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海并非仅仅是一片海洋, 而是一方独立于六界之外,不受任何势力管束的所在。
因其占地足够宽广,又有陆地, 有水源,各方势力及各种妖魔鬼怪常年盘踞之地,故而才唤作这个名字。
“你瞧,这就是师父让我练剑的林子。安静清幽,灵气充沛,特别适合清修。”
谢扶玉带着江陵一同往张师兄交托任务所在的岛屿走, 路过一片竹林时,与江陵介绍道。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问道:
“这里没有旁的生灵相扰吗?”
她步履未停, 一边提着剑赶路, 一边同他讲:
“没有啊。这林子十分和谐, 林外被师父设了结界, 林间只有一些熊猫和雀鸟。熊猫还不大会化形,整日里滚着圆圆胖胖的身子来拔竹子,雀鸟倒是有人形,只是收不起翅膀,所以也无法与寻常人长得一模一样。听他们说……他们在别处总要遭受歧视, 不如在这里开怀自在。”
“你不害怕他们?”
“我有什么好怕的。要怕, 也是他们怕我才对吧。我可是能斩妖的剑修。”
说着, 她挥了挥手中的拂华, 晨曦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可你也没有要捉了他们, 拿回仙门净化。”
“他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人家安安稳稳生活在此处罢了。但凡是个好修士, 应当都不会刀剑相向。”
这时的谢扶玉,与他相遇时的阿姐,时隔一百多年,她这想法竟然从未变过。
还未等他发问,她主动抱怨道:
“真不知道你们是如何想的。好似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妖魔鬼怪,都是该尽数赶尽杀绝之物。你如此说,从前的师父,也如此说。若不是我求他饶熊猫一命,熊猫这时候,怕也已经再如轮回了。”
江陵一愣,而后摇头道:
“是世间大多数人素来如此觉得,不是我。他们不是一直认为,神界管束仙界,仙界庇护人间界,人间界又惧着妖魔鬼怪,再向神界祈福,神界便安排你们,来铲除这些异己。久而久之,妖魔见了神仙便想躲,寻常人见了鬼怪便惧怕。世间万物,不过是一环扣一环。”
“好一个一环扣一环。”
她嗤笑一声,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步履加快了些。
他匆忙跟上,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她顿住脚步,犹豫一番,转过身,郑重开口道:
“自然是有的。”
“若是人人都习惯了不看其里,单从其身份外表,就决定了这人的善恶,那善举岂非变得毫无意义,只消有一个好的出身即可?正如我是神族,我就一定是个好人。我是妖族,我就一定是个坏种。那么‘我’究竟是谁,这还重要吗?”
江陵想起一贯讨厌的神族中人,不禁觉得她说得极对。
“再比如......”
她踌躇片刻,截住了话头,凝着身旁的江陵。
见他拧着眉心,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真去斟酌了她的话,没把她说的当成戏言。
一个认真的聆听者,往往最能激起心中藏事无处倾吐之人的倾诉欲望。
最终,她放下了戒备,缓缓道:
“我是被师父捡回剑阁的。你知道吗?”
江陵还不忘扮演被摇光请回来的医修身份,道:“我听他说起过。你幼时,夜半高烧,还是我给看的。”
谢扶玉记不得这种套近乎的事情,顿了顿,接着道:
“其实这些年......我和师父有去人间界探查过我的身世。丢我的那对夫妻是猎户,他们曾经有一个儿子,但他们的儿子走失了,无处找寻,于是便打算再生一个来。谁料,竟是个女婴。”
“他们觉得,女婴既不能成为出色的猎人,将来还要多一张嘴吃饭,便想着将女婴丢弃在山林里,任她自生自灭。”
“那是刚下过雪的冬日,化雪之时,比落雪还要再冷几分,他们就这样将她扔在荒郊野外,仅裹了张破草席和几枚野果,他们以为给了给她生存的条件,不算昧着良心,可是一个婴儿,该如何在那种地方活下去。后来......后来师父捡了我,我便呆在七剑阁,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抚着剑,哂然一笑:
“其实,我重视武道大会,除了那些因由,还有......”
