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 被叫来问话的两个孩子慌了神,他们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啊!

荣贺问赵棠:“不是让你们拿着烤红薯去请老先生过来吗?怎么给绑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赵棠解释说:“我们一直等在流民村外头,直到张先生出来, 才对他说:‘我们家主人有请’,谁知先生看到了何文何武,突然高声呼救,我们只好堵上嘴, 拖到没人的地方。”

杨庆接着道:“四下无人,我们掏出烤红薯给先生看,谁知先生抱头就跑, 根本不听我们说话, 何文何武只好去追, 先生又拼命挣扎, 我们怕引来村民,只好将他绑起来,带, 带回府里……”

张岱此时已然知道了祁王的身份, 也知道自己身在王府,惊魂稍定,坐在下首的位置, 沈聿的旁边, 怒视两个绑架他的太监:“那两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 我能不跑吗?!”

两个太监赶紧磕头赔罪:“张先生, 您老恕罪。”

张岱长长呼出一口气, 朝祁王和沈聿行了一礼:“殿下,沈祭酒, 我虽久矣不在官场,可也是大亓的子民。小孩子做出多大的事,全看背后有多大的人在撑腰,草民若还是官身,必定上本弹劾两位纵溺爱子,光天化日,绑架良民!”

“是是是,临川公息怒,是我管教不严,发生了这样的事。”沈聿起身向张岱行礼:“给您赔不是了。”

一直捂着额头的祁王也开了口:“先生,两个小子没有分寸,孤定然重重责罚他们,还有这些个不懂事的奴婢也会一并处置。还请先生消消气,孤已备好酒席,为先生压惊。”

说完,又命两个小的向先生赔礼。

两个孩子连忙打躬作揖:“老先生息怒,我们以后一定循规蹈矩,绝不再干这种绑架人的勾当!”

熊孩子家长,就要有熊孩子家长的觉悟,拿出态度,放低姿态,赔礼道歉撂狠话,都是缺一不可的。

他们这样的姿态,张岱也不好再发作,只是黑着脸朝祁王作揖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酒席便不必了,殿下,草民先告退了。”

“不不不,一定要去,一定要去。”祁王坚持。

沈聿也热情相邀,请他入席。

祁王回头,朝两个孩子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怀安瞬间会意,拉着荣贺去了膳房。

庖丁将半锅热油烧至六成热,在怀安的指导下将切成菱形小块的红薯下锅翻炸。

“你要做什么?”荣贺问。

怀安道:“一道甜点,拔丝地瓜。”

“地瓜还能拔丝?”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怀安道。

这是他前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道菜,或者说大部分小孩子都喜欢,成年人却未必那么热衷,多是觉得吃一两块尚可,多吃会感到过于甜腻。

但张岱不一样,他昨天观察到,张岱喜欢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所以他袖子里的糖果并非只为村里的孩子们准备,而是自己也喜欢吃糖。

爱吃甜食的人,怎么能抵的住拔丝地瓜的**呢?这叫投其所好。

席间,两个熊孩子家长殷勤款待。

总管王府膳房的徐公公从食盒中取出一条清蒸鲈鱼:“这是由进鲜船从松江运来的,新鲜肥美。”

祁王招呼道:“张先生快尝尝。”

接着是烧羊蹄,鹅巴子肉,羊肉水晶饺,胡椒醋鲜虾……

说心里话,王府膳房庖丁的手艺还比不上街头寻常饭馆的厨子,让张岱在心中直呼暴殄天物,白瞎了这些食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岱心中的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徐公公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盘金黄色的菜肴,飘着焦糖的香味。

徐公公介绍道:“这是膳房研制的新菜式——拔丝地瓜,殿下,张先生,沈师傅,这道菜一定要趁热。”

说着,用公筷夹一筷子地瓜,瞬间拉出细长的糖丝,往凉水里蘸一下,用小碟子盛着,放在三位面前。

祁王的本意是让他们再上一盘烤红薯,至于眼前这硬邦邦裹着糖衣和白芝麻的菜,他和沈聿都没有见过。

三人面面相觑,各自夹起一块硬邦邦的地瓜浅尝一口,琥珀色的糖皮“嘎嘣”一声碎了,甜丝丝的脆皮配上软糯的薯肉充盈在口齿之间,香甜适中,酥脆不粘牙。

“你说这菜叫什么?”祁王问。

徐公公又答:“拔丝地瓜。是沈公子想出来的法子,将红薯块用热油炸两遍,放进熬好的糖稀中翻炒均匀,撒上白芝麻,便可做出这样的效果。”

三人恍然大悟。

张岱绝口夸赞:“小孩子的奇思妙想,果然不同凡响!”

仿佛刚刚被绑架的人不是他。

“只是,这地瓜是何物?”张岱问。

祁王用筷子指指盘中金黄色的薯肉:“这就是孤那日跟先生提到的红薯。”

“啊?”张岱微微张口:“果真有红薯这种东西?”

“是啊。”祁王又简单向他介绍了此物,从产地到口感,再到生长周期和亩产。

沈聿接话道:“只是目前看来,这个舶来的品种并不适应国朝的水土,需要重新育种和选苗,研究出真正适合我大亓土地的种法。”

张岱恍然大悟:“所以他们派人去流民村堵我,是想请我帮忙种红薯?”

