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任务, 记不得这是穿越的第几个世界。

察迟迟抱着琴,跟着一众琴师垂首进宫。

穿越到这世界来,已经有几年的时间。

这次搭载的系统只要求她完成一个目标:【任务:了结皇帝性命。】

察迟迟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后语, 还问了句:“就这样?”

相比以往的几次, 不是需要她按照剧情线走,就是得执行系统颁布的任务,限制较多。

果然,系统还有没说完的话:【还有一个条件。】

察迟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你说。”

系统:【本次任务,宿主需得确保自身性命安全无虞,否则即便成功击杀皇帝, 宿主本身失去性命, 也算任务失败。】

察迟迟:“……”

她大概知道为什么系统会突然加这个奇怪的条件了。

察迟迟移开视线。

原因很简单。

在上个世界,她就是抱持这种想法跟人同归于尽。

干掉对方的同时,自己也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射成一只刺猬。

为了不让她再采这种近乎钻漏洞的方式, 这次系统才会多加这道限制。

只是……

察迟迟眼角余光打量宫内。

这回要刺杀的对象是皇帝, 就她刚刚视线随意扫过,看守的侍卫几步一岗, 巡逻的士兵也训练有素,感觉到她的目光还能敏锐地回视过来, 瞧着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看样子这一次的任务,要棘手得多。

光是对象是皇帝这点就已经够难办了, 更别提这皇帝的“怪”,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帝王少年继位,正值壮年。

但这些年来不近女色,六宫无妃。

唯一听闻能引起他兴趣的一点喜好,也就喜听琴曲而已。

乍听之下,是个除了政务以外, 旁的都不上心的无趣之人。

所以察迟迟想接近他,也只能透过“琴师”这个身份。

她不懂琴,更连一首琴曲都不会弹。

穿越到这世界,知道皇帝的喜好以后,察迟迟也不着急进攻,而是先去学习琴艺。

她不眠不休,加上之前世界任务的需要,学习力本就要比常人来得强。

有心去学,又愿意花时间练习,好不容易在今年终于被选上,能有成为宫廷琴师的机会。

只要留在宫里,那接近皇帝的次数,就多了。

琴师们在大殿里静待,按照往年的经验,琴师们轮番上前弹奏,帝王会亲自前来听曲。

可今日等啊等的,带着琴师们的嬷嬷瞧了下天色,面露纳闷。

是不是有点久了?

迟迟没等来君王的身影,倒是一名宦官在嬷嬷身边耳语几句离去后,嬷嬷对她们说:“今日先回去吧,陛下忙着呢。”

几个姑娘有满肚子的话想说,知道现在是在宫里,也只好忍着,不敢表露太多。

出去的时候,她们恰好撞上一个被拉出去的官员。

他官帽都掉了,被拖着走,形象尽失,却还涕泪纵横地哭喊:“陛下、陛下!饶了臣一次吧!陛下啊──”

官员哭得太凄厉,引得几个姑娘好奇又惧怕地看了眼。

嬷嬷发觉几人步子慢下来,啐了句:“快些走!还看什么呢?也想被拉出去处死吗?”

处死?

听到关键词眼,察迟迟留心。

所以说,应是出了什么紧急事件,皇帝才无心听曲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在当天夜晚被揭晓。

今天没能成功弹上曲子,遗憾的同时,大家也松了口气。

她们聚在一起,准备就寝前一个姑娘才问:“奇怪,纪莲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她不是最期待进宫的吗?”

察迟迟对她们说的女孩子有印象,是个活泼的姑娘,话匣子一开就很难停下。

入宫前她逮着人就捧心说着对宫里的向往,今日实际进宫一遭,虽没顺利弹上琴,那也算看过了宫里的景色不是?

一直到现在都闷不吭声的话,那是有些古怪。

纪莲缩在一旁听到现在,那才终于开口:“你们懂什么?我听到的事,攸关好几条人命啊!”

说话间,她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

闻言,她们互看一眼,纷纷围到纪莲身边,问:“怎么了?”

