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叫做什么?”
“杜荠草。”
对方果然呆了一呆,反应也迟钝了许多:“荠……草呀。”
“哎。”女生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多数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会想到“古怪呀父母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地随便造个名字呢”,一开始还会解释“爸爸是希望我和荠草一样耐寒耐旱,生活力强盛”这样的话,但解释得多了,话题便朝诡异的方向转移,“我的小学同学最奇怪了,妹妹叫邰阿妹,哥哥叫邰阿哥………”
于是,后来女生尽量用平和,自然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
这样果然减少了很多麻烦。不过,此刻和她刚刚认识的女生夏洛却不放过这个话题,她神秘地笑一笑:“你知道吗,我们部长的名字其实不是叫郭芙,是叫做郭芙蓉哎。小学六年级有一天她回家哭了一晚上,非得逼着她老爸去派出所户籍科给她改了名字呢。”
杜荠草突然拉了一拉正在八卦的女生的衣袖。夏洛回转身,看到似乎在身后站了一会儿的人,条件性地捂住了胸口,嘟起了嘴:“吓我一跳哎,表姐,你怎么走路不带点声!”
倒是杜荠草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部长。”
学生会人事部的部长郭芙亲切地笑一笑:“你就是这次新生招进来的杜荠草吧?”
“是。”女生对这个长得不漂亮,但却笑容灿烂的人事部部长有莫名的好感。
“夏洛。”
“到。”苹果脸的女生笑嘻嘻地凑过来,像只小猫咪一样在表姐身上蹭了蹭。“你呀,多大的人了还老没个正经。”郭芙无奈何地捏了一下苹果脸女生的鼻尖,先走进人事部办公室。杜荠草眼角余光瞥到夏洛朝她挤了挤眼,不由得笑了。
——令人期待的高中生活开始了。虽然并不是同一班的同学,但眼缘大致是很奇妙的物质,让两个女生的平行线有了交叉点。下课的时候,高一(3)班的走廊上总出现脸圆圆的女生,有时趴在窗口喊:“杜荠草,荠草。”形状可爱像浣熊,闹得本班各位隐性花花公子争相追问这位萝莉的名字。
倒是杜荠草极不好意思,每一次站起来,迎着众人目光走出去脸都红了。
“活跃的,憧得交际的女高中生才是正道,你这种林姑娘性格现实是行不通的。”夏洛摇着头下结论。
杜荠草表示赞同,但巨蟹座女生就是学不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干练,聪慧,处事落落大方,待人亲切,不摆架子,长得不漂亮也没关系——这是女生想要成为的样子。想着这样的心事的时候,女生的目光大多追随着人事部新部长郭芙的身影。
剪在耳蜗下一点点的俏皮短发,眼睛不够大,牙齿也是参差不齐,但却从不吝惜微笑——看到郭芙风风火火地指挥着“这个星期把学生会系成员的工作考核表交上来”或者“通知星期三下午五点钟开一个会,内容是管理人才的培训”……这样的郭芙跟偶像剧里那些完美的虚拟人物并不相同,但她就在杜荠草的眼睛里。
进学生会人事部的第二个星期,新人们要填一张履历表。夏洛咬着笔尖趴在楼梯处,一抹淡黄色的阳光照着她水蜜桃一样娇嫩的脸庞,不过七八分钟便填好,女生百无聊赖地凑过来看杜荠草的履历表。
“你小学初中当过最大的官儿是小组长呀!”娇俏的女生笑起来,抽过了杜荠草手上的表格,“不是吧?”
又看到了下一行“最崇拜的人”的答案——杜荠草已经填好了,但却又涂掉换上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成功人士名字。爱闹的女生将表格拿起来反面对着阳光,被涂黑的部分模糊地映出了人名——郭芙。
“你……崇拜我表姐?”夏洛一脸不可思议地弹了弹表格。杜荠草红着脸抢过来。“我表姐……真想不到哎。”意味深长的语气,带着一点什么意思。
人流稀疏的老城区,高高的石砌围墙诉说着久远的历史。穿着粉色T恤和牛仔短裤,背着彩色刺猬包的夏洛在前边走。巷道很窄,杜荠草推着单车跟在后面,遇到有上下级楼梯便听见单车车轮轴咔咔转动的脆响。
远远地,“老郭裁缝店”的招牌悬在巷口一株高大的香椿树树干,再走近些,看见了招牌下一行小字“按箭头方向直行三十米”。
而当两个女生走至狭窄的店门口时,郭芙从凌乱的散满了碎布的裁缝车边站起来,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抱歉地说:“稍等一下。”又朝着杜荠草点了点头,“我把手上的活干完行吗?”
这种含着对他人尊重的询问让杜荠草忙不迭地点头,她拘谨地在一只小竹椅上坐下,倒是夏洛,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瓶蜂蜜,和一盒高丽参,搁在另一只小竹椅上。
“小姨又让你带东西了。”手势熟稔的女生车着一件睡衣的边线,头也抬不地说着。
“嗯。舅丈最近好吗?”
“还是老样子。”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郭芙的眉梢处似笼着一层灰暗。终于完成了手上的活,女生站了起来,将缝纫机上的一条印满大红色花朵的睡裙拉起来抖了抖,满意地侧着头看了一下,才揉了揉久坐而麻木的腿部。
“终于好了。这是给小姨做的,待会儿记得带回去。”跟夏洛说话的语气宠溺而又带着对待小孩的口吻。看得出来,这对表姐妹关系可以用“非常好”来形容。这个女生仿佛天生具有一种亲和力,让人禁不住想要依赖她靠近她——和胆怯懦弱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杜荠草把羡慕埋在眼睛里。
一起在小裁缝店坐了一个下午,途中有附近的居民拿了衣服来改,把长了的裤子改短只需两元,把宽了的裙头改窄只收三元……收费低廉而且手艺极好,关键是无论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又或者是带了校服来的怯生生小女孩,郭芙一律耐心热情的对待。
“明天下午来拿好吗?”
