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雀儿山, 怀安看到一只军队驻扎在山脚下,好奇问张岱:“那里怎么会有驻军?”

张岱道:“据说是周将军的兵。”

周岳将军肃清了七闽一带的倭寇,班师回朝献捷, 因端妃丧仪耽搁,整军驻扎在城外,就在雀儿山附近。

怀安听到这个消息,回家缠着老爹, 极想去拜访偶像。

沈聿沉吟一声:“可以是可以,只是京官与边将私下往来素来是官场大忌,到时候科道言官的奏本像雪花一样飞进内阁, 你爹难免被罢官免职……倒也不一定, 完全可以赌一把。”

怀安听后连连摆手:“算了算了, 赌不起赌不起。”

沈聿啼笑皆非, 这小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讲原则,凡是阻碍升官发财的事一律杜绝。

端妃之死,对皇帝的打击很大。

皇帝少年时起, 便看着身边至亲至爱之人一个个的离去, 如今端妃一死,偌大的皇宫之中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最让他焦虑的是,大道未成, 肉身已开始衰败, 眼见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路迷茫, 不知所往。

他再一次传召周息尘入宫, 命他扶乩求问上苍。

公主府, 刚刚参加完端妃初祭的温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换过衣裳,卸去妆容, 斜靠在榻上歇着。

“送走死人,累死活人啊……”她酸唧唧的抱怨了一句。

“殿下慎言。”身边的女官提醒道。

温阳报以讽刺的一笑,当年她的生母草草落葬,她和祁王在冷清的偏殿里相拥哭泣,如今反观端妃的丧仪,还真是云泥之别。

宫女送来晚膳,她累的吃不下,只喝了半碗红豆杞叶的两色粥。

“不知道雍王这次回京会待多久。”她说着,忽然蹙眉担忧的问:“他不会赖着不走了吧?”

“殿下……这不是殿下可以妄议的。”女官谨慎的提醒道。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公主嫁人后安安分分的呆在府里插花煮茶,自家公主却如此关注朝政。

温阳瞥了女官一眼,分明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祁王、雍王为了自己的前途奋力一搏,却要她安分守己,默默等待命运的降临?她可做不到。

吴浚父子伏法,她和皇兄刚过上几天舒坦日子,端妃这一死,父皇对雍王必然格外怜惜,保不齐就舍不得他再离京了。

端妃死的很是时候嘛……她暗自嘀咕,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那对母子。

此时,她的心腹太监匆匆闯入,屏退左右,对温阳道:“殿下,祁王府来人传话,周先生出事了,下了诏狱。”

温阳脸色骤然一变:“周息尘?”

“是,还不知道具体缘由,郑阁老不便出面,祁王殿下也没有镇抚司的门路。”太监道。

“知道了,”温阳道,“我想办法去见他。”

……

北镇抚司的诏狱果然名不虚传,过道九曲回折,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了整座囹圄,狱里常年不见日月,只有墙壁上幽暗的灯光照射每间牢房的粗铁栅栏,泛着瘆人的乌光。

或诡异或凄厉的叫声回**,彻骨的阴寒令温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加快了步伐,惊动了墙根角落里的老鼠,吱吱直叫,满地乱窜。

“祖宗啊,您怎么亲自来了?”看守打着灯笼在前,引着温阳在阴森狭窄的过道里走。

“多一个人多一分风险。”温阳道。

“还得是您!多少男人都看不得这场面,吓得腿软失禁呢。”看守一提灯笼:“您这边请。”

看守名叫褚枫,原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家里老母重病,没有足够的药费,被人从医馆里轰了出来,温阳公主的车驾恰好路过,将浑浑噩噩的褚枫撞飞,温阳忙命人将他扶起,询问来龙去脉。

温阳听后惊讶极了,因为褚枫本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欺压药铺掌柜,别说一副药,就是狠狠敲他们一笔,让他们关门歇业都不在话下,但他没有那么做,甚至没有表明身份,只是默默离开,回去筹钱。