“我记得你站得离嬷嬷很近吧?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纪莲光是回想了下,脸色都略有些发白:“那公公说,陛下大发脾气,要处死好几名官员,还要将他们家产充公,今日忙着处理他们,才没心思过来听琴的。”

想到她们离开前撞见官员被拖走的景象,几人沉默。

还以为只有一名官员而已,但要被处死的却有好几人……

总听闻这位圣上心狠手辣,脾气上来,就是对待有功的老臣,那也照样不手软。

一想到要是真被选上成为宫廷琴师,要陪伴在那样喜怒不定的君王身边,越想,其他人也跟着瑟瑟发抖。

到了下次进宫的日子,纪莲和几个姐妹称病不去。

然而就算是如常进宫的,她们神情也没有上回的平静。

都是只懂琴的小姑娘,光听死那么多人,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次,她们总算顺利见到皇帝。

“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吧。”

略微低沉的声音。

察迟迟听他声音传来的方向,算好距离。

不行,离得有点远了,今天下手的话行不通。

虽然很遗憾,今天也只能先打住。

几人依序上场。

可能是面对皇上紧张,也可能是上次被纪莲说的话给吓着了。

几个先上场的,平日里都是弹得不错的,可一曲下来,却是失误连连,还不只一个人犯错。

最开始,帝王还能忍着,耐心去听。

到后来,只要出现第二个错处,皇上身边的宦官许是接获到帝王眼色,便会直接叫停:“下一位。”

接着,轮到察迟迟。

她就准备姿势,待宦官开口:“请──”

才开始弹奏。

琴音婉转,回**在众人耳边。

负责的嬷嬷和帝王身边的宦官都没再听见要喊停的意向,不由松了口气。

终于有个能弹完整首曲子的!

两人看着察迟迟的目光别说要有多感激了。

要是今天一个能好好弹完整首曲子的人都没,那他们也没法交差啊!

察迟迟弹完一曲,帝王起身:“就她了。”

垂首的察迟迟目光一闪。

她成功了。

顺利住进宫里,偶尔碰上传诏,就过去弹上几曲。

但察迟迟每回弹琴的地方,都离的帝王足有一段距离,并不好接近。

一日,外番使团前来朝贡。

察迟迟在宴上弹奏琴曲,变故突生。

正展示珍奇异宝给帝王观看的使者忽自异宝中抽出利器,直接袭向帝王!

宦官急忙挡在皇帝面前,惊恐大喊:“护驾、护驾!”

察迟迟停了弹奏,抬头看向混乱之处。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帝王的正脸。

年轻的帝王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就好像淬着寒冰,偏头躲过使臣朝自己挥来的一剑,抬手劈向他手腕,让他手中利器掉落。

“匡当”一声。

同时,身旁护卫把人压制。

帝王冷声道:“你所为,朕可以将其理解成……贵国要向我国宣战的话,朕,如你所愿。”

同一国的使臣连忙下跪,表示事情都是他一人所为,但真的没有与他们为敌的意思:“请陛下明察啊!”

几人求了许久,皇上指派特定的官员查办此事,将行刺的刺客打入地牢待审后,才说了一句:“继续。”

察迟迟抿唇。

从刚刚皇帝的身法来看,显然,他也是习过武的。

看来这次任务,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啊。

察迟迟对于任务需要执行多久,她是无所谓的,只要最后能达成想要的结果就行。

在快穿局工作了好几年,累积满一定积分就能到自己选的世界安稳退休,不用再给系统卖命,想想都觉得是桩美事。

察迟迟看了下这次任务会给的积分。

难怪这次积分奖励给得特别高,完成这次任务,都能抵以前的十个任务,简直不要太划算。

想到干完这票就能离自己的退休梦更进一大步,察迟迟瞬间又可以了。

挑战性就是要高一点,完成起来才会有成就感。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现场朝贡继续,察迟迟也坐回原位,开始重新弹奏琴曲。

但刚刚才发生那样的变故,在场许多人心情都还未平复,连在宫里待了许久的其他乐师也少见出错,神情紧张。

察迟迟巧妙加重琴音,盖过了她的疏漏,乐师感激不尽。

她一直垂首抚琴,也就没发觉因为奏出的琴声沉稳,招来帝王注意。

延宁帝问身旁宦官:“那琴师眼生,是今年唯一招进来的那个?”

宦官看了察迟迟一眼,仔细确认后回复:“回陛下,是的,那姑娘琴艺出色,人也谨慎,奴婢还从来没听她弹错过一个琴音。”

帝王又多看了察迟迟几眼,此举全落入旁的嬷嬷眼中。

某日,察迟迟忽然被太后召见。

“太后要见我?”

得到确认的答复后,察迟迟自己还在细细思索,困惑太后为何突然找她?

