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格白音被拖上来时,低着头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婴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这小子,身上的衣服还算完好,头发潦草,浑身灰尘,肉眼所见也没什么伤痕,就知道这是用别的手段了,毕竟是个王子,不能太过,场面太血腥,到时候也不好交代。
“这就是白神八王子?”
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子,竟能混进后方,至今都没能让人察觉出来,这是有些本事的。
岳昭点头,干脆道:“对,抓住以后我就把人交给方洛了,一开始还挺着不张嘴,后来就交代了,说事怕其他王子在他洗礼时出手,就剑走偏锋来了这边,还想着能里应外合,中间也出过手要下毒,但没得逞。”
看到方洛拿来的证词,岳昭都有些琢磨不透了,说这小子傻吧,他还隐姓埋名混进未国大军里了,可你要说他不傻吧,这真是下个毒也下不好。
听完岳昭把审讯问来的东西说了一通,张婴也没说话,又端起了茶杯慢慢拨弄着,见元帅正在拿主意,岳昭与方洛对视一眼,便也垂下了眸子。
半晌,张婴倏忽抬头,问道:“丫头,你说,若是拿他换白神制作药人的秘方,白神会答应吗?”
啪嗒——
方洛闻言手上的力道一松,茶盖磕在杯沿,在沉静的帐篷中显得格外刺耳,然而就是这样的声音,也没引来另外两个人的注目。
从张婴问出这个问题后,岳昭脸上的笑瞬间就收了回来,直直望著书案后的人,原本平静的眼神缓缓变得危险,两个人像是对峙一般释放着身上的杀气,比张婴年轻许多的岳昭没能比过,但仍旧勉力支撑,挺着腰不肯低下头。
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照不宣,但白神那个狗屁古方练出来的药人是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她们能不知道?
练兵能是那么练的?
那法子根本就不是在练兵,那就是在养恶鬼!
看着岳昭不服输的倔强模样,张婴忽然就笑了出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说完,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撂,身体向后靠着,瞥了眼跪在大帐中间的人,用淡漠的声音道:“若他真的值这个价,就不必费心费力送到皇上跟前了,你今日来就是与我商量重阳关的事情,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见过白神八王子,阿白,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岳昭挑着眉,讪笑着放松了身体,学着张婴的样子微微靠在椅背上:“伯父的意思,我明白了。”
张婴开口说出来她一直担心着的问题时,她就有些失了分寸,白神现在战败了,但她们谁也不知道,整个白神还会不会有第二个会用那个法子做药人的奇人,把人不当人,用药灌成野兽,尽管这个法子残暴无比,但做成的药人勇猛凶悍,刀枪不入。岳昭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们这边就没人会对那个法子有兴趣。
不过,看到张婴摆出态度,岳昭的心里到底是放心多了。
话音一转,她又道:“可是……白神毕竟战败,那法子只要还存在,不说军中,就是朝中都一定会有想得到的人。”
话糙理不糙,这东西要是一点用没有,白神大王也不会举国力供养国师十年,填进去的人命、财力不计其数,但就是不开口停下,恰恰相反,这东西实在太有用了,这次她们未国二十万大军出来,打到现在就剩下五万左右,精锐更是折损了不知道多少,而白神虽说也打出了二十万大军的名头,但真正能打仗的算下来也就十多万人,单单就是这六万药人,就让他们结结实实吃了亏,还是天大的亏。
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人不惦记?
“放心吧。”张婴又找出一封战报,抬手扔给岳昭,淡淡道,“没有那法子了。”
岳昭微微睁大眼睛,打开手里的东西,一目十行扫完整封信,心里便对张婴的话有了数,一刹那,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显出笑意,站起身利落道:“这人我就不带走了,怎么处置全凭元帅定夺。”
“嘿,你这丫头,你抓的你不管,反倒甩给我?”