“谢谢你照顾小店的生意。”
——听着让人舒服的语气和诚恳的笑容。
临走的时候,日已西斜。小巷口缓缓地走来一个男人,干瘦而且矮小,脸上皱纹极深,拉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来,行动极其不便的样子。
“舅丈。”夏洛远远地喊了一声。郭芙早已快几步迎了上去,挽住了父亲的右臂,嗔怪地说:
“爸,你干吗还来呀,是怕我手艺差劲砸了你招牌吗?”做父亲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相携而来的父女俩的身影被夕阳无限地拉长。
“表姐小学六年级时,我大姨跟人跑了,你也看到了,舅丈是一个小儿麻痹患者,右腿完全萎缩了……就靠这个老郭裁缝店养活父女俩。”
从老城区巷道拐入主干道,女生突然拿出了钱包,在里面一阵翻找,在“找到了”的欢呼声后便把一张照片递给杜荠草。
照片上是两个头靠着头的女生。小一些的女生脸颊像水蜜桃,粉红吊带带的公主裙将她更衬得像个天使。大一些的女生则穿着校服,刘海长得快盖住眼睛,身体偻着,不敢看镜头似的低垂着头,又戴着一个大大的黑框眼镜,看上去木讷而无趣。
“两年前生日时拍的,我刚上初中。”
“嗯?”完全不明白夏洛为什么突然拿出照片的某人发出一个询问词。
夏洛一边走一边指着照片中的黑框眼镜女孩:“这是我表姐,那一年她刚上高一。”
“啊?”
“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对不对?”
依稀从照片中女孩的轮廊辨认出和现在的郭芙相似之处,但却又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不知道哎。我妈一直很担忧表姐,有一天,又说不清是哪一天,反正她慢慢地从一个躲在班级恨不得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女生变成了今天……嗯,被杜荠草崇拜的郭部长……”
“呀,你这坏丫头取笑我。”杜荠草单手扶着单车,另一只手去挠夏洛——和夏洛在一起的时光似乎总是那样地愉快,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变得活泼了起来。
有一个能让人觉得治愈的朋友真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杜荠草跳上了单车,朝着夏洛大声地说:“上来,我载你。”前面是一个大大的坡道,单车直冲了下去,风吹过两个女生的头发。
夏日的阳光在此刻定格为一帧照片。
“部长,你的信。”将一大沓资料抱进人事部办公室,还来不及喘气,便从底下抽出一封信献宝似的递过去:“我看部长这几天每次走过信箱的时候都会看一下,就特别留意了。”
郭芙从工作中抬起头,温和地说:“看你满头汗的,辛苦了。”单手接过信,并不漂亮的眼睛里似笼上一层光辉一般濯濯发亮,“谢谢了,正是我等的信。”
“啊,真羡慕部长,有可以通信的人。”杜荠草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神态和夏洛有几分相似。
郭芙笑了一笑,也不急着看信,而是朝女生招了招手,示意到旁边坐下:“最近工作顺利吧。”
“嗯,谢谢部长一直照顾我。”女生红着脸,其实上周她将学生会人员资料表奖励表格带回家却忘记带回去,整个人事部差点将底倒翻了一遍,“上周的事……”她以为郭芙是要就上周的事提醒她,不好意思了起来。
“没关系。”听到的却是近似于安慰的话,“我刚进人事部的时候也总丢三落四,有一次还把团干老师托我保管一天的印章给丢了呢!”
“真的吗?”
“嗯。”郭芙忽然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女生的头发,“说实在的,我们俩有一点点像,都是一只恨不得把自己藏得密密实实的小老鼠,胆子小又腼腆。记得当初学生会面试时,我问你为什么要加入人事部,你连头都不敢抬,但我听见你的回答。”
——空寂的大厅,一排六位学生会面试官望着对面唯唯诺诺的女生,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直接在覆历表上打了一个“×”,但是郭芙听到杜荠草小小声地说:“我想改变自己。LetMetry。”结果是她力排会议,把杜荠草招入了人事部。
郭芙微微地笑一笑:“不要总想着你做得不好的地方,多想自己做得好的地方。有时候也要学会自己表扬自己。知道吗?三年前有一个女生跟我说了和你面试回答差不多的话。”
“她说什么?”
“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就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
“郭芙,只会这样哭哭啼啼算得了什么?来!别让人瞧不起,高高地仰起头去做自己!”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以为你是天使,是来拯救我这个满是痛苦的伤心人吗?不,你没资格对我说教!”
“你错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左右你的世界,我不是天使也不爱说教,但是这样自己封闭自己的你真的是你想成为的人吗?”
“岑小雨,你滚啦,我不想看见你这副假惺惺的面容,像你这样什么都有的人不配跟我说这样的话!”
“是吗?那我就让你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世界都有什么?”
安静得吓人的墓园,每一块墓碑都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写。“这是我奶奶,她年老丧子。”岑小雨站在一块墓碑前喃喃地说,又带她到稍远一些的墓碑前,手指缓缓地摸着碑上的刻字,“这是我爸,他死的时候我还不到六岁。”
从西园走到东园,日光强烈而具有侵蚀性,郭芙被一片光晃得睁不开眼。
“这是我的继父。我妈骗光了他的钱丢下我们跑了。他酗酒掉河里淹死了,我姐姐……和我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抚养我长大。郭芙,命运对我们确实不公平,但是,我姐姐教会了我许多……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就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你瞧,我是不是和你一样惨呀,但是你看看,我有没有被不公平打到?”
