,没有查不到的,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是圣德昭彰的君子,从私德下手,一个都别想跑。
……
六科廊位于午门内西侧的直房内,与内阁值房相对,因此皇帝站在五凤楼上,依稀可见院内人影攒动。陈公公拿出千里镜,皇帝得以看得更加清楚。
“好家伙,又倒了一个!”这简直是他登基三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话音里带着大仇得报的愉快,恨不能身临其境。
“哎?万岁爷。”皇帝身边的太监刘裕眯着眼睛,指向文渊阁的方向:“那是哪位大人,胆敢在午门之内滋事斗殴?”
皇帝张目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绯袍官员,正在追打一个矮个子绿袍官员,登时有些不快:“哪里是斗殴啊,分明是行凶打人,莫非我大亓已经礼崩乐坏到这种程度了……”
端起千里镜一看,登时有些慌神:“是沈师傅在追怀安,快快派两个人下去,把人带来!”
“是。”刘裕转身欲走。
皇帝不忘交代:“派两个强壮的,沈师傅会功夫!”
“是!”
皇帝又拿起了千里镜,透过镜孔,只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匆匆赶到文华殿外,不等沈聿反应,扛起怀安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