“是。”祁王与沈聿异口同声道。

张岱没有再追究他们的“邀请”方式,垂头沉吟片刻,问:“我可以看看薯苗吗?”

“当然可以!”二人喜出望外,忙命人头前去世子所传话,张先生要去看薯苗。

进入盛夏,红薯便不需要种在暖棚中了,而是被他们重新开垦出一小片地,露天重在了暖棚旁边。

这次选择土培,剩余的红薯已经全部被栽种下去,大半月的时间,就发出高约一尺的藤苗,郁郁葱葱的,煞是好看。

“说来惭愧,此物是两个孩子在京郊玩耍时偶然获得,起先孤只当是胡闹,没管他们,谁料半年之后,竟真的中出了一片。”

祁王叫来怀安和荣贺,为张岱讲解育苗和种植的整个过程。

张岱听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弯腰,用粗糙的手拂过那一丛丛的薯苗,对祁王道:“草民虽不识此物,但愿意一试,只是有个条件。”

“先生请讲。”祁王道。

“请殿下在雀儿村赁一块土地,一个房屋。”张岱道。

祁王道:“当然可以,孤再派两个人,服侍先生的饮食起居。”

“那倒不必。”张岱摆手道:“草民发妻早逝,独居惯了,一箪食一瓢饮便可度日,人多反而累赘。”

祁王叹道:“先生嶙峋风骨,令人佩服,以后有任何需要,先生尽管开口。这是挽救生灵的大计,祁王府上下定当全力配合!”

祁王的态度令张岱有些感动,他并袖一揖,道:“殿下煞费苦心,以求提高亩产推向民间,而不是献给陛下做祥瑞,实在是黎民之福,社稷之辛!”

沈聿亲自去送张岱,祁王转头叫来两个孩子,令徐公公当着他们的面切了两把葱。

两人被熏的一边流着泪一边满屋跑,徐公公紧追不舍,荣贺问:“父王,这是干什么呀!”

“别说话!”祁王瞪他们一眼。

门外放风的陈公公进殿:“殿下,沈师傅回来了。”

“快快,收了!”祁王一声吩咐,宫人太监迅速清理现场,还往兽炉里点上了香薰除味。

沈聿原本是揣着火气的,见两个孩子站在殿中抹眼泪,那股火生生憋回肚子里,狐疑的问:“遂了你们的心愿,怎么还哭上了?”

两人只是泪眼汪汪的看着沈聿,祁王殿下不让他们说话。

祁王道:“沈师傅,孤已经狠狠训斥过他们了,你瞧瞧,都把他们骂哭了。”

沈聿仿佛听了一段天方夜谭,将信将疑的回头,两人捣蒜似的点头。

“好吧。”沈聿揣起两手:“你们回去也要把手底下的人好好管一管,哪怕绑架不是你们的本意,纵成恶奴闯出大祸,就是你们的责任。”

两人还是老实巴交的点头。

沈聿又道:“所幸这次结果是好的,原想免你们一天功课,既然殿下认为该骂,那就不免了,回去写一份悔过书,明天交上来。”

“啊???”两人双目通红,拖着长腔,哀怨的看向祁王。

祁王两眼看向房梁,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快去。”沈聿将两个孩子轰出前殿,两人像被人抽去了骨头,软手软脚的往外走。

祁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急急的叫来徐公公道:“赶紧送些膳食过去,他们中午到现在还没有用午饭。”

祁王心软,护孩子,这些沈聿都是知道的。他无奈的摇头:“殿下不要太过溺爱他们,做错了事还有人维护搪塞,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祁王尴尬的笑笑:“师傅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聿啼笑皆非:“殿下可能还不太了解他们,两个人脸皮加起来比城墙还厚,骂是骂不哭的。”

……

“写检讨,写检讨,写的都快著作等身了……”怀安一路碎碎念。

“出一本文集怎么样?”荣贺道:“赚钱之余,造福千千万万写悔过书无从下笔的孩子们。”

怀安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回到世子所,刘伴伴和花伴伴发了一通脾气,罚了赵棠和杨庆两个月的俸禄。

这下四个人八只眼睛都是红通通的,整个世子所上下一片惨然。

祁王命陈公公着手安排,正好赶在小麦丰收之后,去雀儿山为张岱赁一块田地,一座民房,房屋要修缮一新,一应家具物品备齐,让张先生住的舒心一点。

又打发两个小子亲自押送薯苗过去,与张岱对接仔细。

张岱对何文何武有了心理阴影,看见他们就往后退,做出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

怀安一招手,两个高壮的汉子拱手打躬,齐声道:“老先生,多有得罪!”

他们这一套大动作,把张岱吓得跑出去好几步远,脚底绊了块石头险些摔倒。

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他:“老先生,您别怕,我们带他们来是专程跟您道歉的。”

张岱这脾气,可不管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不耐烦的甩开两人:“去去去,道歉就不必了,你们别来捣乱就谢天谢地。”

“我们是讲道理懂分寸的好孩子,怎么会捣乱呢?”怀安赔着笑,拿出一个食盒:“雪花酥,红糖枣糕,枣泥山药糕。”

张岱“哼”了一声,将他们让进屋内,算是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主要还是看在甜点的面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