深深浅浅的光线中,伸出手的女生在背后像长出了一双洁白的翅膀。
时间回溯两个小时之前。女生一个人坐在一楼梯下的角落背单词,口里默念着英语单词的她和一堆废弃了的课桌椅角待在一起。在肮脏的地面上随意地铺一块报纸,女生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个下午。而此刻,是忽然下起雨的中午,于是临时决定在学校吃午饭后大把时间无法打发的人多了起来,平常罕有人迹的角落也因为足够隐秘,方便八卦而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楼梯下阴暗而污秽,两个女生靠在楼梯侧聊天。话题是从一只突然从某个角落跳出来的老鼠开始的。A女生抚着胸口,惊呼:“吓了一跳哎。”
“是啊是啊。”女生B突然停顿了下来,“说到老鼠,你不觉得……”
接下来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笑。“成绩是很好没错,但是那副样子让人极不舒服,做什么事好像总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有一次我跟她借笔记吗,她……总之,就是让人忍不住厌烦起来!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很难描述那种感觉。”
“偏偏每次成绩出来都那么好,可是上次英语老师上课提问叫她口语作文的时候却只是站起来憋红了脸什么也说不出来。你没看到英语老师眼里的失望,真怀疑她的分数是抄出来的。即使不是抄的,也只是只会读书的死脑筋罢了。”
“听说本名是叫做郭芙蓉哎,并不是现在的郭芙。是嫌土改掉的吧。”
“改掉名字就不土了吗,芙蓉姐姐嘛——”两个女生的话没说完,就被突然而至的身影打断了。“这样背后编排别人很有趣吗?”绵软但又带着怒气的声音。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手拉着手丢下了一句“岑小雨关你什么事”匆匆地走了。而那个女生微不可辨地叹了一口气,往前走几步,蹲下了身子,望着楼梯下角落轻声说:“郭芙你还好吗?”回答她的是紧紧咬住嘴唇而将哭泣声压在喉咙里的剪影。
“我在那里。”岑小雨解释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一米多宽的铁栅栏,“在单车棚那里看到你在这里,所以就过来了。”
如果不是她俯身开车锁的姿势那么恰巧,也不会看见这里的郭芙。如果不是郭芙看上去并不对劲,她也不会特意绕过来。
一起去省城参加考试,住同一个寝室才认识的,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是——就是看不得像弱小动物一样被欺凌而只会哭泣的人,不忍心就这样转过身假装看不到。
郭芙看着杜荠草高高兴兴地告辞,她慢慢地将身体的重量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看天花板。
在杜荠草的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但明显,杜荠草比她勇敢得多,而那时的自己,虽然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性格存在缺陷的人,但是却只是懦弱地埋着头,得过且过罢了。
要不是岑小雨,郭芙不会是今天的郭芙。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她去找柳潇潇要岑小雨的联系地址的时候,柳潇潇无表情地瞧了她很久——但是,她不再是怯于和人交际,被谁一逼视就低下头的郭芙。当柳潇潇从手机里调出地址念给她听,她一边默念,一边从书包里找出纸笔来记,手心里满是渍渍的潮汗,几乎都握不住笔了。
“或许,你和岑小雨都是同类人吧。”柳潇潇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老子才不写信装二逼文艺,我只想,也只会——打电话!”
而她,盯着记录本扉页上记着的地址。那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的距离,用现代人的目光来衡量,也只不过是一天一夜火车的距离。
“叫做小花镇的地方……”女生喃喃自语,似乎可以从纸上闻到一种特别的芬芳。“喂,郭芙,你真是想写信给小雨?”临走的时候,柳潇潇一扫之前的洒脱,不放心地问。“我一定会的。”她迎上那审视的目光,坚定地回答。“小雨的事……你听了多少?”
——岑小雨的事,X中至少传了几个版本。其中流传得最多的是,别有用心的两姐妹,一个盯上了父亲,一个盯上了儿子,这不是阴谋是什么!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使诡计者终不得好下场。
“只有一部分,但谣言止于智者不是吗?”女生淡淡地回答,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谢谢你给我地址。本来我想着不知要磨破多少嘴皮子才能让你同意的。”
柳潇潇这时终于绷不住脸,充满了中性美的女生微笑的时候本就秀美的五官一瞬间柔和了下来。
“或许,写一写信对小雨会有好处。”第一次寄出去的信是在一个星期天,记得那天下着雨,她一路走到邮局,灰色的鞋子溅到斑斑点点的泥水,但心情却是愉悦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没想到会在路上遇到顾森北。牛毛一样的细雨密密地落满了男生一身,黑色的头发贴着额头,或许是淋了有一会儿,男生看上去有些狼狈。擦肩而过,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的片刻,耳朵里忽然听到了男生的声音:“这位同学,你的鞋带松了。”蹲下去,紧张得第三次才将鞋带绑好的女生,旁边站着帮忙撑伞的男生。
而接下来的场景是:“你……是X中的学生?”看到女生外套里的校服的男生。
“是啊,顾森北。”女生微微有一些失望,期待被记住但却一次都没有并记住的心情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
在男生一脸“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表情里提示着,渐渐地理出了“同校——一同去省城参加考试”的头绪。
“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已经不是那个一见到男生就脸红的郭芙了。
“啊?”男生耸了耸肩。女生笑了一笑,指了指雨伞。
“不用了,我表哥在面前开了一家咖啡馆,很快就到了。”男生摇了摇头,一滴滴晶莹的小雨珠从发梢滑落了下来。
“就是因为近,所以才更要送你过去。”脑子里不知道突然从哪冒出来的俏皮话,“这样我的人情账上才能添上一笔多么容易就赚到的人情。”
“这样啊……”男生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脸,打量着她,“没想到呀,这么老奸巨猾的话居然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啊啊——”
一路两人走过去,堪堪到门口的时候,身影颀长的黑衣男子走了出来,看到顾森北便长手一捞,将男生搅在胳膊下:“臭小子,怎么有空过来。”
男子比顾森北高出许多的身材,蓄一头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手腕上有一条雕满了十八罗汉的老料小紫檀佛珠,年纪应该不大,也只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一个学艺术的二逼青年”——女生暗暗地下了结论。“在美院上大四的表哥单熙之。”男生如此介绍表哥的身份,女生心底微微地泛起了“果然”的得意感。被热情邀请“到店里喝一杯蓝山再走”,几次婉拒后单熙之不由分说地拉了女生的手进了店,一边走一边说:“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郭芙一头黑线,不明白表哥单熙之的热情动力由何而生,直到——顾森北突然沉了脸,她才突然悟了,是不是单熙之误会了什么。
“这个小子有好几次在我面前提了你,说看要带你来。”单熙之高中是在美国上的,举止言行里多了西化的标签,说话直来直往,“不过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一次也没……”
“单!熙!之!”男生脸色不虞,先走在前方。女生在一旁打量着,突然觉得此刻单熙之表情茫然微张大了口,露出一对虎牙的样子甚是可爱,犹不忍心地对其低语:“我不是顾森北的女朋友。”
单熙之有些尴尬,但还是绅士地说:“对不起。”像有了共同小秘密的两个人关系无形中亲近了一些,坐下去喝咖啡时女生看着墙上挂着的画看得出神。单熙之不由有些惊讶,问她:“你在看什么?”
“啊,没有。”
“不,你看到什么,请告诉我。”比女生大四五岁的男生神情认真了起来,墙上挂着一幅一平方米大小的画,繁朵的线条,夸张的用色,却并不让人觉得杂乱无章,但却也看不出是什么。
女生……看到的是一条一条的路,绵长而遥远,右下方的螺旋状旋涡是迷宫的入口,但她没来得及说,顾森北望向她:“别理我表哥,几乎每一进咖啡馆坐这张台的人,他都会问对方在这幅图里看到了什么。然后……”男生绘声绘色学了起来,“哇,不!您理解错了,这幅画是人在寻找本源的‘我’,看,那是一条一条的路,直达旋涡迷宫的入口!没错吧,表哥,我听到都会背了。”
单熙之讪讪地说:“臭小子,”又露出寂寞的神气,“的确从没有人猜对过,你们聊吧。”转身走向吧台。
女生垂下了眼眸,“我和你想的一样啊”,我一个人在路上,孤独地寻找着和懦弱自卑的自己相反的另一个自我——难道,单熙之也是这样的一个人,看着并不像啊,高富帅也会这样的烦恼,还是根本就是自寻烦恼?
