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的冬天。那天,大烟泡儿铺天盖地地刮了一整天。我在二队里的猪号里干完活,刚吃完晚饭不久,饲养棚的门被推开了,是我的一个在场部兽医站工作的同学。看着他一身雪花像个雪人一样突然出现我的面前,心里很是惊讶。从他那里到我这里,要走整整十六里的风雪之路呀。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他不容分说,让我赶紧穿好衣服,匆忙地拉着我就往外走。外边的雪下得正猛,我们两人冲进风雪中。白茫茫的一片,立刻吞没了我们。
一路上,我才知道,他们兽医站有一个叫作曹大肚子的人,是钉马掌的,不知怎么听说二队出了我这么一号人,挨整后发配到了猪号。同学告诉他“这个肖复兴是我的同学”,而且,还告诉他我特别想看书,把从北京带去的一箱子的书都翻烂了……只那么随便地一聊。就在那天傍晚要下班的时候,曹大肚子对我的这个同学讲:“你让你的那个同学肖复兴来找我!他不是爱看书吗?”
“你听听,他这口气,不小呢。我这不立马儿就跑来找你,不管他是真有书还是假有书,明天一清早,他来上班看见你在兽医站等着他呢,先表明咱们心诚。”
他想得真周到。那时,队上只有队部里一部电话,根本不会为我跑到猪号那么老远去传电话,他只好跑那么远,顶着风雪来回三十二里的奔波,我心里翻起一阵热浪头。
虽然对这个曹大肚子心存疑惑,但也幻想着他备不住会藏龙卧虎,别错过了机缘而遗憾。书,仅仅是为了书,而不是如今时髦的美景或美女什么的,竟然也能够有如此**,冬天里的一把火一样,立刻燃烧起腾腾的火焰,从心里一直蹿到天灵盖,让我们有一种“远道赴约绝对不能迟到”的蓦然而起的冲动。
我们两人急匆匆往兽医站赶,在零下几十度的寒夜里,竟然走出了一身的汗。第二天一清早,曹大肚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的同学向他介绍我的时候,我看出他有几分惊讶。没有想到风雪之中我们是如此神速。
第一印象,是很深刻的:中等个儿,很胖,穿着一身旧军装,挺着小山凸起般的大肚子,双手背在身后,眼睛望着上面,似乎根本没有看我,有几分傲慢地问我:“你都想看什么书呀?写个书单子给我吧!”
我当时心想,莫非这家伙真是有藏书,还是驴死不倒架摆这个派头?因为昨天夜里和同学在一铺炕上睡觉时,我已经向同学打听清楚了,他以前是我们农场办公室的主任,当过志愿军,1958年十万转业官兵到北大荒的时候,从辽宁的沈阳军区来到了北大荒,1965年开发大兴岛时,从七星河调到这里。“**”里倒了霉,被打成走资派批斗之后,发配到兽医站钉马掌。
听他说话的那口气,似乎不容置疑,半信半疑之中,我写下三本书的书名。到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一本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本是伊萨科夫斯基的《论诗的秘密》,一本是艾青的《诗论》。说老实话,我心里是想为难他一下,别那么牛,这三本书就是在北京当时也不好找,别说在这荒凉的北大荒了。我是不相信,这样三位老人,能存活在一片风雪荒原之上的。
谁想到,当天的下午,他来兽医站上班,把用报纸包着的三本书递在我的手中,打开一看,一本不差,还真的是这三本书。我对他不敢小看,不知水到底有多深。
在北大荒最后的两年多时间,曹大肚子那里成了我的图书馆。但是,每一次借书,他都要我写个书单子,他回家去找,这成了一个铁打不动的规矩。一般他都能够找到,如果找不到,他就替我找几本相似的书。他从不邀请我到他家直接借书。我也理解,既然藏着这么多的书,他肯定不想让人知道,要知道那时候这些书都是属于“封资修”,谁想引火烧身呀?况且,他正在倒霉,一顶走资派的帽子拿在群众的手里,什么时候想给他扣上就能够扣上。如果加上他借这样的书给我,一条罪状:腐蚀知识青年,够他喝上一壶的了。我便和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借书关系,每一次都跟地下工作者在秘密交换情报似的。破报纸里包着的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
曹大肚子的书,帮助我抵挡了身边的孤独,内心的苦闷,还有日复一日的无聊与漫长。在我二十四岁到二十七岁那三年的时间里,那些书帮助我迈过了人生关键的门槛,让我觉得即使是孤独和苦闷也是美好的,即便一身衣衫褴褛,心里也感到是富有的,足以抵挡眼前一切的风雪弥漫,好像总会觉得有什么美好的事情,有谁远处的呼唤,会在寒村荒原上发生、回响。