温阳给了他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让他拿去看伤,褚枫千恩万谢的跪地磕头,拖着流血的伤腿回到医馆,先给老母买药。

因为治疗不及时,腿骨愈合后依然一瘸一拐,落下了终身残疾,便被上司安排到诏狱看守人犯。

温阳公主找到他,算是找对了人。

褚枫将她引入拐角最里边的很小的一间,相对干燥,强过外面那些阴湿腐臭的牢房多倍。

“您放心,您关照的人,小的必定尽力保全。”褚枫说着,拿钥匙打开牢门铁锁,铁链咣啷啷坠地,便自觉退到远处。

温阳提着衣裙走进牢房,只见周息尘正靠着墙壁,坐在一堆柴草上静静打坐,像个掉进泥淖里的谪仙,与这个充满鬼蜮的人间地狱显得格格不入。

半晌才睁开眼,以为是提审他的人,定睛一看,却是温阳站在面前。

“公主殿下?”他有些惊讶。

温阳见他仍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升起莫名的恼意:“你在干什么?”

“隔壁有人病死了,贫道在为他超度。”周息尘道。

温阳深呼吸,强压着火气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息尘道:“陛下宣贫道入宫扶乩,贫道说昨夜观天象,荧惑守心,帝王有大凶之兆,提醒他切勿宣召雍王进宫。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将我打入诏狱。”

温阳眉峰跳了一下:“谁让你说这些话的,郑阁老?”

周息尘断然摇头:“不是。”

“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温阳急得眼睛红了一圈:“构陷亲王,离间天家骨肉,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周息尘有些无措,期期艾艾半晌,只说了句:“抱歉。”

“道歉有用吗?!”温阳吼了他一声,偏头缓了半口气,才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皇兄,可你也太心急了。”

周息尘一脸无辜:“我不是为了祁王殿下。”

“什……什么?”温阳抬头。

周息尘解释道:“其实我压根不会扶乩,那只是为了接近陛下练就的一个小戏法,我真正擅长的是观天象啊。”

温阳:“哈?”

周息尘神色更无辜了:“我进宫面圣无数次,只有这次说的是实话,荧惑守心,君王有难。”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看来说实话是要下诏狱的……”

温阳险些被他气笑了,恨铁不成钢的骂他:“我父皇有难,跟你有什么关系?满朝文武都知道龙体不豫,只有你对他说实话,不抓你抓谁?”

周息尘分外认真的说:“他给了我高官厚禄,让我如愿除掉了吴浚,我还他一个天机,告诉他破解之法,我们就扯平了。至于听还是不听,我说了也不算呀。”

温阳:……

这人是刚从山里出来吗?为什么如此天真!好吧,他好像确实刚从山里出来……

问明前因后果,温阳交代看守务必照应好周息尘,便匆匆离开了诏狱。

凭借一句“荧惑守心”,根本无法阻止雍王进宫,毕竟人家是名正言顺回来给生母奔丧的。

温阳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雍王终于赶在端妃的发引日之前回京,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着素服入宫至祭。

雍王扶棺大哭,哭的几死几活,令在场之人纷纷垂首,目不忍视,皇帝更是紧闭双眼,忽然脸色苍白,朝后一仰,晕了过去。

好在有宝座支着,晕的不太显眼,左右太监紧急将他扶回乾清宫,丧仪照旧进行。

……

爹娘、大哥大嫂都入宫参加丧仪去了。怀安彻底放羊,带着月亮撒欢儿往郊外的红薯地跑。

雀儿山扩大了五片实验田用来育苗选苗,怀安最近做梦都是漫山遍野的红薯藤。红薯进入千家万户,再也没有背井离乡冻饿而死的流民。

到了雀儿山,怀安一拍大腿,糟了!