“我不会比仙胎差,也不会比男子差。”
“我能成为最好的猎手,也能成为天下第一剑修。”
她收敛了笑意,眉眼间染上些略显青涩的冷冽,将目光落向远处。
初升的太阳猛地一跳,拼力跃出了无涯海的水面,将金色的朝晖洒落下来,砸碎了无边无际的深蓝。
江陵却望着她,笑了起来。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
她有自己的愿景,从来不会只为了某人而活。
“你会是的。”他轻声道。
“船来咯——”
远处的海面传来一声吆喝,两人抬眼看去,见一只硕大的龟壳,正缓缓朝岸边靠来。
谢扶玉见怪不怪同他解释:
“这龟壳,是无涯海各岛的通行方式。”
“你为何不御剑?”
他望着她手中的拂华问道。
“嗯......”
她耳根微微有些红,像是被人揭了短,
“我御剑术练得还不够稳,飞在这遍地灵物的海界,稍有不慎,被打落海中,那可就不妙了。”
说罢,她率先踏上了龟壳,给了撑船的两颗灵石,示意他一起上来。
撑船的船家也没问她要前往何处,只收了钱,便往船头走去。
两人坐在龟壳内,透过雕出来的窗子,望向波涛汹涌的海面。
“怎么不同船家说你要去往何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两人相处得逐渐熟稔,她狡黠一笑,
“无涯海上的龟壳船不必言明目的地,你付了钱,它便只会望你心之所向处开。”
船行着行着,江陵隐隐觉得四周妖祟的邪气重了些,可距离她要前往的那座岛,眼看还有着一大段的距离。
只是给普通弟子的任务,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邪气?
他如今顶着医修的名号,又身处在她从前的记忆之中,不禁担忧起她的处境来。
一旁的谢扶玉五感远没有后来敏觉,只兴致勃勃地等待着龟壳船靠岸。
他心中微叹一声。
罢了,如今他算是在她的回忆中,纵然万分凶险,她当时也渡过了。
他不得随意更改原本记忆的轨迹,否则,一乱皆乱。
护着她的生命无虞便是。
前方就是她今日要登的那座岛屿。
江陵开启妖瞳,远远望去,只见岛上邪气横生,数不清的黑气斜飞着乱窜。
龟壳船终于停下,可刚一停稳,却倏然消失在海面上,两人便直直从船舱中掉落在了岛屿的沙滩。
“没事儿,无涯海上的船家,素来谁都不愿招惹,习惯就好。”
她揉了揉摔疼的手肘,反倒来安慰他。
谁料下一瞬,一团黑气便朝着她背后飞速扑了过来。
还未等她察觉,江陵指尖祭出一道火焰,便朝她身后袭去。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那道火将那团黑气瞬间击碎,变成了一缕灰烟。
“多谢你。”
她松了口气,看见江陵手中的小火苗逐渐熄灭,道了声谢。
她刚刚撑剑站起,却见江陵神情肃然,并没如方才一般与她搭话,只是朝她身后再次扬了扬下巴。
“这便是你那什么师兄说的,仅有几只刚成形的噬魂鬼?”
她转身,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身后如滚云摧城般的黑压压一片,不禁生出几分紧张,暗暗握紧了剑。
“他为何要骗我?”
“他是不是......也要参加武道大会?”
江陵不屑一笑,揣度道。
不愿下苦功夫超越旁人,便只能想出些歪门邪道,才能得几分制胜之望。
卑鄙无耻,下流至极。
眨眼间,昏黑已至,雷鸣电闪。
团团的黑雾压下来,谢扶玉抬头望去,见已经被黑云遮蔽了一切。
她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青空,只剩满眼的灰黑,其间还夹杂着数不清的惊叫与怪喊。
她的剑尖儿凝起蓝光,屏息凝神,分辨着黑云中噬魂鬼的方位。
接着,朝其中的一个方向纵身一跃,提剑刺去。
与江陵方才烧死的那只一样,灰烟袅袅升起,低沉的黑云露出一块破开的缺口,些微阳光洒了进来。
“看来,杀尽了这些,就结束了。”
如今身处险境的谢扶玉依然乐观地对江陵道。
谁料好景不长,片刻,那刚被她斩破的窟窿,便又被一只噬魂鬼填补了上来。
她小心地躲避着黑云。
噬魂鬼并不致命,一旦触及,却会啃噬人的记忆,从而将其变成一具唯命是从的行尸走肉。
她在其中挥着剑,见江陵一动未动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喊道:
“喂!你别只看不帮忙啊!我方才可见识了你的本领!”