记得第二年的开春,我在二队播种,站在播种机的后面,看着大豆的种子一粒粒地撒进地里,远处朦朦胧胧闪动着绿茵茵的影子,忽然感觉就在那一刻,地头上走来一个女知青的影子,像是我童年时结识的女友,她一步一步姗姗地远远向我走来,我竟然那样不管不顾,立刻从播种机上跳了下来,向地头跑了过去。跑到了地头,见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但那片刻涌动在心头春潮一般的幻觉,是那样让我难忘,尽管也是那样可笑。那一切包括可笑在内的美好幻觉,和如同泡影一样瞬间破碎的想象。我知道,都是从那时读过的书中得来的。那些书,都来自曹大肚子。是他的那些书给予我这些幻觉和想象,让我可笑,却不再可怜,而有了旁人所没有的自我感动,甚至是激动人心的瞬间。
我曾经把这一时错觉和可笑的举动对曹大肚子讲过。我等待着他的赞赏,或嘲笑。但是,他静静地听我讲完,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过了几天,见到我,他对我说:“我没看错你,你一定会写出东西来的。”
我一直把曹大肚子当成我的知音,尽管那时我还没有发表一篇东西,但是,我已经悄悄地在写,而且一口气写了十篇散文。我曾经拿出其中几篇给他看过,他看后没对文章有什么臧否,只是问我:“你看过林青的散文吗?”我知道林青是北大荒的一位作者,和曹大肚子一样,都是1958年复员转业到北大荒来的那批军官。便告诉他,我初三的时候,买过一本林青的散文集《冰凌花》,是上海少儿出版社出版的。听我说完,他又问我:“林青还有一本散文集,你看过吗?”看我迟疑的目光,他接着说,“是《大豆摇铃的时节》,我应该有,我回去给你找找。我看你写的散文,和他有点儿像。”他说话不动声色,从来都是这样,但我能够感到他冷面中一份压抑或隐藏的感情。
在荒凉的北大荒,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人,私藏有这样多的书,不仅借我,还主动推荐给我看,好像他家里是一个无底洞,藏着我永远也看不完的书。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奇迹。对于曹大肚子,我有时觉得他是个怪人。我很想接近他,但他和我总是若即若离,像一朵缥缈的云彩,你总是摸不着它。说老实话,我想接近他,是因为心里总是充满好奇,这家伙到底藏着多少书?他越是不让我到他家去自己挑书,我便越是蠢蠢欲动,总想到他家里去看个究竟。
不过,这样的念头就像是皮球一次次被我压进水里,又一次次地浮出水面。心有不甘,又不忍心打搅他,生怕有什么闪失,或者惹他生气,断送了我好不容易从天而降的借书的道儿。
只是,这样的念头,像冻僵而未死的蛇一样,会在突然之间苏醒过来,吐着蛇信子,咬噬我的心,无比地难受。
1973年的深秋季节,我下决心不请自到去他家里一探虚实。之所以时间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到现在也忘不了那个晚上,我刚刚推开他家的篱笆门,一条大黄狗汪汪叫着就扑了上来,吓得我连连后退,那大黄狗还是一步就蹿了上来,一口咬在我的右腿上,把我扑倒在地。曹大肚子两口子闻声跑了出来,一看是我,把狗唤住牵过去后忙问:“咬着没有?”幸亏是秋深时候天冷了,我穿着厚厚的秋裤,才没咬伤我的肉。所以,那个惊魂未定的秋天,无形中加深了我对曹大肚子的印象。
外面的裤子和里面的秋裤都被咬了个大口子。这条大黄狗够狠的。曹大肚子不好再把我拒之门外了,只好无可奈何地把我迎进门。门旁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好奇地望着我,无疑是曹大肚子的老闺女了。
一进屋,我就四下打量,一间屋子半间炕,几把破椅子,一个长条柜。那些书都藏在哪里呢?莫非就像是安徒生的童话,伸手即来,撒手即去吗?曹大肚子的老婆让我脱下裤子,指着灶台边的另一间屋说:“我那儿有缝纫机,我帮你把裤子上的大口子缝上。”
曹大肚子把我请上热炕,给我倒了一杯热水,他那个小闺女一直在一旁好奇地望着我。我的心还在他的那些藏书上面呢,根本没有怎么注意他们这一家三口。我开始怀疑炕对面贴墙的那一面大长条柜,会不会把书藏在那里面?就像阿里巴巴的那个宝洞,只要我喊一声“芝麻开门”,就能够向我敞开里面的秘密?