默默地喝完了咖啡,女生和顾森北本来也并不算多熟稔,对坐了许久找不出更多的话题,于是专心致志地对付很美味的樱桃布丁后,站起来告别。
“我去跟你表哥打声招呼。”女生拉开了桌椅,朝着吧台方向走去。
“啪”——很轻微的东西落地的声响,夹杂在悠扬的音乐里郭芙并没有听见,反倒是男生看见了一封灰白色的信笺从女生外套口袋里滑了出来,“喂”——他喊女生的声音也淹没在音乐里,而他蹲下了身,修长的手指拿起了信角,无意问瞥了一下信封的地址联系人,心尖上便有一把小刀在剜呀剜呀。
崇河市小花镇落棉路2218号岑小雨收。伴随着这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是带着栀子芬芳香味开在黑沉地穴的矛盾结合体般的回忆。只不过是过去不到几个月的事情,但在记忆里却像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如多年没有主人的老宅,散发出腐朽的气息,但心底的深处却又偏偏藏着一份深深的感情,不论人生再有多少扬鞭而过的快意,和这一份记忆再不一样了。
“小雨。”男生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一种难以言诉的酸涨感顷刻间覆盖了晨曦,稻田,池塘和眼睛。
“小雨,你过得好吗?”
女生在单熙之的“还要再来哦”的邀请里红着脸回到了座位,看到圆椅上和空了的咖啡杯并排放着的灰白色信,心脏不争气地跳了一下起来,下意识地探手入口袋里,当然什么也没有。硬着头皮走过去,看见信笺反面朝下,而男生神色如常,她不禁自我安慰:“没看到地址和联系人,顾森北是绅士他只捡起来而已。”
告别而去的时候心底发虚,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般。走出咖啡馆大门,雨竟停了。慢慢走到十字路口,回过头去看,透过整片落地玻璃可以看见托着腮的少年单手拿着一把小勺子搅动着杯子的咖啡,不一会儿,单熙之走过来,搅着他的肩坐下。
——顾森北是假装并没有看到信笺上的地址和联系人还是真的没有注意到?
女生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悲悯,不是岑小雨的错,也不是顾森北的错,但却要两个根本没有犯错的人去承担别人的错误。即使这别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相依为命的姐姐。
“小雨,你在异乡过得好吗?”女生仰起了头,雨后的天空澄清如洗,漂亮得让人惊叹,遥远的天边似乎只有一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女生在玫瑰色云层后探出了脑袋,微微地笑了一笑。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快两年前的回忆了。
静澄的放学时光,女生坐在靠窗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割开了封口,一倒,一张信纸叠成一朵素净的花滑了出来,又一朵,再一朵……
郭花儿,你上次寄来的照片我看到了,真没想到啊,两年过去了,你变成我如果在路上遇到完全认不出来的人了。
我并没有夸张啊,把厚厚的齐刘海剪掉露出高高的额头,拿掉了你的眼镜,你改变的不止是外表。
因为知道你对“芙蓉啊”没什么好感,所以决定从现在开始称呼你为“郭花儿”。
哦,我亲爱的花儿(肉麻吧),有想过大学要去哪个学校了吗?你成绩是可以上需要被仰望的某某大,况且你早定好了目标。我呢,已经尽力,再尽力了,不过数学这一关倒真的很难过。谢谢你一直寄给我数学笔记和各种手抄类型题,我姐说要是我考上了XX大学,一定要请你这个大功臣好好撮一顿。姐姐属意的学校在外省哎,但……我不想离姐姐太远,你知道,她的左臂筋络当时扎伤了后就一直不太好,天气一变,她就会整天整夜地痛。一看到姐姐强忍着连嘴唇都是灰白色的样子,我就不想离开姐姐。
姐姐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蛋糕店,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会去帮忙。在小厨房里烘焙,闻到食物的语气,胸腔就像被填得满满的,觉得很快乐。下一次,我寄自己做的小饼干给你啊(不知道这下一次会是多么遥远之后)……你知道,我最担心姐姐。到小花镇是因为心理辅导师的意见,受到的心灵创伤人到了陌生的环境比较容易找回自我,重新开始人生。看到姐姐现在平静地生活着,每天晚上自己关掉店门和姐姐一起去附近的学校跑道散步,我都会由心升起浓浓的感激。
你上次说到让姐姐找个良人,我也想过,但是似乎很难。具体情况我写满一张纸也写不完。
很晚了,在乡下,星星那么多,关掉灯,也可以照亮屋子。
晚安,做个好梦,亲爱的。
看完了信,女生又从头看一遍,嘴角轻轻地翘起了一个弧度——用矫情而文艺的话来形容是“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事实上,此刻女生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把拆开的信纸按照原来折叠的纹路重新叠成一朵朵素净的花。
男生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在忙呀,郭部长。”笑吟吟的声音,穿着白校衫的男生斜倚在门边,神情里有一些说不出的慵懒味道。“啊,顾森北,不带这么吓人的。”女生却没有一点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她站了起来,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快五点半了,宣传部那边刚刚有事让我过去一趟,你帮我看一下门。”不等男生回答,女生拿起了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就跑出去了。
没有了主人的办公室安静得像某一部动画片的场景,有微微的风卷起浅白色的窗帘,男生慢慢地走到郭芙刚刚坐着的办公桌前,望着深咖色桌子上素净的花朵信笺——有一张叠了一半,另两张还舒展着。
像是突然之间感觉到了血液大流量地过泵心脏,神思恍惚了起来,修长的手指缓缓地移至那叠了一半的信纸上,在信纸的背面,或许是从哪一本书哪一部电影里抄录下来,女生用绵软的笔触写着:
“一旦有了相遇,就意味着种种的别离也要发生。”
“这真是令人丧气。但是我又常常觉得,其实只要相遇过就很幸福了。”
心底有什么像火焰一样燃烧了起来,男生手指颤抖着拿过信,一行一行地看了起来——眼神像是专注却又迷离,右脚尖朝门似乎做着随时逃离的准备,如果柳潇潇在这儿看见了一定会吐槽:“森小北,你做个纠结状值几毛钱呀。”
而郭芙磨磨蹭蹭地去到了宣传部,不出意外里面只剩下一个副部长。
“唿!起风了吗?”对方装模作样地看看窗外,“哪一阵飙风把你老吹来了。”
“少贫嘴。”郭芙找了个座位坐下。“咦,瞧你一脸**漾,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你就继续贫下去吧。”女生笑了一笑,脱下了鞋子双腿伸到椅子上,从办公桌上抄了一本书翻开来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宣传部副部长终于把手头上的方案整理完毕,站起来伸伸了酸麻的腰,看一下墙上的挂钟:“哎,这么快就六点了,回家去又赶不上看一会儿《××××》了,我萌××,好帅的呀!”