江陵正犹豫着要不要帮她,生怕出了一分差池,便会更改了她的人生走向。
以他如今的灵修,解决这些低阶的噬魂鬼,不是什么难事,可若是她在此难中并没得到什么历练,再在后来的武道大会上败北,那她还能不能从这画中出来,便是未知之数。
他只消护着她的人身安全便是,该历练的,还得由她自己经受。
他索性站在其间,道:
“又未至危难关头,你自己先应对着,对你的剑法有好处。”
她又斩开一只噬魂鬼,咬了咬牙,喊道:
“你怎么和我师父一样?就知道看我笑话,从来不和我并肩作战!”
不一样的。
他蜷了蜷手指。
他们今后,会始终并肩。
可他现在的心还需更硬一些,来当好这个作壁上观者的身份。
噬魂鬼无穷无尽,她已经有些力竭。
但他旁观着她的进益,剑招确是越发地精准和熟稔,越来越像她后来的剑——
又快又狠,总带着些同归于尽的意味。
她已经不知斩了多少只噬魂鬼,可是每消失一只,不久,便总有新的补上来。
她渐渐有些气喘,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这样无穷无尽耗下去,我迟早会力竭而亡。一直有新的噬魂鬼填补,想来背后是有运筹帷幄之人,在操纵着这一切。”
“不错。”
他点点头,表示赞许。
他几次想出言提醒,还好,她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
“不错个头啊!”
她翻了个白眼,小声吐槽道,
“就知道在一旁看热闹。”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决心朝着黑云最浓的方向挥剑而去,如此,总能找到那个幕后之人。
“跟好我!”她叮嘱道。
这一牵,江陵心中那些微妙的情愫便涌了上来。
他看着少女执剑的身影,忽然有些不忍。
她从前……便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吗?
一次一次在绝境中不馁,一次一次坚定向前。
少女学聪明了些,剑光和身形在下一只噬魂鬼补上之前,即刻占据它原先的位置,就这样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一大段的距离。
透过眼前的黑雾,她终于看清了坐在黑云中央的那个人。
“天魂宗?”
坐在其中之人黑袍银纹,她根据那人的服饰衣袍,推断出了那人的宗门。
天魂宗那人见她竟从噬魂鬼中找来,蓦地催动灵力,朝她扔出一只较常人数倍之大的纸人,落地之时,迅速裹挟起数只噬魂鬼,朝她奔袭过来。
她几道剑气扫去,不过堪堪斩去附着在纸人身上的小鬼,而内里的纸人,却并未被撼动分毫。
谢扶玉握着他的手不禁紧了紧,手心湿漉漉的。
江陵心下明白,里面那名修士的修为高她甚多,这是她如今已经应付不了的局面。
纸人巨大,所以略显笨重,在谢扶玉的剑气再次斩死附着在它身上的噬魂鬼之时,他趁着还未再生补齐的空档,直接打出了一道火焰。
纸人畏火,顷刻燃成一团,连带着外间的噬魂鬼一同烧成了灰烟。
可正是这时,一道剑气从背后袭来,两人正向纸人出击,腹背受敌,一时抵抗不及。
江陵将她一把揽在身前,替她受了这一剑,而后反手一道法光打出,正中那人的左肩。
那人见偷袭不成,反被察觉,当即舍了计划,试图遁逃而走。
“他受了伤,跑不远。我留了活口,追。”
说着,他把她往背上一拉,背着她往那贼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谢扶玉趴在他的背上,见他肩胛骨正往外缓缓渗着血,已经沾染上了自己的衣衫。
“别,别追了!”
“为什么不追?”
江陵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受伤了。”
“不碍事。”
江陵并不在意后背的伤口,只是执着地想知道,那个试图偷袭杀她的,究竟是何人。
“我知道他是谁!”
谢扶玉在他耳边轻声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小道友,既已来了,哪有能走的道理?”
