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琦此时也认出了怀安, 他从城内扶棺而出,到了外城,才发现想杀他的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吴家豢养的死士一路拼死护送,与刺杀他的人缠斗在一起。

他身负重伤,抛下母亲的灵柩独自逃了出来,谁料竟落在两个小孩子手里, 既然眼前的小孩是沈怀安,那旁边的不用问,一定是祁王世子了。

荣贺见兄弟是指望不上了, 只好自己问:“是你总让户部拖欠我们家的岁赐?”

怀安也险些一头栽倒:“这好像也不是重点吧……”

没办法, 这家伙得罪的人太多了, 京城里叫得上号的人物, 要么与他同流合污,要么跟他带着私怨——不然怎么会被砍成这样。

荣贺不好意思的笑笑,重新问:“你不是回乡丁忧了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吴琦仍不说话。

“还用问嘛, ”怀安斜乜着对方上下打量, “得罪人太多,被人追杀了呗。”

“他罪大恶极,活该!”荣贺冷哼一声:“把他捆起来, 嘴堵上。”

“是!”侍卫齐声应着, 纷纷解开腿上的绑带拧成一条,将吴琦捆了起来, 还脱下一只袜子堵在他的嘴里, 吴琦登时被熏得直翻白眼。

可是, 然后呢?

“把他送回去,朝廷也不会处置他的。”荣贺道:“杀了他?”

“不行不行, 我们还是小孩子,不能杀人。”怀安道:“要不把他护送回城内,让他再被追杀一次。”

荣贺眼前一亮:“也是个好办法!”

吴琦满目绝望的看着他们,猫戏耗子,这也太损了,能不能给个痛快!

……

驸马站在前院的歪脖树下,手里拿着一根麻绳,赔笑看着温阳公主。

内侍抬出一把椅子,递上一个汤婆子,让公主殿下舒舒服服的围观驸马上吊。

“不是要了断吗?”温阳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见他没有动作,遂命左右:“来人,驸马太矮了够不着,去搭把手。”

“诶别别别……”驸马大腹便便,紧张地气喘吁吁,擦着额头的汗:“殿下,臣是来给殿下送礼的。”

他一个眼神,身后随从打开一只藤编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只精致的漆盒,缓缓打开,只见盒内黑丝绒布托着一套华丽的宝石首饰。

与东方首饰用材和款式完全不同,项链主石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鸽血红宝石,四周围镶钻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炫彩夺目,戒指是同样的宝石,比项链稍小。

一看便知是舶来品,并且不是凡品。

温阳公主冷笑道:“无功不受禄,本宫可受不起如此贵重的礼。”

“殿下明鉴,臣确实有一桩小事。”驸马赔着笑脸,对温阳道:“此人名叫桑东东,是一名商人,他有一船上等的瓷器和丝绸在又被天津卫所的巡军给扣了。这瓷器还好,丝绸在海上飘得久了,容易发霉损坏。”

温阳这才注意到驸马身后的随从,长相与中原人有几分不同,肤色也略深一些。

“驸马,你通倭?”温阳目光灼灼。

“不不不,”驸马慌忙解释,“此人是吕宋人,不是倭寇。”

温阳面色稍霁,她知道海上走私屡禁不止,驸马家族世代经商,多半也脱不了干系,每年向朝中要员供奉“炭敬”、“冰敬”,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利益集团。

桑东东的商船,从前受吴琦庇护,每当被卫所扣押都会被轻易摆平,如今吴琦卸职离任,权力不再,连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找到驸马,辗转求到了温阳公主门上。

温阳公主倒也不至于嫉恶如仇到将这两个“走私犯”打出门去,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不愿意沾染任何麻烦,连累祁王。

她拨弄着指甲,推辞道:“还真是爱莫能助,本宫自幼囿于宫禁,从不与外臣往来,你们请回吧。送客。”

她起身欲走,又转回头去,上下扫了驸马一眼:“你最近可是又胖了,走几步路就连嘘带喘的,一阵风都能把你掀一跟头吧?”