“嗯。”郭芙也看了看腕表,喃喃自语,“也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啊,没有。”从下一层的宣传部回到人事部,门半掩着,因为天色渐暗女生的眼睛不适应光线而眯了起来,她的手搭在门把上,第一眼先去看桌上的信——三张信纸被一只纸镇压住了。
——顾森北走了吗?看过了信吧?女生这样想着,右脚抬高了迈进了人事部,开关就在门边,转身去摁电灯开关,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浅浅的咳嗽声。“谁?”
“是我。”
在视线的死角,男生慢慢地抬高了头,声音沙哑:“别开灯……好吗?”语调哀求让人不忍心拒绝。
郭芙慢慢地走到另一侧。
男生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静默中只听到清浅的呼吸。“还有……其他的吗?”良久,听到了男生微微颤动的声音。“嗯!”在黑暗里重重地点头,也不管对方是否看得见,“不过都在家里,明天我带到学校来?”婉转着试探的口气。时间像没有了电池一样停了下来,在久到女生以为男生不会回答的时候-——“那就麻烦你了。”
想要得到对方消息的心情在信纸背面的那两行字中得以释放,可以想象尖下巴大眼睛的女生嘴唇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形,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小雨,你那时候在想我吗?
和郭芙在学生会大楼前分手。“记得明天来哦。”女生认真地凝视着顾森北。男生点了点头,眉眼间带着一点笑意,但是郭芙能感觉到男生的眼睛是被风吹红了一样——女生突然觉得不忍,快几步走过去,伸出手抱住了男生。安慰式的手轻轻地拍打在男生背后的蝴蝶骨上,又很快放开,在男生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转身跑开了。
很快,一丛花木后只看见女生跑远的身影。夜幕渐渐黑沉沉,男生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朝着反方向离开。
郭芙从书桌旁边站起来,拿着杯子出去倒水。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了,但父亲还没有回来。她把杯子放下,拿了手电筒,出家门右拐,走三十米就看见了裁缝铺隐约透出来的些微灯光。
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坐在裁缝车后的男人,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昏暗的灯下脸色枯黄,因为眼神不好而时常徒劳地眯起眼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来岁的父亲——“瘸子的老婆跟人跑!瘸子的女儿没人要!瘸子的老婆跟人跑!瘸子的女儿没人疼!”
那天上午放学,她穿着父亲新缝制的小野菊裙子,手里揣着其中考试年级第一的奖状,像只骄傲的孔雀走在放学的路上。是上了小学六年级的第二个月,本来那帮常围在她身边羡慕着她的各种花裙子的女生们仿佛一夜如水汽蒸发了。男生们开始在路上守候着她,等她一走近便齐刷刷地喊:“大眯眼,蛤蟆皮,野猪唇,怪物来了——”然后“哗”的一声笑嘻嘻地散了。
那一段日子之后,敏感的她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姥爷身体不好妈妈去照顾他”是多么蹩脚的谎言,妈妈……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
她性子里的另一个野性的我苏醒了,将学校里同学恶作剧说的话搬到家里来,恶毒地问父亲,审视着父亲的废腿,动不动就嘲讽着父亲没出息。她不理解母亲跑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至今她回想起当年在父亲伤口上撒盐的自己便无法原谅。
曾经,有一个裁缝爸爸做出那么多精美的裙子上衣马甲,是她仅次于站在领奖台上的骄傲,然而突然有一天她把所有父亲做给她的漂亮衣服都收起来,也知道了自己长得不美,于是蓄起了遮住眼睛的刘海,戴上了厚厚的眼镜——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时她一脸茫然,“啊近视眼看不到”,其实她早在一百米外就将对方的发型服饰看得清清楚楚。假装近视也可以是逃避人生的方式。
那一年的期末考试,她又得到了年级第一。往年,一瘸一拐的父亲作为家长代表走上主席台的场景今年一想想便觉得心都被揪成皱巴巴的一团。
“我爸身体不舒服,不能来。”这是她第一次对老师撒谎。年级第二名的家长在台上,是一位事业有成的企业家,言辞得体。她坐在第一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然而并没有把表彰大会召开日期告诉父亲的她却想不到,相隔一条巷子的老婶也有成绩不错的孙子,到父亲裁缝店制衣时提了。父亲以为是她忘性大不记得说,巴巴地关了店门赶来。
“看!郭瘸子来了——”观众席上有人笑嘻嘻地说着。
女生抬起头,看到了穿了一件七八成新的西装,拉着拐杖站在教室那一头的父亲——父亲怔怔地看着主席台上正致词的学生家长,又在人群中搜索女儿的身影。她不敢对视父亲的目光,头埋得低低的,是班主任迎上去。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其实也可以猜测到内容,班主任的目光飘到她身上时,她觉得自己被扎了个血肉模糊。
最终,父亲拉着拐杖走了,瘸子的右腿一丝力气也没有,几乎是拖着在地上移动。一步一步,鞋子展过沙尘,小路上激起一片灰尘迷雾。
这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但这个男人无论是多么贫穷、没文化、卑贱、窝囊,都是她的父亲啊!
