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这句无意识的呢喃, 她眉心微微动了动。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刚伸出的手悬在空中,手指微微颤了几下, 终是收了回去,眸底的光亮渐渐沉黯。
一抬眼,却又恰好看见七星正静静地搁在桌子上。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以为,破阵后她义无反顾地回来,只是因他身陷其中,却忘了他还带着她的七星剑。
那才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同去同归, 不过是拿来哄他的说辞罢了。
他心头窜起一股莫名的妒火,自觉需得寻个地方浇息它,于是干脆翻身下床, 走了出去。
谢扶玉这一觉睡得难得安稳。
梦里, 她回到了少时, 梦见了师父赠她一只灵狐, 嘱咐让它陪着自己。
梦中之人没有现实里的记忆,可当她悠悠转醒,再次回味之时,却觉得脸有些烫。
她垂眼看着左肩,被他咬碎的布料已经遮了回去, 隐隐透出里面已经止了血的伤口。
身旁的床榻有一个人形的坑, 她探手摸了摸, 早已经凉了下来, 想来他早已经离开了。
也是,他恢复神智的时候, 素来是清醒克制的,不会再任由自己做些冒犯她的事情。
想来是觉得方才放肆过头, 躲起来羞愧去了。
不过……她又没打算怪他。
已经得了三颗剑魄,她从乾坤袋中拿出《六界异志》,想去看看接下来的线索。
她一如既往地将它悬在空中,缓缓打开,翻到第四卷时,却是空白一片。
她眉头一紧,将卷轴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一遍,依旧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唯有卷首刻了极其微小的四个字——
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她轻抚着镌刻在书卷上的字迹,轻轻念出声来,却没留意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在阵中轻抚江陵唇角时落下的血迹。
指尖带过,字体间的沟壑像是被他的血气填满,隐隐流动起暗红的微光。
她诧异地看着书卷的变化,默默握紧了自己的佩剑。
忽地,悬浮在空中的卷轴就连这四个小字也消失不见。
一道暗红灵光乍现,笼着她,将她的魂魄抽离出了原身,吸入了卷轴之中。
红光渐暗。
七星与拂华不见了影踪,她又躺会了床榻上,一副安睡的模样,卷轴从半空掉落下来,恰落在她身旁。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
*
江陵心头烦得很,出了院子,便沿着竹林嗅着土地中的水气,找到了一片小溪。
把自己在里面泡了一个白日,月上竹林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压下去了那股妒火,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林间的茅草院。
他衣衫尽湿,也没在意,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水痕。
宫流徵不知何时坐在了石桌前,面前摆着两只酒盏,脚边放着数坛酒,似乎早就在这儿等他多时了。
“你回来了。”
宫流徵听见林间的脚步声,温声开口。
“是啊。”
月光下,他的银发散着微微的冷光,却也并未收敛。
“说好了事成之后要找你喝酒的。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你少来。”
江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石凳上,端起酒盏嗅了嗅,手腕一转,凝着杯中的酒水轻轻一笑道,
“若不是那只魑魅走了,你会来找我吗?”
白绫缚着的双眼微微一挑,牵扯着眉尾扬了扬:
“若谢道友与你相处甚悦,想必也不会有人愿意在春溪里将自己泡上大半日。”
江陵被他噎得语塞,干脆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别干喝呀。”宫流徵憋着笑劝慰道。
他没理会,接着倒,接着喝。
宫流徵不知从哪儿端出一盘炸得喷香的花生米,推到他面前道:“吃点菜垫垫。”
他从举杯的袖间瞥见那盘花生米,嫌弃道:“我只吃肉。”
说完,他顿了顿,道:“偶尔还吃白菜。”
“哦……能让狐狸吃白菜的人,绝非寻常之人。”
宫流徵调笑道。
三两句话便被他看穿,江陵有些愤愤。
“你们人类真的很可恶。”
这回,宫流徵主动替他续了杯酒,同时为自己满上,遥遥举杯道:
“说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心上人的心上还站着旁人罢了。她若心大些,就把我自己塞进去挤一挤,若是心小些,就努力把那人取代了。总之,我要去到她心里。”
“说得也是。”
宫流徵失笑,
“还是你豁达。”
狐狸喝了酒,不自觉地有些晕,放出狐耳和尾巴,随着夜里的风微微摆动。
“我其实一点不豁达,我很小气。”
“狐狸一向重情,所谓狐死首丘,我们将死之时,一定会望向故土。且狐族之人,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我可以这样待她,当然也希望,她能如此待我。”
他把酒盏放在一旁,迎着月光道。
宫流徵难得没说话,只静静听着他的叙说与细微的风声。
“可她不是狐狸,她是人类女子,是仙门修士。”
他的尾音染上了些落寞。
“我也不是自她幼时,就陪在她身旁。”
“她是个优秀的姑娘,自然会遇上许多优秀的男子。她本就招人喜欢,在她从前的漫长时光中,惦念过一两个,也是极为寻常的事情。我只是遗憾……没能更早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低垂着眉眼,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目光凝着酒中倒映出的那弯月亮,显得专注而诚挚。
“我讨厌自己会嫉妒,可偏偏控制不住。”
“我想看她偷偷月下舞剑,想陪着她一起不尊师门规矩,想同她一起胡闹,想在她难过的时候宽慰她,想与她并肩作战……总之,我也想参与进她的回忆中去,而不是仅由着她自己,怀揣着那些零碎的记忆与执念,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孤独?”宫流徵轻轻品味着这两个字。
“你别看她时常笑……”
他的话戛然而止,将原本想说出口的,又咽了回去。
“在这世上,谁人不孤独呢?”
