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即引镜自照,果见形容十分瘦损,不觉失惊,顾左右曰:“吾奈何憔悴至此耶!”言未已,忽见于吉立于镜中。策拍镜大叫一声,金疮迸裂,昏绝于地。夫人令扶入卧内。须臾苏醒,自叹曰:“吾不能复生矣!”
——引自《三国演义》第二十九回
却说许贡随使者到了孙策府邸,孙策喝令关门,即拿出许贡写与曹操之密书,掷于案上,令其自视之,并怒叱道:“某与你何仇何恨,欲送我于死地!”许贡大惊,无可辩解,只可无言,被孙策命武士绞杀。消息传至吴郡衙署,许贡部下皆服于吉未卜先知之能,恐被连累,与家属仆从尽皆逃散。孙策即杀许贡,更恨曹操,遂令部将训练兵卒,准备渡江北伐。一边引军会猎于丹徒之西山,每每身先士卒单骑驱驰,程普、黄盖等老将劝之不听。
这日聚众围猎,众军赶起一头大鹿,孙策撇了诸将,单人独骑纵马上山逐之。正赶之间,只见树林之内钻出三人,在道旁持枪带弓而立。孙策心中起疑,勒马问道:“汝等何人,因何在此?”当中一人答道:“我等乃韩当部将,在此射鹿。你却又是何人?”孙策见对方系无名小卒,甚至不认识自己,不由感到好笑,说道:“某却是黄盖将军部下,也来射鹿。”说罢举辔欲行,从三人身侧穿过。那三人故作拱手退避,待孙策马到近前,其中一人大喝一声:“我等是许贡家客,特来为主人报仇!”拈枪望孙策左腿便刺,入肉两寸有余,血染战裙;另一人早拈弓搭箭射来,正中孙策面颊。
孙策大怒,顺手拔下面颊上箭矢,取弓回射放箭之人,应弦而倒。其余二人举枪向孙策乱搠,不肯退后半步。孙策只得且拒且走,又身被数枪,马亦带伤。正危急之时,听得身后一片声呐喊,原来是程普引众将赶来,一刹时将那两个刺客砍为肉泥。孙策血流满面,乃以刀割袍,裹其伤处,被众人救回大营。却因伤重血晕倒在病榻,起不得身。程普等诸将劝之再三,孙策只得离了丹徒,且回吴会养病,于路上对诸将怒道:“此事必与曹贼大有干系。我若不死,必伐许都!”即命二弟孙权整备人马,预备渡江北伐,先取广陵。
探马得知江东消息,立刻飞报广陵太守陈登。原来曹操在许都召见陈登,代朝廷擢升陈登广陵太守,并以东方之事托咐,以坑陷吕布。陈登果然不负所托,曹操联合刘备东出进剿吕布,便亲率精兵为曹操先驱,围吕布于下邳。吕布伏诛后,陈登因功进封伏波将军,并实任广陵太守,走马上任。那陈登因刘备兵败逃走,兄弟离散,便只得一面受命前往广陵任职,一面派人四处打探玄德消息,以待时机成熟,举楚越之地以从,成就大事。陈登才能不下荀、郭之属,在广陵数年经营,便甚得江淮间民心,并暗地招兵买马,渐有吞灭江南之志。此时闻孙权来攻,并探知玄德占据汝南并与关、张重聚,便一面令人驰书前往汝南,与刘备约会呼应,一面又致书东海臧霸,请其带兵前来相助,抵御江东兵马。
那臧霸与陈登在徐州时便相交甚厚,亦知自此所对刘备心意,二人心照不宣。当日得了陈登手书,臧霸即率三千人马,星夜驱至广陵,自请愿为先锋。陈登即有臧霸相助,当即信心大增道:“不需将军冲锋陷阵,只要依某计策行事便好。但闻我军鼓而进,必获大胜。”臧霸亦知陈登雄才大略,非同小可,满口应诺,自去依计行事。
且说孙权奉了兄长之命,率五万兵马,以韩当、周泰等为将,跨江进攻匡琦城。陈登闻报,急率臧霸自广陵驰援而至,入城布置防范。当时陈登兵马大都屯于广陵,匡琦城只有两千守军,加上臧霸所带来的三千人,也不过五千兵马。孙权依仗己方军力十倍于城内守军,遂分兵东西南门三面攻打,自己亲攻南门。城中守军见城外敌如蚁聚,战鼓动天,不由人人面有惧色。