两人在原地愣了愣,桑东东转身,便见驸马激动的热泪盈眶。

“都尉,您这是怎么了?”他用蹩脚的汉话问。

“这是公主第一次关心我……”他掏出手帕,沾了沾眼角。

桑东东目光迷惑,他怎么听不出来是关心呢?应该是汉话学得还不够精深吧。

公主下了逐客令,两人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恰在前院的影壁后发现两个孩子,和一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男子。

原来是两人拿不定主意,便将吴琦带回皇庄别院,见公主仍在见客,只好将吴琦暂时扔在这里。

“小阁老?!”桑东东惊讶道:“怎么是您啊。”

吴琦原本被臭袜子熏得睁不开眼,听到桑东东的声音,猛然睁开双目,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呜……呜呜!”

“哎呦呦,您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桑东东欲上前给他松绑,被何文何武两个壮汉如山一般的挡在面前。

“你又是谁啊?”怀安一脸戒备。

桑东东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小孩儿,来,吃糖。”

“放肆!”花公公上前呵斥:“哪里来的疯子?敢对我们世子和沈公子不敬。”

桑东东被吓了一跳。

驸马都尉从身后赶来,气喘吁吁的制止道:“诶呦,这可不是寻常小孩儿,你怎么能拿糖逗他们呢。”

言罢,对荣贺躬身施礼道:“世子。”

“姑父。”荣贺很敷衍的供一拱手,嫌恶的看着桑东东:“这是哪里来的二百五?”

驸马笑道:“一个外籍商人,世子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原来是贵人啊,真是抱歉。”桑东东说着,打开藤箱,拿出那个漆盒:“都尉与他们说说,让小人把小阁老带走,小人愿将这套珠宝献给他们。”

“如此贵重的宝石,换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驸马双下巴瞬间变成了三层,还真是个二百五……

桑东东笑道:“美人落难,小人于心不忍。”

“啥?”怀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驸马低声对怀安和荣贺解释:“他们这些人,常年在海上航行,船上是不许带女人的,所以船上的人多好男风……”

两人四目圆睁,三观震裂。

“哎呦,都尉慎言!”花公公急得直跺脚,“什么男风女风的,世子和沈公子还是孩子呐!”

“好好好,是我疏忽了,疏忽了。”驸马擦着脸上的汗,道:“世子,此人留着也没什么用,逃回家乡也是作威作福祸害百姓,还不如……”

荣贺看向怀安。

“不行!”怀安义正言辞的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人贩子,此人再坏,也是国朝的子民,怎么可以卖到外国去呢!”

世子点头:“怀安说得对!”

“还是绑上石头扔到湖里去吧。”怀安道。

荣贺:……

“别别别!”桑东东打开藤箱,对怀安道:“小公子想必是不喜欢这套珠宝吧,这箱子里还有其他珍珠、金银,都可以挑选。”

怀安也不想看啊,可那珠光宝气的箱子实在太夺目了,不自觉的就被吸引了目光。

荣贺学着怀安的口径,斩钉截铁的说:“拿着你的箱子快滚!我们……”

“卖!”怀安突然说。

荣贺险些闪着舌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怀安的目光直勾勾的,满箱金银珠宝已经被他忽略,他的目光被箱子里的另外一个包裹吸引,包裹没有系牢,露出一个暗红色的果实一角。

桑东东似乎捕捉到这道目光,蹲下身,将果实塞进去藏好。

怀安的目光盯住了桑东东,因为那不是果实,而是根茎,准确来说,那是一颗红薯!

红薯红薯,可以活人无数的红薯!

他原以为自己这种平凡体质,八成是得不到这类穿越神器的。他原本的打算,如果老爹非要和这个王朝死磕到底,如果祁王真的做了皇帝,他的好友荣贺成为太子,那就多赚一点钱,长大造船出海,去遥远的大洋彼岸把它们带回来。

上天待他不薄,居然真的给他送来了!三观是什么,哪有兆亿生灵重要?