说着,身后天魂宗那人凝起一排纸人,从黑云中冲出来,似乎是想将他们彻底留在这人迹罕至的岛屿中长眠。
江陵刚放下她,她便抬手一剑。
剑气与纸人对轰在一起,纸人顷刻散成碎纸片,她也被其中的灵修击得后退几步。
他一把揽住她,低头发觉她拿剑的手腕都被震得发颤。
“没事吧?”
“没。”她逞强摇头。
“屡次伤我纸人,找死!”
一声断喝从黑云中传出,随后,无数附着着噬魂鬼的纸人,朝着两人瞬时冲来。
江陵指尖凝起火光,精准地朝其中一只纸人打去,“轰”地一声,一只燃烧,瞬间连起一片,顷刻间,纸人全部化为乌有。
那人更为气急。
“好啊,没想到摇光座下弟子,竟然勾结妖孽!”
江陵没理会他,一手拉起谢扶玉,毫不犹豫道:“跑。”
谢扶玉手腕还被震得有些麻,踉踉跄跄地与他一同跑在这团黑云里,耳中听见海浪的涛声越来越近。
“快到岸边了!”
忽地,身后一道强劲的黑气急袭过来。
看来,他们真的不打算让她出了这座岛。
江陵回身朝天魂宗那人打出一道灵火,同时,知道他受了伤的谢扶玉扑到他身上,执剑捏诀,剑身放大数倍,硬生生接下那道黑气。
江陵瞳孔中映出谢扶玉的身影,黑气直直撞在她的剑上,他忙抱住她,与她一同被这黑气击飞出去。
“哗啦”一声,两人狠狠砸在海面,跌进了水中。
砸下去的前一瞬,她的后脑传来了掌心的温度。
霎时,海水漫进了鼻腔,蔚蓝的海混杂着她吐出的气泡,吸着她向下坠去。
而后,腰间一软。
一只柔软的东西缠上了她的腰,将她与眼前的男子牢牢贴在一起。
她想去看是何物,抚在她脑后的那只手却不容许她低头,而后,他托着她,缓缓向上浮起,最终冒出水面。
那是狐尾,但她如今却不能知道他的身份。
得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她忙试图推开他。
谢扶玉这一推,像是在迫不及待划清两人之间的界限。
江陵心中的酸涩莫名地涌了上来。
他赌气地没松手,只收了尾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低低吐气:
“别乱动,我带你上岸。”
两人坠落的地方离岸边有数丈距离,谢扶玉估算了番,认真道:“我会水。”
江陵没理会她,抱着她往岸边游。
她依旧试图推开他,他干脆换了种沟通方式:“姑娘,你扯痛我的伤口了,有些疼。”
配合着他一贯蕴着水汽的眸子,这招显然比强势的命令更加管用。
“抱,抱歉。”
谢扶玉收敛了倔强的手,乖觉地缩在他怀里,任凭他带着自己游上了岸。
两人捏了一个净身决,褪去了身上的水。
岛上的黑云尽散,阳光落下,便也显得开阔起来。
偷袭他们的那名剑修不知所踪,而天魂宗的人,却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带着一个遮蔽面容的兜帽,江陵伸手去掀,见那人已经烧成了焦黑。
世间仅有他自己的冰,能阻断他自己的火,除此以外,别的都无用。
他本没想下杀招,但那人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不休,修为又远远高过谢扶玉,想来应是天魂宗长老级的人物。
“就这样......死了?”
谢扶玉呆呆地看着致命威胁如今变成了一块烧焦的尸体。
“死了。”
他在他身上摸索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却一无所获。
“还挺谨慎,与人勾结,却不留一丝痕迹。”
江陵把他拖至岸边,丢进了海浪里。
海浪将他卷到了更深的地方,缓缓沉了底。
谢扶玉拧着一双眉:
“他们为什么要联手置我于死地?”
“很显然,你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了。”
“我?”
谢扶玉讶然抬头,
“我和他们不相熟。若是硬说同门怕我抢了风头,倒是可能,可天魂宗为何也会卷进来,甘与我的师兄们同流合污?”