陈登镇静自若,下令紧闭城门,命将士们严阵以待于城门之内,城头上却又偃旗息鼓,尽遣城中老弱上城,示敌以虚。孙权见城上守备如此松懈,以为城中无兵,遂放下心来,传令击鼓三通,以骑兵冲锋,步兵继之以后。韩当挥刀在前,眼看离吊桥只有一射之地,座下战马却忽然悲嘶咆哮,扑地倒了,将韩当掀翻在地。韩当反应敏捷,怕被继之而来的部将战马踩踏,急忙一个滚翻立起,跳在一旁。但闻左右悲嘶连连,马匹成批摔倒,却是被埋在土中的扎马钉伤了蹄子,连马上骑士亦在落地翻滚之时被扎死扎伤。
韩当夺了部下一匹马,上马急令部卒停止冲锋,且自退军。后面步军不知前面发生何事,遂与后退的骑兵冲撞在一起,乱成一团。那陈登在城楼之上看得清楚,遂喝令一声,将城上旌旗竖起,鼓声大作。城下门军闻鼓而动,突然打开城门,臧霸一马当先冲出,将士们如下山猛虎,奋勇向敌阵冲去。只拣中间大道奔驰冲杀,原来早就布好暗记,此处并无扎马钉埋伏。韩当正在约束部下军士,忽见城中兵出,只得仓促应战,对面正遇臧霸。臧霸迎面只一枪,将韩当手中大刀拨到一边,却不与之恋战,只认准了孙权中军大旗疾冲,一马到处,如汤泼雪。
孙权所部中军猝不及防,被臧霸冲乱,溃不成军。中军护将周泰见臧霸来得凶猛,惧幼主孙权有失,急令禁军拥护孙权后撤,自己向前迎战臧霸。臧霸虽然单枪匹马入敌重围,但分毫不惧,冲周泰当胸三枪。周泰已觉对方兵器沉重,自己不敌。正在这时,韩当从后面杀到,与同泰二人双战臧霸。臧霸以一敌二,精神倍长。陈登眼见臧霸已挫动敌军锐气,遂在城上亲自擂鼓。众将士喊声连天,奋勇冲杀。江东军士气已衰,失去指挥,乱作一团。孙权见此阵势,心中亦慌,且不知城中到底有多少军马,只得下令暂退江边,上船以避敌锋。江北将士围裹上来,韩当、周泰心慌,只得撇了臧霸败下,回身拥护孙权上船,喝令移船江心。江东士兵大半登船不及,在江滩上互相拥挤踩踏,被杀死淹死者不计其数。围攻东西城门的两路江东军,有不及逃回者近千人,见归路已断,只得投降,陈登令且关押在营中。
孙权兵败退回江东,检点兵马,发现折损近半,只存五万余兵。只得含羞抱愧,写了请罪之书,令人送往吴会,报知兄长孙策。孙策此时箭伤渐有痊愈之状,览书叹道:“此战非是二弟无能,乃我轻敌之故也。不想那陈登如此多智,非大将不足以敌之。”遂派程普、黄盖二将,各率精兵一万前往相助孙权,再次渡江攻取广陵,勿须慎重用兵,不可大意。二将领命,不日到江岸大营,面见孙权,合兵一处,声势再振。
陈登闻报江东大军卷土重来,知道此次孙权有备而来,匡琦城必然守之不住,遂舍了此城,并将城中百姓全部移入广陵,再次约会臧霸前来助战。臧霸听说孙权又来,不敢耽误,又领三千精锐星夜至广陵,陈登大喜,迎至城外十里,与之携手入城,再次议守城之计已定。陈登即派功曹陈矫,快马至许都向曹操告急,一面亲自写书一封,将前次所俘那近千名军士放归江东大营,令其捎书信呈报孙权。孙权识得逃回者尽是江东子弟之兵,问过广陵城中虚实,知道陈登已弃守匡琦城,则必有奇计暗伏于后。
于是展开书信,读道:“愚闻英雄处世,当恩怨分明。与孙氏有杀父之仇者,荆州刘景升也。我与孙将军划江而治,平素并无仇隙,且为友邻之邦也。今将军弃杀父之仇而屡攻友邻,陈某窃谓不以为然。又闻孙将军虎踞江东,深为许都曹司空所患,早欲起兵攻之,而苦无争端借口。今闻将军再攻广陵,某以兵少不敌之故,只得遣使报急于许都,与曹将军约以举火为号,共击将军。陈某自为一路诸侯,亦不愿曹操兵入广陵,侵我辖地;此乃将军逼我与曹公联合,于将军而计,实非所宜也。若将军弃攻广陵,而转向荆州,某必弃前嫌,以为将军呼应,望将军熟思之。”