等实际见到太后,聊了几句以后,察迟迟很快知道解答。

太后是个能一次把话说清楚,就绝不拐弯抹角的女人。

她满脸笑意地看着察迟迟请安,点了点头后便对她说:“到哀家身边坐。”

察迟迟刚坐下,双手就被太后拉着。

太后端详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让自己足够满意的救星似的,还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

察迟迟僵住。

太后轻拍她的手,直明来意:“你别紧张,哀家就是想看看,能让皇上感兴趣的姑娘家是个什么样的人。”

察迟迟露出意外的表情。

那个帝王对她感兴趣?

因为困惑,察迟迟老实回答:“回太后的话,臣并未和陛下交谈过,太后是否寻错了人?”

太后此前可是都打听清楚了:“没认错,寻的就是你。”

察迟迟想不明白,更觉得肯定不是说的自己的样子,大大取悦了太后。

“陛下他近日操心国事,几年前有官员贪墨,把建造水堤的材料以次充好,前几日下大雨,新修的水堤崩毁,大水淹了不少百姓,陛下震怒,身边没个可心的人照顾,哀家这心里实在是……”

听到前半段话,察迟迟这才弄懂先前处斩那么多官员是为何。

难怪皇上会气成那样,还不知道关系到多少条人命呢。

察迟迟心思跑远,忽又被太后后半几句拉回。

慢着,可心的人?

太后忽地叹了一口气,对她说了几句心里话:“皇上正值壮年,膝下却无半子,哀家心里担忧啊!”

然后那个向来不近女色的皇帝,却突然对一位女琴师感兴趣?

察迟迟理清了这两者之间的关键。

太后这是把指望放在她身上了?

正如察迟迟所料,太后拉着她的手,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句:“你愿不愿意,为哀家分忧解劳?让陛下身边有个伴儿,这江山也有人可继承?”

察迟迟顿了下,认真考虑。

倘若照太后所言,那是不是代表……

她有机会,能接近皇帝!

察迟迟一直未应,太后甚至还求了她:“就当是帮帮哀家,不成吗?”

成,当然成!

但察迟迟更看重的却是长远性的发展。

要是这一次惹怒皇帝,那她想继续待在帝王身边,等候时机对他下手的话,就更难上加难。

那是未来可能面临的问题,但察迟迟现在也苦于没有接近帝王的机会,两者都是需要她烦恼的。

倘若有个可以两全,又能探得皇帝自身实力的结果,那就再好不过了。

察迟迟没有直接应下,而是说:“如若陛下愿意,臣自当相帮。”

她想了一个主意,就是不知,这法子究竟可不可行。

横竖有太后当自己的挡箭牌,察迟迟师出有名。

当晚,延宁帝奏折看到一段落后,回了寝殿。

外袍被宦官一一卸下,延宁帝正觉今日宫人怠惰,垂下的纱帐竟从晨起后就未收妥,刚走近,就发觉不对,停下脚步。

察迟迟一听脚步声止,自己出声说明:“陛下,太后娘娘命臣来此。”

帝王听到她的自称词,不解:“你是何人?”

若为宫女,那当称奴婢,可这女人却自称自己为“臣”?

察迟迟继续回道:“陛下,臣乃伶官。”

虽是琴师,也享官职。

房内只点了几盏灯火,察迟迟坐在掩着纱帐的榻上,视线更显昏暗。

她透由映照在纱帐上步步走近的影子,在心里数着合适的时机。

再步,再两步……就是现在!

察迟迟捉着簪子,猛地站起,就往接近的影子刺去!

同时,延宁帝揭开纱帐,还未看清里头的人生得何模样,就见一个影子朝自己扑来。

延宁帝眼疾手快,发觉察迟迟手上握着什么,反握住她手腕制住。

但察迟迟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被制伏的。

手虽被捉住,但她脚下使力一拐,往旁抽身。

延宁帝重心不稳,摔到榻上。

可他扯着察迟迟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反而用力往自己方向拽。

一下一上。

延宁帝背靠床榻,身上坐的,则是拿簪子抵住自己颈部的察迟迟。

他一手握着察迟迟的手,不让她将尖利的簪子再往前送,另手则是按在她颈项之上,察迟迟的另手反捉住他。

两人势均力敌,竟是谁也占不上便宜。

视线昏暗,只隐约能见彼此轮廓,看不清长相。

透过身形,帝王将眼前人的模样和印象中那个番两次遇上情况,都能在下一刻稳妥演奏的少女琴师重合在一处。

帝王开口:“哦,是你啊。”

难怪太后会让她过来。

不过这身手……

延宁帝眯眼。

虽然心里升起很多疑问,不过帝王对察迟迟开口:“放心,朕并不打算对你怎么样,太后那儿,自有朕去给个解释。”

察迟迟顿了下。

他这是把自己行刺的行为,解释成是不想侍寝?