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湿了胳膊处的深灰色衣袖,很快就泅出了一片斑驳的水渍。
哭什么呢?她不明白,只是手掩住了脸,低低地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别人的青春恣意飞扬,她的青春像一颗灰蒙蒙的沙砾,硌在心尖上。从没想过有那么一天,时光会把这颗沙砾磨成珍珠。
想到这里,郭芙快几步走了过去,埋怨地看着父亲:“爸,这几天不是还老嚷嚷穿根针都要几分钟,干这么晚可不行。身体是本钱,我还等着你十年后,二十年后还能给我做裙子穿呢。”强行把父亲扶起来走出门,关掉电灯,拉下铺门,所有的动作熟稔而决断——
回到家里,看看距离上床时间还有十分钟。
郭芙将台灯调至光线柔和,在灯下摊开信纸。
亲爱的鱼儿,今天晚上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庆幸过——幸好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懦弱、自私的小女孩。
一个有残废的父亲和一个身体健全的父亲,其实爱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我记得你说过,“不要因为自己长得不美,没有富一代的父亲,性格不讨喜没有好人缘,就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人生”。我一度认为你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后来才发现命运对你,对我一样地苛刻,可是它却又把苦难和挫折控制在我们可以承受的范围。它剥夺了我们的幸福,却又给我们追求和幸福的能力。
我有一个负责任、勤劳善良的父亲。
你有一个爱你胜过爱她自己的姐姐。
今天,我终于可以对命运说,我不怪你了。
“叮”的一声,是指尖的笔掉在桌子发出的轻微声响。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发呆的时候时钟分钟转动了三格。
“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学校。”门外传来了父亲苍老的声音。
“好——爸,你早点睡吧。”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发生的对话一样平淡无奇,然而,只有女生知道,今天的平淡,平常是怎样才得来的。
那天下了非常大的雨,她带伞了,塞在课桌下,但是放学后去一趟厕所回来,课桌下的雨伞居然不见了。不可能的呀,女生半蹲在地上,手伸进三面密封的课桌下摸索着,几乎把头探进去艰难地搜寻——但那雨伞就好像不翼而飞了一样。
是谁拿走了雨伞?她缓缓地站起来,脚尖在地上绕着半圈——教室里三三两两地聚着等雨停的人,她的座位是优等生的中央位置,或许有人看到了的呀。“去问一下她们,去呀去呀”,心底像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轻轻地催促着,但她的脚却像是绑了巨石,提不起来。
你的伞丢了呀!为什么你还如此害怕,仿佛一个贼般心虚。她在心底鞭挞着自己,朝离得最近的三个女生走了过去。
靠得近一些,耳畔里听到的是关于“和男朋友吵架了?他在窗外徘徊了很久也不敢进来”的话题。
三个女生里稍高一些的女生正是吵架事件的女主角,她气咻咻地瞪了窗外一眼,说:“休想让我原谅他!”心底其实是为男朋友先低头而感到微微的得意,这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有些低的声音:“请问——”
是很有礼貌的措词,但话得看是谁说出来才有效果不是吗。三个女生齐齐地望向郭芙。在那样审视目光下,额头上冒出冷汗,但还是磕磕巴巴地讲述了想询问的事。“不知道哎。”脸上带着笑容,其实眼睛很好地隐藏厌恶情绪。
在郭芙转身走开的时候,互相咬耳朵:“一把雨伞而已,被谁拿错了用了,却搞得像死人一样,看了让人心底发憷。”
而另一边,看了一下空空的课桌,女生像是魇住了一般,班级里每一处聚集人群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不出意料之外,答案不是“没注意哎”就是“不知道根本就没看那里”——冷漠的,甚至不愿再多说一句话,露出浓浓的“被打搅了”的排斥感。
“独来独往”、“怪癖女生”、“成绩好的书呆子”、“完全不跟别人说话向她请教问题时讲解语无伦次久而久之也就没人主动找她之类”的评价是贴在女生身上的纸片。这些纸片又脏又黑,她是那样想撕掉但却无能为力,只能做一个纸片人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等待着某一天更多更脏更黑的纸片把她掩埋。
没有人看到她的真面目——除了岑小雨。说着敷衍的话语,流露出“你快走开吧”的情绪的同班同学;接近五点半,她还要去市场买菜回家做饭的大雨天……一切都是这样的让人感到厌烦,女生无助地用手掌掩住了脸,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
“啊,怎么哭了?”
“丢了一把伞而已。”
“拜托,还是个小孩子吗?”面目模糊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要疯掉了,再待下去一定会疯掉的。
女生突然摘下了厚厚的眼镜,扔在墙上发出了沉闷的塑料散架的声响,转身冲出了教室。
是在快冲出教学楼时被拉住了胳膊,她泪眼模糊地转过头,但是她看到不是岑小雨坚决的表情,而更远一些从各个楼层涌在窗口观望的学生。
“Please!Please!”她露出哀伤的请求,去掰岑小雨抓在胳膊上的手。雨水溅起了大片大片的白雾,她的身子、岑小雨的身子很快就湿了大半,浸透校服的水渍泅出树叶般的图案。岑小雨的眼睛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做作的施舍,一双眼睛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清澈得像看得见游鱼的溪水。像是被一般神奇的力量催眠了一般,心底狂躁的小兽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放弃了挣扎,任由岑小雨把她带到女生厕所。“你怪她们吗?”
“……”
“一定怪的,你嘴上不说,但你心底一定很不舒服,都是同班同学,她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排斥你,把你当成病毒一样的存在。”岑小雨站在逆光处,声线听起来缥缈而不真实,“可是,我要告诉你,郭芙,这其实并不会怪她们,人的情感是互向的,你付出了多少才能得到多少,从来不曾关心过别人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你,想要得到些什么就应该改变自己。”
最后一句话是用决断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眼泪一滴滴地从郭芙捂住脸的手指流出来,岑小雨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抓住了身旁女生的肩,原本清亮的声音变得闷闷的也带了一点鼻音:“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注意你吗?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一个人,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上初中的时候被班里女生背地里称为怪胎,直到现在也莫名其妙地被许多女生讨厌着……”
郭芙突然抬起头,眼睛红肿着,但逻辑仍清晰:“不,我们不一样,你被讨厌是因为你长得美,嫉妒你男生缘太好!而我……”
“而你怎样?怎样?”
“我……”
“因为你有一个得了小儿麻痹的爸爸?!”
“不!不!不是!”女生拼命地摇着头,仿佛这样才不会将内心的隐私泄露出来,“我也想被喜欢,有三两个可以聊天到天亮的好友,不再独行——可是我做不到。”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如果试了失败了呢?”
“那就再试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做得到’的那天为止!”
女生的语气铿锵有力,在郭芙抬起头望她的时候,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封存在记忆中,永不消褪,永远鲜活的记忆。
翌日。学生会办公楼前的一株高大的木樨树下,女生手里抱着装满了信的纸袋。杜荠草走过来的时候带了羞涩的微笑:“部长,我做了一个新进人员档案库,这是打印出来的一部分。”
女生接过来大略地翻了一下,越看越是惊喜:“荠草,做得不错呀,用星座性格来分析新进人员适当担任什么工作倒是蛮有意思的。”
“真的吗?”
“是模拟图书馆管理书目的方法做的吗?”