“我要那颗果子!”怀安坚定的对桑东东道。

寒冬腊月,桑东东汗如雨下:“小公子,你要什么都行,这个真不行。”

怀安不解的问:“那是什么宝贝,比金银珠宝还值钱?”

“我们那边叫Camotes,肯莫特斯,可以翻译成地瓜。”桑东东道。

怀安撇嘴:“我还当是千年老参呢,这名字一听就不怎么值钱,为什么不能给?”

桑东东忙解释道:“这是我们的国宝,严禁带出吕宋。”

“可你已经带出来了。”怀安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是你带出来的,你要是不给,我就满世界嚷嚷,是你把吕宋国宝带到了大亓,以后你们的国史都要给你记上一笔。”

桑东东:“……”

怀安见对方犹豫,再次瞥向吴琦:“何文何武,把他沉到湖里去,绑块大一点的石头,绑结实,千万别浮起来了。”

“且慢且慢!”桑东东站在原地抉择良久,终于咬牙跺脚:“成交!”

……

堂屋里,温阳公主泡上了一壶梅花茶,看完驸马那副大腹便便的样子,喝茶解解腻。

听闻内侍禀报,两个孩子居然把吴琦抓了回来,这可是颗烫手的山芋,杀了吧,怕脏了手,还惹一身骚,不杀吧,放出去继续为患作恶。

便见两个孩子一蹦一跳的进来,他们的身后,空无一人。

“人呢?”她问。

“谁呀?”荣贺问:“姑父已经走了。”

“谁问他了,吴琦呢?”温阳公主轻啜一口茶水,慢条斯理的问。

“嘿嘿,”荣贺心虚的干笑两声,“卖了。”

“噗——”一口茶水喷出,左右忙取来巾帕为公主擦拭衣裙。

“卖了?!”温阳公主惊得杏目圆睁,身边的内侍女官亦惊得直发愣。

“卖了多少钱?”温阳公主十足好奇的问。

左右内侍眼前一黑,重点是多少钱吗,难道不是应该赶快追吗?

太监提醒道:“殿下,贩卖人口出境可是重罪啊。”

“我知道。”温阳不耐烦道,她只是想知道这个祸国殃民的狗东西卖了多少钱嘛。

怀安从袖子里捧出一个深红色的果实,奉若珍宝:“没有钱,换了这个,我给他取名叫红薯。”

这下轮到温阳眼前一黑了,把吴琦卖了,换了这么个丑东西?!

“殿下别小瞧红薯,这可是吕宋的国宝,亩产超过十石的辅粮。”怀安的声音难掩激动。

温阳没往心里去,她一个五谷不分的公主,哪里知道亩产十石是个什么概念,再说了,这个丑东西谁敢吃啊,脏兮兮的,非米非面,根本无从下口。

她如今只怕两个孩子招惹麻烦,忙命内侍去祁王府报信,让祁王立刻找人飞马赶到天津卫码头,务必要将吴琦在船上拿获,给他按上一个私通外国的罪名。

温阳公主平日里性子温和,关键时刻却冷静果决,祁王素来相信她的判断,迅速通知郑阁老,将消息报给了都察院。

都察院的风宪官们对吴浚磨刀霍霍,正愁没有写作素材,听说吴琦即将乘船从天津港逃往海外,各个如饿了三天的鹰隼般瞪起眼来,派北直隶巡按御史郭琰前去,将其捉拿归案。

温阳公主担心两个熊孩子被揍,特意留他们在皇庄过夜,直到听到吴琦落网的消息,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二人回城。

……

沈聿与祁王,一个左手支着额头,一个右手扶着眼眶,中间的几案上放着一颗红棕色带着须子的红薯,为了突显它的可爱,怀安还在上面打了个红色的蝴蝶结。

“你们怎么可以买卖人口呢?”沈聿问。

他细细一想,好像也不是买卖人口的问题。

祁王拿着红薯看了看:“还换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愣了愣,似乎也不是换了什么的问题。

槽点太多,无处下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