察迟迟面上没露出多余表情,只是在想若真是如此,那她就赌对了。

帝王会为溃堤,百姓死伤震怒的话,想来是个爱民如子的。

他不近女色,察迟迟猜测,帝王应也不会是勉强人的类型。

“望陛下说话算话。”

她两处手腕都被抓得疼痛,察迟迟得到想要的结果了,握着簪子的手率先松开,银簪落下。

手无凶器后,延宁帝放开捉着察迟迟的手。

察迟迟两手收回,在身前交握,顺着帝王的话往下说:“多谢陛下。”

可延宁帝搭在她脖子上的手却还未撤开。

他虽居于下位,眼神却是像在盯着要来争抢地盘的对手那般,审视对方。

那只大手往后挪动,改了一个比较不具威胁性的地方,就停在察迟迟后颈。

“你唤什么名?”

察迟迟回他:“陛下,臣名唤迟迟。”

迟……

延宁帝眉头微蹙,明明问了名字,最后也没叫。

察迟迟以为他会像动物叼着幼崽后颈那样,将那块皮肉给提起。

也不知是何原因,那只大手只是隔着她长发虚虚按着,并无威胁性。

“你去右侧抽屉,把那罐白色瓷瓶取出。”

突然接获指令,察迟迟应了声“是”,下榻去寻帝王要的瓶子。

察迟迟的每一个姿势,到走动时的步子,延宁帝都细细去看。

感觉到帝王打量的眼神,察迟迟更是谨慎,不让自己露出一丁半点的破绽。

取出瓷瓶后,察迟迟双手呈上:“陛下要寻的,可是此物?”

“嗯。”帝王看了一眼,“赏你的,是伤药。适才握得紧了,许会留下瘀伤,下回别再做这种傻事,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朕即可。”

要是捉不紧的话,那簪子尖端直接就刺破喉咙了,他可不敢松。

察迟迟缩在袖子里的手腕确实还隐隐发胀,还以为这么昏暗的灯光下,皇帝肯定不会注意到的。

自己抓了人,又送人伤药?

打人巴掌又给甜枣?

察迟迟一直低垂着头,目光忽地扫过皇帝的腕子。

瞧见他手腕也被自己指甲挠红挠破皮,心里登时平衡许多。

延宁帝瞥见察迟迟露出得意的小表情,循着她盯着的地方一瞧,看到她在自己手腕留下的杰作,也就搞懂她的得意劲儿是哪来的。

心中失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天色晚了,你下去吧。”

“是。”

察迟迟如释重负,在即将开门退下前,又听帝王说了句:“待你的手养好了,朕下朝用早膳时,你便在旁抚琴吧。”

多得到一个可以接近皇帝的机会,察迟迟这回应的一声“是”,要来得更加真心实意。

她离开后,延宁帝望着关上的门,再看看自己腕上留下的小伤,露出沉思的表情。

这琴师不太对劲,不像普通琴师。

胆子大,不卑不亢,哪怕是面对身为皇帝的自己,也能如常交流,并不惧怕。

那么,这样的人混进宫里来,目的是为了什么?又是谁指派的她?

时常把人召到身边的话,总能探出些异状的吧?

延宁帝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确实大大合了察迟迟的心意。

一个知道对方的目标是自己,一个知道对方已经发现自己目的。

还没找出确切证据之前,彼此互相试探,伺机而动。

察迟迟抚琴,延宁帝就会盯着她思索。

整首曲子下来一直被看着,察迟迟发挥倒也正常得很,半个错处未显。

有时候换察迟迟自己来了,但帝王临时在看呈上来的奏折,察迟迟也会以眼角余光观察周遭。

延宁帝谨慎,在两人几乎可说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近身难,出招了要成功更难。

该如何脱身才能保得小命,也是察迟迟这段时日一直在思索的计策。

等她想完这些,回过神来,发现帝王早将奏折批阅完,在看书。

发觉察迟迟动静后,延宁帝朝她看了一眼,放下书后,对她说:“开始吧。”