“没错,我有一个姑姑在图书馆做资料工作,我向她请教了。”
“真好,这样我的工作就轻松多了。谢谢你。”杜荠草快乐得像小鸟要飞起来一样,快要走的时候又磨磨蹭蹭地用脚尖磨着地面,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一般才抬起头说了一句:“部长,你的男朋友可真帅!”
“啊——”没反应过来的女生怔怔地看着杜荠草跑远了。
淡黄色的光线落在花萼上,又折射到了女生的眼睛里。怎么回事呀?女生低着头看手里的纸袋——男朋友对她来说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形容词,而表白更是遥远到像是天边一团缥缈的云。十八岁人生里有许多的青春印记,“从没被表白过”、“不曾去旅行”、“忘记妈妈的面容”………一样都是十八岁里最深的痕印。
这样想着的女生被突然走近的男生吓了一跳。“顾森……”她叫了一半的名字哽在了喉咙里,来者并不是顾森北,而是一个瘦瘦的高高的男生,是学生会宣传部的,但却不是活跃善言的类型,平时在学生会遇到的次数也不少,但除了谈工作之外并没有聊到其他,类似比较纯粹的工作关系。
“嗨。”女生扬起一个笑脸,随即把身体从道路正中央移开。男生却一点也没经过离开的意思,他的声音是好听的男中音:
“郭芙——”
只叫了名字,却没有接下说内容。女生等了一会儿,困惑地看着男生——她看到了男生涨红着而又欲言又止的表情,问:“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瘦高的男生脸一下白了,但没过一会儿又连耳朵根都红了。“那个——郭芙你有男朋友了吗?”
“呃?”
“昨晚放学后,你和那个男生在这里……”
昨天放学后,在学生会大楼前高大的木樨树下她走过去抱住了男生的场景被多少人看到了呀?!杜荠草是目击者之一,而这个男生也看到了吧。
“不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女生摇了摇头,正在想怎么解释,手却被一下子抓住了,而眼前距离更近的是男生俯低了身子靠近的脸。
“那太好了,我……担心了一个晚上,害怕听到你亲口承认所以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来问你——既然这样,郭芙,我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大家都说我是腼腆的人,我真的也是那种不善于表达的,但是请相信我……的真心并不因此而折损半分。拜托了,请你考虑我好吗?”
女生被这一番语无伦次的话惊呆了,隐隐觉得这该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告白”,但又自我否定,以至于她傻傻地问出了下一句话:“考虑什么?”
“如果没有男朋友的话,那就给我一个机会吧。”瘦高的男生说出了这一句话似乎已存在心底反复说过许多次的话语,语速更为飞快地说着,“不用现在答复我,明天,后天,再过多少天都可以。”
直到男生离开,女生仍似在梦境中一般神思恍惚,刚才被男生情急之下拉住的手似犹有炽热的温度,一颗心怦怦怦地跳跃,跳跃,跳跃,每一次都要跃得更高一些。
第一次哎,虽然对那男生并没有多大的印象,但是亲耳听到一个男生对自己表达的倾慕,想要假装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正赶上直播现场了。”一丛花木后顾森北站了起来,跳跃出来的姿势漂亮而利落。
女生拿眼瞪他。顾森北却丝毫没有听墙角是不道德的自觉,懒洋洋地说:“要是没有喜欢的人,可以考虑一下呀。毕竟——不曾被喜欢或者没有喜欢过人的高中女生的人生是残缺的哦。”
真是够毒舌的!郭芙恨得直咬牙根,昨天为什么……会一时心软而想要给这个家伙一个安慰式的拥抱呢?!然而,却还是把纸袋递了出去:“都在这里了。”
“嗯。”修长的手伸过来接住,指节突出紧紧地抓住。明艳的天像是一瞬间阴霾了下去。
一本日历,一套变旧了的校服,曾经是拉面店现在成了花店……时间以各种方式彰显着存在感。
二十八封信——两年过去了。
男生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信纸下的女生签名,有时是“小雨”,有时是“雨”,偶尔有一封是“你的雨点儿(应你要求签得更肉麻些了)”……或许是在放学后的教室,或许是在灯光氤氲的书桌前,女生单手托腮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些对远方朋友的情与意。
小雨,你过得好吗?男生默默地抬起头看着遥远的天边,用手掌掩住了眼睛,身子向后仰靠在了木樨树干上。小雨,一想到你我就无法假装平静。
你知道,我有多想拉着你的手慢慢地一圈一圈地绕着校园走,我有多想看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露出俏皮的笑意,我有多想听到你跟我说说话——如果这些都是幻影都是泡沫,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要见到你。想要呼吸你呼吸的空气。想要走一走你走过的路。想要坐一坐你坐过的课桌。想要看一看你看到的风景。
——这是我说不出口的甜蜜情话。
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一年就这样过去。“十月了。”
“十月了。”仿佛有各种各样小小的、尖尖的声音从森林里,土壤里,花萼里传出来。
微凉的午后,女生坐在一楼教室靠窗座位,单手托着腮,课桌上厚厚习题本上摊开着天蓝色的信纸。
信看到一半,手机响了,显示的联系人是“柳潇潇”。当初不辞而别,离开一个月再打电话告诉柳潇潇。这让非常愤怒的柳潇潇一度不愿意理睬她。但现在即使相隔遥远也依然不曾忘记对方——不知道聊了什么,女生小巧的菱角唇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不知不觉聊了三十分钟多,挂断了电话,女生坐回了课桌,继续看信。
“没被喜欢过和没有喜欢过人的高中女生的人生是残缺的。小雨点儿,我今天被告白了……我想了想我可能喜欢的男生的样子,还果真有那么一个身影哎,留着长发,学艺术,画抽象至极点的画,眼神和一个孩子般的天真,这真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对不对?郭芙也有喜欢的男生,像郭芙那样的书呆子不是只会做考上XX大学的梦吗?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其实我可以更勇敢一些,不曾向任何一个人告白过的我决定要打破零的记录,你支持我去告白吗……”
女生看到这儿不由得笑了,她提了笔在信纸上批注:郭花儿思春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走了进来,即使已经秋天了,但刚打了球的男生仍穿着白色的汗衫,露出了精壮的肌肉。
“岑小雨,你还不回家呀?”