“你师兄或许只是杀你的一把刀,真正想要你死的,应当是你们宗门与他勾结的长老。”
他处理完这一切,拍了拍手道。
她凝着他背后那道血痕,问道:
“那你为何要舍命救我呢?最开始的时候,你明明什么都不曾管过。”
她这话问得认真,江陵微微一愣,心中斟酌着说辞。
这时,那不知行踪的龟壳船恰又出现在了海面上。
“船来咯——”
江陵岔开了话题,指了指龟壳,无辜道:
“船来了。”
这回,轮到他率先跳了上去。
可谢扶玉并没打算放过他,她跟着他进了船舱,盯着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师父只是让你来看护我,你又是个医修,为何会有足矣一击击杀高阶修士的能力,为何又对我舍命相救?”
他没说话,感到有些头痛,干脆直直地盯着她。
涉世未深的谢扶玉看着他因受伤略显苍白的俊美面容,心中不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他该不会是心悦自己吧?
若不是心悦于她,怎会替她挡剑,还怕她溺死在水中呢?
可两人相处不过一日,他是何时动心的呢?
谢扶玉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起先他还在冷眼旁观,直到她牵起他的手去找幕后之人时,他似乎对自己的态度开始不大一样。
他的修为不弱,应当不是折服于自己精妙的剑法。
那么,他应当是折服于自己堪破阵法的智慧。
经过这一番推论,她觉得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甚至连眼前男子转移话题沉默不言,都再合理不过——
他应当是害羞了。
“罢了罢了,你不愿说,就当我没问。”
“其实我是你哥哥。”
她摆摆手解围的同时,他开口道。
“啊?你说什么?哥......哥?”
谢扶玉瞳孔震惊,讶异出声。
江陵看着她瞪圆的双眼,不禁头更痛了。
早知道她不想追问,便不开口了。
如今......
罢了罢了。
反正只要陪她走完回忆,出了这画卷,他们的日子还会回到正轨。
现在,他只得一本正经地艰难编下去。
“我一早知道有个被丢弃的妹妹,四下打听,才知道你在七剑阁修剑。恰逢摇光打听有无治你腿上的法子,我便毛遂自荐,来到了你身边。”
“见你过得潇洒,我本想为你治好伤,就将这个秘密深埋于心,不曾想你今日突逢危难,又不停追问,便......”
他这一番话说完,彻底浇透了小谢扶玉刚冒出来的少女心。
她不服输道:“我早上刚同你讲过我的身世,如今你就说你是我哥哥,我凭什么信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肩上。
那次,他舔舐她的伤口,看见了左肩连着的手臂处,有一颗小痣。
“你肩头有颗小痣,可对?”
谢扶玉猛地捂住肩,仿若不打自招。
这个秘密除了一手将她带大的师父和亲手把她丢弃的父母,应当无人知晓。
江陵摇头轻笑了笑,旋即将目光落入船外的海面上。
她咬了咬唇,双颊飞上一抹红,磕磕巴巴道:“就,就算你是我哥哥,我,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走失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江陵转过头来。
现在他觉得,逗她倒真的有意思。
“我走失后,跟随了一位医修学术法,成年后回家中看望爹娘,是他们告诉我的。”
“那他们呢?”她声音低了下去。
“死了。”江陵平静道,“正是被天魂宗的人误杀,我始终想报仇,却一直未寻到时机,方才也算是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罢,他又补充道:“所以,我杀人也不全是为了你,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妹妹。”
他知道,于谢扶玉而言,那一双狠心抛弃她的父母,不论是大富大贵,还是贫穷潦倒,她都不会舒坦。
前者她会怨恨,后者她会生怜。
于她而言,死了,或许是让她放下心结最好的答案。
听到如此结局,她果然能接受的多,只低垂着眼睛,淡淡道:“哦,这样啊......”
谢扶玉也没多疑,只是垂下头去消化眼前这些倏然冒出的大量信息。
他说他是自己的哥哥......
细细想来,还是他说的更合理些。
若他不是,他今日大可以等在宗门寝殿,不必跟着她一同来无涯海。
可不知为何,她虽不愿承认他是,但他身上确确实实有一种令自己熟悉的感觉,仿佛曾与他亲密无间过。
但她能够确信一件事。
他对她并无恶意,是一个很好的人。
龟壳船靠在了他们早晨来时的那片沙滩,她与他走下船去,一前一后往宗门走。
“等......等等!那个,我们不如不回宗门了,你随我去竹林中小住一段时间吧。”
江陵微微侧首问道:“为什么?”