爹娘让他给先生带的吃食用品,都被他忘在了家里。遂打发何文何武赶紧回去拿,一来一回不过两个时辰,大不了晚点回家。

看完薯苗,张岱闲下来,丢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坐在田垄上休息。

怀安生怕他得高血压糖尿病,提议道:“先生,咱们爬爬山吧。”

张岱瞄了他一眼,平淡的说:“哦。”

雀儿山是一片连绵的山脉,怀安本想着陪老爷子舒活舒活筋骨,谁料这家伙一口气不歇,连翻两个山头,累的怀安几乎手脚并用,小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

“你小子,行不行啊?”张岱脸不红心不跳,一脸轻松的嘲笑他。

“我爹说,男人不能说不行。”怀安靠在一颗大树上休息片刻:“再来!”

张岱嘴上调侃,心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看上去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体力居然还不错。

“还是歇歇吧。”张岱道:“我常年在田间行走,能跟上我步伐的人不多,你腿这么短居然跟得上,已经很厉害了。”

“你才腿短,你全家都腿短!”怀安瞪了他一眼,就地倒在一块巨石上,贪婪的呼吸山里的空气。

“先生,你为什么不肯当官啊?”怀安问。

“上无明主,国无贤臣,我无力改变这世道,与其在乌烟瘴气的官场中靡费光阴,还不如在田间陇上,为百姓做一点实事。”四下无人,张岱直言不讳:“士大夫高居神坛,空谈’大治’,殊不知百姓心中的大治,只是吃饱饭而已。”

“说得好!”怀安用力鼓掌。

张岱却翻翻白眼:“听得懂吗你?”

“别小瞧我。”怀安站在石头上,扬着脑袋喊出一句:“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声音在山谷里回**,张岱混浊的目光放出异彩,朗声笑道:“你小子,真有意思!”

怀安正笑的得意,忽然将目光锁定远方,笑容尽失。

“快下来吧,别摔着。”张岱说着就要去扶他。

“您快看!”怀安指向远处。

张岱爬上巨石,只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驻扎着一支大军,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士兵攒动着,似乎正在拔营拆寨,整军待发。

“那是哪里的大军?”怀安问。

“看衣着不像中原人……”张岱道:“漠北!”

此言一出,怀安汗毛乍起,二人分毫不敢耽搁,抄近路跑回雀儿村。

“漠北军悄无声息的打到京郊,边关为什么没有军报?”怀安边跑边问。

“不知道!”张岱无法回答他,只管拉着他发足奔跑。

“我实在跑不动了……”怀安感觉自己要气绝身亡。

张岱二话没说,将他背起来接着跑。

倘若真的是漠北军侵入内地,京城告急,城门很快就会关闭,怀安必须立刻赶回城内。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漠北人会来烧杀抢掠的。”怀安道。

“你留在这儿他们也会来!”张岱废话不多说,翻出一只褡裢,装了满袋子红薯,让怀安带回城内。留好备份,以防漠北人进村毁坏薯地。

好巧不巧,何文何武乘马车回城取东西了,邻居好心牵来一条毛驴——全村唯一的驴。

怀安看着小毛驴慢条斯理的咀嚼草料,心里急得快要着火,骑驴回城,天都黑了吧。

月亮迈着高傲的步伐围着毛驴转圈,向它展示自己健美性感的大长腿,结果被驴踢了一脚,打着鼻响退开两步。

“月亮!”怀安牵住他的缰绳,将红薯袋子拴在它的身上:“养马千日,用马一时,全看你了!”

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驾!”

前蹄陡然腾空,落地,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月亮步力惊人,比怀安骑过的任何马儿都快,照这个速度,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进城。离开雀儿山,即将逼近平坦宽阔的官道,怀安却突然一拽缰绳。

马蹄再次腾空,停在原地打转。怀安调转马头,奔向周岳驻军的营地。

他不能丢下张先生和雀儿山的村民,他们才刚刚有了家,有了土地和粮种,他不能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