“嗯。就回了。”女生抬起脸微微地笑了一下。那男生不敢直视那美丽的笑颜,眯了一下眼睛:“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女生收拾着书包,用绵软的声音回答着。壮硕男生有一点失望,想说什么还是没有开口,先提了自己的书包离开了。
只是一个小镇的高中,因为班数太少而和初中一起开办。和紧张的高三不同,操场上此时还有一大群生龙活虎、精力旺盛的初中生……这多多少少也冲淡了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力感。
女生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圈浸在夕阳下的教室,老旧的双人木课桌一排一排地靠着,光线落在其间有一种不真实感。她慢慢地把教室门带上,走过静谧的教室长廊。
崇河市小花镇落棉街。三十米的街道,西侧除了街道路,还有着许多人家自种的各种树木,和这条老街一样具有悠久的历史。走到了那家杂货店就闻到了面包和奶油的香气。橘黄色的店面装潢是让人不由得心生暖意的颜色,看到了玻璃橱窗里忙碌的岑悦子,女生的脚步更加地轻盈,她像一只蝴蝶飞了进去。
一直忙到七点钟,才坐在收银台后吃饭。晚餐是米饭,一个排骨莲藕汤和一个炒青菜,吃完了饭想挽起袖子洗碗的妹妹被姐姐佯怒着“立刻给我去学习别想着用洗碗当借口偷懒”推进了后院。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住人的小院,二层楼的单间楼房。上楼梯的声音,像踩在落叶的嚓嚓声,不一会儿,二楼的灯亮了起来。女生坐在了窗前的书桌子,一连一个多小时握着笔沙沙地写着。
到了九点多的时候才去洗了澡,换了一套碎花长袖睡衣,大概是觉得热,走到窗边把窗户开得稍大一些,又坐在了书桌前。一株高大的木樨树紧挨着三楼窗户,心形树叶茂密而郁绿,一阵微风吹来,就像是叶子们在唱歌——“嗨,嗨,你好吗?你好吗?”
坐在书桌前的女生并不知道,下午四点多钟,小花镇的长途车上下来了一个男生,他什么也没带,不像是来走亲戚的,小花镇也没什么旅游景点。这个男生一下车便问了初语高中的位置,在校门口等到学校放学,找到了高三年级的教室却没有过去,而在对面的一楼的教室里默默地靠着窗看对面楼。
他看到了那个女生。还是和以前那样,坐在教室里的女生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大大的眼睛像是蓄了一泓秋水,尖尖的下巴倒是圆润了一些,但还是……太瘦了。
男生的眼睛底有许久都不曾出现的柔软,似伸出了一双长长的触手,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岑小雨的脸上,像是真的触碰到了一样——那温柔的蔷薇似的脸颊。像是真的呼吸到了一样——从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橘子味洗发水的香气。被彻底封死了的心锁像是有一只虫子爬到了里面,好奇地钻了锁孔,将身子扭呀扭呀,似要听到“咔嗒”一声的开锁声音。
就这样,坐在对面教室的女生,距离不过是一个花坛几棵树的这边教室的男生,一个看一个毫不知情地过了四十分钟,直到女生收拾书包离开教室,男生犹有一种不真实感——不过才刚坐下一样怎么天色就暗了。
下雨后积了一层青苔的校园台阶,种满了虞美人的校道,明显是刚刚修葺过的校门。出校门绕过拐弯处有一株金银花,二楼窗台上有人在花盆里插了一个五彩风车,再前面一些,一户人家的栀子花开得有些败了,但女生经过时还是稍微停下深呼吸着。在落棉街2208号的五金店,一只眼睛碧绿色的小猫咪从墙上跳下来扑进女生的怀里,女生抱着猫咪走了一大段路,快到蛋糕店时才把猫咪放下来,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包小鱼干撒在路边的草地上,然后她站起来拍了拍手进了蛋糕店,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男生。
她过得很好,这样平静的生活让她益发地沉静似一朵芬芳的洁白的小花朵。
“该走了”——男生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诫自己,但是他舍不得。
翻了另一家的围墙,爬上了那颗高高的木樨树,那么恰巧,有一根相壮的枝丫伸至女生的卧室窗前。男生坐在侧三角的枝丫上,双脚架在另一根枝丫上。拨开树叶看着女生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到十一点钟的时候灯关掉了,但月亮的光线很快就把树叶的影子投射进了房间。
从窗户的方向可以轻易地看见女生睡着的小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睡相也很好,只露出小小的巴掌脸。这是两年来他和她离得最近的一次,只隔着一树树叶和一扇铁栅栏的窗。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流逝。六点半钟,女生醒了,闹钟还没响,但她昨晚睡得沉,也没有懒床的习惯,便起床在书桌上找到梳子,胡乱地梳了一下长发。
那只绿色腹部,尾巴蓝色的小鸟是她把梳子放下的时候飞到窗前的树枝上,鸣叫的声音清脆而婉转。
女生单手撑在书桌上,另一只手摸到了手机,打开照相功能对准了窗外的小鸟——从来没见过美丽小鸟,柳潇潇自诩为鸟类专家呢,到时候发过去好好考一考她。
大概就在女生按键盘的时候,小鸟警觉地扇了扇翅膀飞到了另一处树枝上。女生惋惜地放下了手机,一阵风吹了过来,她紧了紧衣服,而就在这时候,层层叠叠的树叶被风吹得卷了起来,露出了一个男生闭着的眼睛。
是产生了错觉吗?女生揉了揉眼睛再看,却是一层又一层的树叶,是幻觉吧,就像是前天晚上还会梦到的那个男生,睡来时耳边仍听到温柔的那一句“我呀,是只对女朋友好的人”一样既真实又虚幻的感觉。
女生去刷牙,刷到了一半,嘴里满是泡沫,她突然再也禁不住跑到楼下,仰着头看那棵高高的树,目光巡视那支通往窗户的枝丫,粗壮的树干,繁多的分岔,然而不出意料之外——什么也没有。“小雨,怎么啦?”姐姐走出来。“没有。东西从窗户掉下来了。”
“粗心鬼。”岑悦子嗔她一眼,“找到了吗?”
“没找到哎。”女生掩不住失望,“不过也没关系,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而在围墙外,是靠着墙一动不动的男生。
比两年长高了五厘米,眼神也更加内敛的男生,在光与影模糊了的界面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站直了身子,离开了墙面,向着更远一些的光走去。
仙人掌投下了它的影子。尘埃找到了它的家。
男生正在离开一个过去,像仙人掌的刺扎在了心底,像尘埃堆满了心脏和鼻腔,难受得快要哭出来。
“喂。”
“喂,喂,喂。”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声急促的叫声,女生推开了蛋糕店的门跑了出来,晨曦的光落在了女生的眼睛里,她用力地,大声地喊:“森北,森小北,你给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