“你的伤......”
她欲言又止,指了指他的后背。
“宗门人多耳杂,你也没有合适的住处,总睡在我屋顶上,也不是个事儿。竹林里有间小屋子,可以让你处理下伤口。”
她若不提起这回事,他都已经要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他是被添进画中的人,是这段记忆的外来者。即便死在画中,也只是会回到现实中去,所以这点小伤,待出去后,更是会不留一丝痕迹。
可她......好像在乎得紧。
他心中一暖。
比起画外的那个让他捉摸不透的女子,眼前的谢扶玉倒显得太过纯粹,他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在担心还是在忧愁,是高兴还是不快。
但如今的她,越好看穿,便会让他多心疼一分现实中的那个人。
“也好。”
初升的月下,他的眸子明亮如星,唇角却挂着笑意。
谢扶玉眼皮跳了跳,莫名有些遗憾,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这般俊美的男子,竟然只是她的哥哥,实在是太过可惜。
两人一起回到竹屋的时候,月光倾泻而下,落在一旁的小池子里。
他坐在桌边,用指尖的火焰燃起燃了小半根烛台,见她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他作势将手伸向自己衣襟,假装要褪去衣物,却看她忽地回过头去,把着门框,小声道:“我,我去给你打些水......”
“妹妹。”
他轻声低唤,尾音带着些轻呢,像是一颗翠玉砸进了流水里,再**起涟漪。
“若要清理伤处,也是用酒,用水可不行。”
“这儿没有酒。”她坦诚答道。
“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你直接过来帮我便是。”
“我帮你?怎么帮?”
她把手拿下去,只见竹子做成的门框上,落了几个淡淡的甲印。
回过身来,入眼便是半扇掩在白衫下的脊背。
宽肩窄腰,身形精瘦,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恰到好处。
衣衫一半粘连在他的那处剑伤上,一半松垮地垂在他的腰边,乌黑的发随意散着,在烛火的暖和月光的冷中,勾勒成一副别样的旖旎风景。
她不禁咽了口口水。
他侧过脸道:“帮我把这边的衣衫撕下去。”
“撕下去?”她诧异道,“那得多疼啊。”
“不这样做,怎么上药呢?”
他循循善诱道。
“哦......”她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少看了一百多年话本的谢扶玉,已经全然忘记了,修士疗愈这种外伤,只消运起灵力,在经络内周转一番。
她走到他身前,便也看见了他前面衣衫之下的风光。
他清隽但不瘦弱,肌肤几乎白至透明,隐隐能窥见青紫的血管。锁骨长得极其诱人,然而这诱人之下,便是一点更诱人的粉红。
谢扶玉撇开眼睛,克制着自己不要乱看,实则心跳得格外厉害。
她捏着他的衣衫道:
“要,要拿剑割开吗?”
“不必,你用手一点一点小心撕开就行,别让它和伤口粘在一起。”
“好......那你忍着点。”
她垂眼去看他的神情,却恰好落入了他的眼睛。
他宽慰道:“只是撕开血痂而已,别怕,我不疼。”
她无措地低下头去,凝着伤口,用手指抵着衣衫与皮肉的间隙,然后再一点一点撑开粘连的地方。
血痂撕破的时候,其实他是疼的。
一点一点撕开的疼痛最为磨人,远不如一把扯下来的快意。
但他现在所承受的一切疼痛和流血,于他而言,都像是一种证明。
证明她手指的温度和落在他背上的急促呼吸,不是假的。
证明她对自己的在意和关怀,不是假的。
证明她此时全部因自己而起的心绪,不是假的。
撕到一半的时候,谢扶玉见已经干涸的伤口又涌出了新的血液,不禁有些着急。
“喂......”
她刚开口,他便打断了她。
“叫哥哥。”
谢扶玉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但见赤红的血珠顺着肌肤流下一道红痕,终究妥协道:
“哥哥,我,我该怎么止血?”