被方洛扶着慢慢走了两步,听见身后带着笑的抱怨,岳昭又回头笑道:“元帅,我现在可得好好养伤呢,让一个伤兵给你办事儿你亏不亏心?说好了啊,我养好伤要回重阳关。”
清脆的声音渐渐远去,张婴看着两个女娃的背影,摇摇头再一次可惜道:“……怎么就让岳昭养出这么个好苗子。”
*
白神王城。
巴达赛勒看着榻上满头白发,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不止的大王,心中既没有唏嘘,也没有可惜。
先王在时,儿子不算多,那几年世道不平稳,打来打去,谁知道阴差阳错就剩下了这一根独苗,他自己是个奴隶出身,得了先王青眼,花了半袋肉干把他买下来带在身边,知道自己出声不好,他就每日下了苦功夫练武,而后跟着先王身后打仗,出生入死好几回,才逐渐出了头,他年轻,有野心,凭着一口不服输的心气往上爬,恨不能把命报给先王,无怨无悔,先王感知他的忠诚,也拿他当半子看待,遇见什么事情看他不懂,也会教导一番。
可到底他已经长成,没能有个正经兵家的模样,先王却也不嫌弃他,依旧别人有的都会有他一份,还会称赞他心思玲珑,做错事了,也会气得拿起马鞭满帐篷追着他抽。
巴达赛勒到现在都记得,先王收到儿子们死讯的那个晚上,王帐里的火光亮了一夜,那个男人的背影都透着无边的孤寂,他心里难受,很想冲进去跪在那个男人面前,喊一句,你要是不嫌弃,我愿意给你当儿子,你想做什么我都尽全力做到最好。
但他不能。
从始至终,他都守在王帐外面,用自己的方式陪着先王。
直到先王大病,把他叫到跟前,先王什么国家大事都没说,他也知道自己的性子,不想管的事,就算是先王开口了,他也会拒绝,所以先王只是拍着他的头,轻叹道:“下辈子,你来给我当儿子吧。”
就为了这句话,他放弃了在先王死后,杀了面前这个人的想法。
他不再出现于朝堂,而是教出了三个养子,让他们在明面上奔走,自己只在暗地里看着白神的发展。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但跳出朝堂,看的越清楚,他就越看不起面前这个人。
巴达赛勒虽然从不在大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轻视,但时间久了,总会露出一点,恰恰大王对这样的感觉特别敏感,但就凭他以前的功绩,还有现在不插手朝堂事情的态度,大王根本找不到机会杀他,就只能保持这种不见不烦的状态。
“我知道父王其实很喜欢你,我甚至羡慕过你。”
抛去大王的身份,这个病榻上的老人用虚弱的声音道:“所有人都觉得这王位,就是我运气好得来的,没有人看到我付出了多少。那时我们都在外面,只有你能整日跟在父亲身边,我们都想过让你死,但你也不简单,总能活着回来。”
“接过代表王位的戒指那天,我就想过你会不服,没想到,你是真君子。”
屋外的风还在呼啸,偶尔卷起石子打在墙上,发出沉闷的抨击声,门外,开聿金直直站着,沉水一般的眼眸扫过四周,确保没有人敢来打扰屋内的谈话。
大王絮絮回忆的往事,巴达赛勒一句都没有听在心里,他有些不耐烦了,抬手打断大王的话,道:“你叫我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看不起眼前人就是看不起,现在白神交到他手里,败落成如今的模样,他也不觉得自己没出手有什么不对,反而想起了先王。
看吧,有你血脉的儿子又怎么样?不仅守不住白神,更是把白神送到了死路。
你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天,还会把位置传给他吗?
被打断的大王眼中闪过一丝愠怒,抿了抿唇:“国师阵亡,那培育药人的古方……”
话还没完,巴达赛勒忍不住嗤笑出声。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个人竟还想着药人,老头子,你真的确定这是你亲儿子?你要是还活着,这会儿估计能拿鞭子当场抽死他。
对于面前人不悦的脸色,巴达赛勒仿若未看见,直接道:“没了。”
“你以为那个老怪物会是什么好人?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借药人,重新恢复被先王压下去的国师地位,那老怪物就怕你卸磨杀驴,什么古方东西,他全都毁了,一点都没剩下。”
瞧着大王没有反应,巴达赛勒笑了。
“关于药人所有的东西,都在那老怪物脑子里,他什么都没留,他死了,药人的法子也没了。”
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的大王攥紧了手里的毯子,力气大到恨不能把这华美的毯子撕裂:“……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这副样子看得巴达赛勒只觉得恶心。
这法子本身有伤天理就不说了,你还不死心要跟那老怪物与虎谋皮?
不想再看,巴达赛勒站起身,自觉仁至义尽道:“你睁眼看看,白神现在还剩下多少青壮?就连王城,恐怕在你有生之年都恢复不了元气,你竟然还想着药人?”
“你就是现在死了,也对不起你的臣民,为了白神,你也得养好身子,出使未国,这场战争带来的影响还没有结束。”
行步至门口,看到低头行礼的开聿金,巴达赛勒淡淡道。
“别让他死了,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作者有话说:
呼格白音:幸亏我爹儿子多!
白神大王:幸亏我爹儿子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