孙权读毕书信,与程普等人计议道:“其言虽是有理,但有兄长严令,不雪前番战败之耻,亦非英雄!”于是将陈登来书撕得粉碎,挥师直至广陵城下,连日攻打。陈登并不出城应战,只是依仗广陵城墙高池深之利,连日变换手段守城击敌,令孙权无法得手。两下攻守胶着,不由过了七八日,江东军因攻城不利,死伤者极多,士气低落。孙权计算路程,约计许都之兵近日将至,心中更增焦灼,遂与程普商议,令韩当、周泰去江边准备战船安排退路,以免休似上次,败得凌乱不堪。二将领命,各引亲兵连夜往江边而去,却被广陵伏路暗探得知其情,报知陈登、臧霸。
陈登大喜道:“此番又中我计矣,江东军直如此不耐一战!”即请臧霸引部下三千精兵,潜夜悄悄出城,先到东南角十里外山林中埋伏,先在林中休息一天,以逸待劳,于明日夜间闻鼓而进;又命人出北门传令,明日酋时放火为号,以扰乱孙权之心。原来陈登早江东军围城之前,已暗中命人在城北,许都救兵来援必经之地,聚积大量柴草,隔十步一堆,纵横成行,直排出十里远近,布列整齐待命。那城北埋伏军士见陈登令下,次日夜间果然点燃火堆,光照远近,并夹杂号角声声。半夜三更,那火光便似一条长龙,照亮天际。
孙权在江岸营中,接到探马来报如此军情,以为许都救军已到,忙命大军拔寨,后退三十里,免为敌人形成夹击之势。江东军奉命连夜移营,虽不明其理,心中已有十分惊恐。陈登见时机已到,令城头击鼓,报知城外臧霸;一面大开城门,亲率大军出击。广陵军两路出击,又是出其不意,再次以少胜众,一举击溃孙权军。江东军正值移营之际,兵无战心,只得慌乱中南逃,多亏韩当、周泰率部来迎,簇拥孙权到江边上船,从容撤过江去,才不致如上次损兵折将。陈登见获全胜,遂止兵不追,引得胜之兵回城,与臧霸庆功。
却说孙权败归江东,只得再次具书,令人报知兄长孙策。那孙策伤重未愈,闻此凶信转增气恼,非要带病北征,以雪前耻。张昭见主公如此,只得拼命劝住,一面使人寻请神医华佗,前来与孙策医治伤症,待病愈后再议出征。不想华佗已往中原去了,止有徒弟在吴,奉命前来与孙策诊治。其徒姓张,颇得师父华佗真传,诊视后说道:“伤势倒是无妨,可药到病除。唯有所中箭头上喂了毒药,须静养百日,方可无虞。若怒气冲激,其疮难治。”张昭以重金相谢,恭送张医去了,又将医嘱告知孙策,劝其静养为上。那孙策为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刻便愈,每日在府中纳闷,度日如年。
将息到二十余日,忽报袁绍遣使陈震,自河北而至。孙策着装坐起,令将陈震唤入问之。陈震呈上袁绍亲书,具言袁本初欲结东吴为外应,共攻曹操。孙策大喜,即日便聚会诸将于城楼之上,设宴款待陈震,并下出征军令,以鼓士气。正在饮酒之间,忽见诸将互相耳语,纷纷下楼。策怪问何故,左右回道:“今有于神仙者,名吉,乃山东琅琊人,极有道术,在江东行医发散符水仙丹数年,救人无数。今从楼下经过,诸将恐失机会,故此皆欲离席下楼,前往拜之。”
孙策闻听大奇,遂与陈震起身,共至窗前凭栏观看。却见一个道人身披鹤氅,手携藜杖,立于城门前当道之中,正自安然受那百姓及诸将焚香伏道而拜。孙策怒道:“岂不怪哉!正是乱世鬼神多。这是何方妖人,在我江东惑乱民心?快与我擒来回话!”左右见主公发怒,怕他旧伤复发,只得下楼,将于吉请至楼上。孙策见于吉洋洋而立,不由怒叱道:“狂道怎敢在此煽惑人心!”于吉翻着一双怪眼,上下打量孙策一遍,咯咯笑道:“贫道于顺帝时曾得神书于阳曲泉水上,号曰《太平青领道》,以书中奇术代天宣化,普救万人,未曾取人毫厘之物,安得煽惑人心?”众人听了,心中默算,自顺帝时至今,至少七十余年,如此这个仙长怕不有百岁以上?于是尽皆赞羡。孙策见其如此狂傲,愈加怒发,便待拔剑。