曹大肚子知道我到他家来的目的,只是不请自来,让他没有料到。他还是像平常那样不动声色,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依然是老规矩,让我先写书名,然后拿起我写的书单子,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了一句:“我帮你找找看。”看来我被他家狗咬的惊险举动,根本没有感动他。
记忆真是非常地奇特,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那天晚上写的书名,过去了将近五十年,记得还是非常清楚。我写的是陈登科的《风雷》、王汶石的《风雪之夜》、费定的《城与年》、卡维林的《一本打开的书》几本书名。他让我等等,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屋。他的老闺女跟着他也出了屋。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下安静了许多。幽暗的灯光下,对面的长条柜泛着乌光,像头睡着的老牛。他老婆替我补裤子轧缝纫机的声音,阵阵传来,一切显得有几分神秘,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我犹豫了一下,穿着一条秋裤,还是悄悄地跟着他走出了屋。他老婆踩着缝纫机的声音很响,像是响着我怦怦的心跳。只见他提着一盏马灯,走出屋子,往旁边一拐,进他家屋旁的一间小偏厦,那是一般家里放杂物和蔬菜的仓库。门很矮,他凸起的大肚子很碍事,弯腰走进去有些艰难。看他走进去了半天,我在犹豫是不是也跟着进去。
为什么要把他的秘密打破呢?干吗不让它就像是童话一样保留在他的心中,也保留在我的心中呢?况且,那条大黄狗正吐着舌头,蹲在偏厦门口不远的地方,凶狠狠地望着我,真怕我一走过去它就向我扑过来。
秋风瑟瑟,掠过树梢吹过来,吹得树叶子飒飒直响,吹得我身上有些发抖。但那时候我还年轻,到底忍不住好奇心的**,豁出去了,还是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胆战心惊望着那狗,还好,它没叫唤,也没扑过来。
走进偏厦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地都是用木板子钉的箱子,足足十几个,里面装的都是书。它们趴在有些潮湿阴冷的地上,像趴着一个个怪兽,冷眼嗖嗖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真的有些震惊,想不到一个老北大荒人,在那样偏僻的地方,居然能够有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书,他是怎么从沈阳那么老远那么费劲巴哈地搬了过来,又藏了下来呢?我心里暗想,这得花多少工夫、精力和财力,才能够做到啊。
曹大肚子正俯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替我找书。我站在他的身后好久,他居然没有发现。门敞开着,风吹进来,吹得马灯的灯芯弓着和他一样的样子,和他胖胖弯腰的影子一起映在墙壁上,很像是一幅浓重的油画。那条大黄狗已经悄悄地走到了偏厦门口,翘起尾巴蹲在那里,我们都没有发现。
这时候,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他先是惊讶得眉毛一跳,然后是嘿嘿地一笑,我也跟着他嘿嘿地一笑,我们的笑都有些尴尬。那一刻,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手正从箱子里拿出陈登科的《风雷》的上册。
从此,他家对我门户开放。在以后返城的日子里,我曾经写过一本小说,书名叫作《北大荒奇遇》,有人曾经问过我:“北大荒真的发生过什么奇遇吗?”现在想想,如果说我在北大荒真有什么奇遇的话,到曹大肚子家去探宝,该算是一桩吧?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不长,第二年的春天,我就离开了北大荒。离开大兴岛前,曹大肚子请我到他家吃了一顿晚饭,非常奇怪的是,他老婆炒的别的菜,我都记不得了,唯独曹大肚子端出的一盘糖拌西红柿,我总也忘不了。那个年代,还有保存到春天的西红柿,也真算得上是奇迹了。盘腿坐在他家炕上吃饭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夕阳辉映在他家窗户上那猩红的影子,总好像就在眼前闪动一样。现在,只要一想起那天他请我吃饭,我想起的就是那盘西红柿,就是那窗户上夕阳那猩红色的影子。
我一直这样认为,在动**的知青岁月里,唯有这三者给我们以默默的帮助和一点一滴的救赎:一是我们自己的爱情,一是当地质朴的百姓,一就是那些难忘的书籍。爱情是我们的一针补剂,百姓是我们的一碗垫底的酒(就像当时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唱的那样:有这碗酒垫底,什么都能够对付),书籍就是一帖伤湿止痛膏。我非常感谢曹大肚子和他的那些书,在那些充满寂寞也充满书荒的日子里,他家的那些书奇迹般地出现,从那些发黄发潮的纸页间,从那些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里,跳出了无数神奇的神灵,不仅滋养了我贫瘠的感情和精神,帮助我拿起笔学习写作,还让我感受到荒凉的北大荒神奇的一面,让我对这片土地不敢小视、不敢怠慢、不敢轻薄,让那些逝去了的日子有了丰富而温暖的回声,什么时候只要在心里轻轻地呼唤一下,就能够响起遥远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