江陵回过头来,见谢扶玉脸烧的通红,挑了挑眉,抛给她一瓶早已幻化好的草药。
“涂在伤口上。”
当初还是她教自己的,如今反倒变成他教给她了。
她挖出一块,指尖带着一点点药,轻轻触碰在伤口上,瞬时,一股清凉渗透进了肌肤中,继而带着原先的疼痛,烧的火辣辣起来。
两人没再说话,时光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仅有砰然的心跳与交织的呼吸声。
烛火“噼啪”一响,她站起身来:
“好了,今夜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为你换药。”
她刚转身,他便扯过了她的手腕,目含期盼地看着她。
“你就这么走了?没什么想问的吗?”
这一转身,原本松垮搭了一半的上衫,如今更是掉到了七分,谢扶玉猛地闭上了眼睛。
理智告诉她,她此时应当赶紧远离这个祸水,可她的步子却挪不开半步,甚至还总想睁眼睛去看。
“你......你真是我哥哥吗?”
江陵笑了。
“那你想我是你的什么?”
“我......”
她一时语塞。
“好了。”他松开了手,“我若不是你的哥哥,干嘛要舍命相护一个才认识一日的小修士?又不是我自己的徒儿,你说对吧?”
她睁开眼睛,见他已经将衣衫穿得一丝不苟,一时竟有些失望。
不知是在失望他可能真的是她哥哥,还是在失望他穿上了衣衫。
江陵微微叹了口气:
“若你实在不愿唤我哥哥,那就叫我谢陵吧。”
“谢陵?你的名字?”
“对,我的名字。”
他从未问起过自己的名字,但居然连姓氏都一样,看来他当真没骗自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谢扶玉张了张口,但没发出任何声音,旋即有些懊恼。
“......不行,我真叫不惯哥哥,不如暂时叫你谢陵哥哥好了,等我习惯习惯,咱们再谈。”
不知是不是害羞的缘故,她今夜的语调始终有些软,从前缠着她唤阿姐的时候,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如今听着她叫自己哥哥,心中有些甜蜜,又有些酥麻。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
“好了,我去别处睡,你在此处休息。这些日子,你好好习剑,待武道大会时,莫让你自己失望。”
“那你呢?若我输了,你会失望吗?”她歪着头问他。
“我?”他轻笑起来,“你不必在意我的想法,自己开心就好。更何况,我永远也不会对你失望。”
他说,莫让自己失望。
谢扶玉垂着眉眼,听见他这句话,心里浮上一层暖意。
许多人说过类似的话,可他们说的,大抵都是些不辱师门,不负师恩。
只有师父和哥哥,会告诉她,去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别让自己失望。
江陵习惯呆在房顶,感受着肩后一丝一丝的抽疼,第一次觉得不用灵力疗愈的疼痛,正带给自己许多名为幸福的愉悦,晒月亮时,却听见院中传来了些动静。
他翻过身,撑着脑袋往下看,却看见谢扶玉提着剑,来到了院子里。
月下,她执剑在手,收敛了笑意与羞涩,眼神变得肃然凌厉起来。
隐隐散发着蓝光的长剑在她手中飞快刺挑,剑光扫过之处,落下一阵竹叶。
江陵默默看着。
她如今练习的招式,同她那日教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
现在已是三更,寻常人早就睡熟了。
如他所想,她的背后果真狠下了一番功夫,才会有后日的扬名。
“妹妹,你这般练,可还差点火候。”
他冷不丁地在屋顶上出言道。
谢扶玉一惊,抬眼朝他看来,下一瞬,他便用灵力幻化出了数只飞鸟,朝她振翅而去。
“不如试试将它们悉数斩落吧。越快越好。”
他双臂枕在脑后,仿佛在欣赏一场独属于他的剑舞。
鸟儿飞得既无章法又杂乱,少女一开始的时候,尚且应接不暇,随着的手腕力量逐渐加大,剑也随之加快。
她出剑一向干净利落,如游龙破风,身形也越发地轻盈,终于找准了章法,将这些飞鸟悉数斩落。
“不错。”
他迎向她自得的眼神,也弯起一双眼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逝去,他陪着她在这竹林间换着花样练剑。
起初是在平地,后来是在梅花桩上,再后来变为凌空。
陪练的东西也从灵力幻出的鸟儿,变成身量更小的蝴蝶,最后则变成了水滴。
就这样,他陪着她,走到了仙门武道大会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