宫流徵摇摇头,饮尽了一杯酒。
“若是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回到过去吗?”
“那要分情况。”江陵道,“若是不带着如今的记忆,回到我的过去,那还是现在要好一些。若是能带着记忆回去,那还不错。”
“有何分别?”
“因为……到了那时,我一定会找到她。”
然后在她痛苦难熬的那段时光,亲口告诉她:“阿姐,我在。”
他在心里默默想。
宫流徵瞧了瞧静谧的屋内,难得识相道:
“说来,谢道友睡了大半日了吧?不妨把她喊出来?我给她腾个位置?”
“行啊。”
和她月下共饮,刚好遂了他的心愿。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水渍,小心推开了门,带来一阵夜风。屋中未燃烛火,清风吹起了床帘,飘摇地落在她身子上面。
他隔着层纱,隐约地看着她还在侧卧着安睡。
“阿姐。”他轻声唤道。
无人应他。
“阿姐?”
他走进了些,微微抬了抬声音。
薄纱后的人仍一动未动。
他一向知道她睡得浅,不会人在身前,都不曾醒来,于是瞬间察觉了不对。
他指尖凝起妖火,燃起桌上的烛,一把掀开床帘,搭上了她的脉息。
指尖与腕间的肌肤相抵,他却感觉不到脉搏的蓬勃跳动之音。
他心猛地一坠,顿入寒潭。
怎会如此?
他去探她的鼻息,亦是感受不到她一丝一毫的呼气。
“阿姐,你别吓我。”
他顿时有些无措,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从前鲜活的人如今竟软绵绵地任他摆弄,他刚咬破手指,正欲将自己的灵血渡给她时,久不闻动静的宫流徵摸了进来,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忙出言制止。
“等等!”
他一抬头,见宫流徵踉跄地摸索到她身边。
“她脉息全无,你要我怎么等?”
转眼,一滴血已经落在了她唇边,沿着唇瓣向嘴角流去,继而划过脖颈,落在他的衣摆上晕开,像一朵开在雪中的梅花。
“别!”
宫流徵一把拉过他咬破的手。
“她的体温还在,你方才说的那些,倒像是失魂咒。”
“失魂咒?神族?”
江陵紧蹙着眉心,抬起头来。
宫流徵点了点头:
“她今日没出过这间屋子,你走后,也无人来过。”
这话倒是提醒了江陵,他冷静下来,观察着屋中与他离开时的不同,当即注意到桌上失了的剑与丢在床边的卷轴。
“六界异志?”
他拿起来,徐徐铺开,却见第四卷上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仅有一副画。
他微微一怔。
“那是什么?”宫流徵问。
“上面有一幅画。”
他随口答道,目光凝在那画上。
画上有宽阔弯绕的石廊,有高大巍峨的殿宇,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
远处万里云海波澜壮阔,俨然是一座仙山。
石廊尽头,有一个脏兮兮的少女,似乎正气鼓鼓地走向殿宇。
而少女的样貌,正与谢扶玉一模一样。
他虽不知为何会这样,但如今一个丹青高手就在自己身旁,他没理由不用。
“小道长,帮我在这画上添几笔,引我入画。”
“不许叫我小道长,这不是你能叫的。”
宫流徵伸向腰间握笔的手一滞,愤愤道,
“添在哪儿?”
“这儿。”
他指尖一点,落在了殿宇的屋檐上。
“好。”
宫流徵依着他的指尖提笔落笔,须臾之间,人像便栩栩如生起来。
江陵微微闭上双眸,自觉犹如坠入漩涡,再次睁眼时,便已然坐在了房檐上。
他垂眸瞧了瞧自己的手。
又是当初灵力未失时的模样。
他竟然当真回到了她的过去。
廊下,刚打完一架的少女灰头土脸地走来,一抬头,警觉地后退一步,持剑摆出防御的姿势,眸中有些不可置信:
“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