张昭一旁见了,忙挺身上前,佯斥道:“道人休得大言。此乃江东之主孙伯符将军,何如此无理耶?且住!你即自称身有奇术,若能诊明我主公之伤,且能医之,便饶你妄言之罪。”于吉睁着一双怪眼,又将那孙策上下仔细相了一相,嘻笑道:“无非身中毒箭之伤。创伤虽愈,余毒未清,此事易耳。”随即于袖中掏摸出一个小小葫芦,就中倾出一粒丹药,递与张昭道:“拿去将水化开,服之即愈,永不复发——但恐孙将军惧而不敢服之耳。”张昭将那丹药接在手中,目视孙策,不敢决断。孙策迟疑未决,左右诸将皆劝服之,陈震在旁亦劝。孙策冷笑道:“你即自称神仙,可立饮毒药一杯,再服此丹药,看看灵是不灵。”于吉哈哈大笑道:“将军到底是以自己之心,以度他人之腹,不肯相信医者之心。如此,以我丹药试某本身,亦不见功。可牵一犬来相试。”孙策亦欲试其法术,即命牵一黑犬而至,灌以剧毒之酒。那黑犬初时凶猛异常,毒酒入腹,即翻倒在地,口鼻流血,抽搐不已。
张昭令侍者将那丹药掷入水中研化,当众灌入黑犬口中。过了片刻,那黑犬流血即止,翻身爬起,却不敢稍停,号叫着直奔下楼,左右拦之不住。张昭见之大喜,遂向于吉深施一礼,说道:“仙长神通,我等今见之矣。尚望再赐一粒仙丹,以救孙将军。则江东军民文武,皆感仙长之德。”于吉斜视孙策一眼,见他并不发怒,遂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家亦无处不行慈悲,此事极易。”随即又自那葫芦中倒出一粒丹药,与前之救黑犬者大小颜色无不相同,递予张昭掌心之中。张昭得了丹药,转身向孙策道:“将军身系江东万民社稷之重,虎体至为紧要,望服此仙丹,我等之幸。”文武群僚一齐施礼相求:“将军服此仙丹,虎体痊愈,实乃江东万民之福,我等之幸。”
孙策见此等情状,这才舒了胸中怒气,令将丹药研开服下。你想那孙策也是血肉之躯,被那毒箭折磨了数十日,岂有不想痊愈的?只是气不过手下将佐,对那道士如此恭敬,而那于吉又如此疏狂罢了。当下服下丹药之后,不过片时,只觉身安体泰,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五脏六腑,连那中箭创口之处,也似乎再无疼痛之感。楼上诸人见孙策脸色转为红润,精神焕发炯无病态,不由大喜拜倒,山呼将军洪福齐天,又谢仙长道术通神。孙策也便换了一副脸色,赐于吉上座,以酒相敬,口中尊为仙师,并请其随军效命。于吉微笑应诺,满座皆欢。次日孙策送走陈震,请其回复袁绍,联盟共击曹操,陈震拜别而去。孙策即发大兵,直至长江南岸。孙权率众相迎,俯地痛哭请罪。孙策精神振奋(却不知是服了于吉慢性毒药之故),对孙权抚慰有加,即令筹集战船入水,来日进兵。
适逢江南大旱,烈日如火。孙策屯军于长江南岸,待水涨时方能下船。于是数万大军暴露于烈日之下,更是炽热难耐。可煞作怪!若是往年这个季节,江南必是暴雨不断,只是今年滴雨皆无,长江中沙洲暴露,浅水处亦离堤岸数十丈远近。这一日孙策坐于大帐,心情焦躁,令中军出帐,去催促各营将士加快速度,速速整船列阵,令三军两日内务必移营到船中,开赴江北。中军得令,飞也似地去了,半天却不见回转大帐复命。孙策心中奇怪,热得在营中坐不住,遂带了两个卫兵,亲自出帐,到江边视察。不料来到江岸看时,这一怒非同小可——原来因为天旱水浅,见那些大小战船都搁浅在江滩上,也无人去推拉入水,整理战阵;而有一人昂昂然高坐,在自己的帅船之上,正在高谈阔论,远远看去,正是于吉。许多将士都围在于吉身旁,听得如醉如痴,自己适才所派出的中军官也赫然在列,肃立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