像是在等她沉思完,也不催她。

明明喊一下就行的。

跟这个帝王待在一起的时候越久,察迟迟就越是觉得他这人古怪。

分明知道她也许就是刺客,还会故意制造一些特别适合击杀他的时间及地点。

就像大剌剌地把陷阱露了出来,藏也不藏,就看察迟迟愿不愿意冒险一试。

后来,太后寿宴上,察迟迟为她献了一曲。

哪怕最后并没有成为帝王的后宫,但因为延宁帝时常唤她弹琴,后宫所有人都以为她得宠,哪怕没什么名份,也对察迟迟客客气气的,不敢失礼。

察迟迟无语归无语,因为这样在宫里行事变得方便许多,她倒也没有特意去澄清──重点是,她澄清了,别人也不一定信啊。

就在太后寿辰隔日,帝王又喊了她去弹琴。

延宁帝操持政务,夜里不容易入睡,听着琴声的话,辗转难眠的情况才会好些。

察迟迟弹和缓的琴曲,隔着一扇门,还能听见他几声低低的夜咳。

两人熟了以后,察迟迟还曾问过:“陛下咳疾久久未愈,可有请御医看过?”

当时帝王闻言一顿,也不知是没想到察迟迟会问出这个问题,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只低声说了句:“看过了,也就那样吧。”

像是不愿多说。

那时候的察迟迟只以为是小病,加上他也看过太医,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倒是和帝王相处的机会多了,但每次察迟迟的攻势,都能被延宁帝化解。

她手一靠近,帝王会拉过她的手,端详片刻后,忽自掌根探入。

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温度覆上,他用指尖撬开自己紧握的拳:“没事拳头攥得这么紧做什么?”

手掌摊开,露出半透明的弦线。

绕在自己指上的琴弦被延宁帝勾走,绕在指上细看,还问她:“打算换琴弦?”

察迟迟:“……”

不,是打算给你换颗头。

收回自己的手以后,那一下子残留的温度却像烫进自己掌心。

只要一方发起攻击,类似的肢体接触只多不少。

可在其他时候,延宁帝却是不曾碰过她分毫。

待得越久,察迟迟对于停滞的任务进度,就越是毫无头绪。

延宁帝又是一阵的咳。

“咳……咳咳!”这回咳得,都要比之前猛烈。

察迟迟多问了句:“陛下……”

才喊了他一声,延宁帝另手虚按,用微哑的声音对她说:“朕无事。”

察迟迟还是盯着他。

咳成这样,也不算没事吧?

大概是跟这人相处得太久,一些多余的关心都会莫名窜出。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轻蹙眉头。

帝王喝过热茶润喉,恰巧见了察迟迟的这副表情,对她道:“你弹弹这首吧。”

延宁帝道出曲目,察迟迟听了倒是略怔。

她也不是不会弹,就是觉得这样的曲目放在这种时候弹奏,似乎总觉得有哪里违和。

皇上亲选的琴曲是一首激昂的战曲。

就像战场上厮杀的气氛那样,整首琴曲也都是高亢急促的节奏,非常考验弹奏功力。

察迟迟再分心不得,而帝王也将带了血花的巾帕收妥,假借喝茶,洗去唇上残存的血迹。

喉头依旧发痒。

那样音色激烈的琴曲,察迟迟弹奏完的时候,宛若自己也成了亲上战场的一员,将烦躁的心情都抒发完毕。

这么刚好的吗?

察迟迟可不觉得。

她疑惑地问了句:“所以陛下是看出臣心情不佳,才刻意选的琴曲?”

延宁帝面上表情变化不大,听了此言,也只是对察迟迟说:“选的是我,弹的是你,不论是为什么,结果是好的就成。”

结果……吗?

察迟迟正在思考怎样才算好的结果,就听帝王问了她一句:“你生辰在何时?又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察迟迟纳闷,延宁帝则道:“可以趁朕还能给出赏赐的时候索要。”

袖里沾了血的巾帕沉重。

若不然,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能给了。

虽然是奇怪的抗衡关系,但是也给他日复一日的生活,带来惊喜。

“回陛下的话,臣生辰在秋月二十日,并无什么特别想要的。”

就算有,她也不好将想要他性命这种事,直接开口道出吧?

延宁帝看着察迟迟走远,等她离开,也走到廊下,目送她远去。

脚步不曾为什么停下过的察迟迟,却在天边一盏孔明灯升起的那时,驻足仰头看了好一会儿。

她看灯,他看她。

延宁帝喃喃自语:“如若直说想要朕的性命,朕也许真会给,也不一定……”

反正,也就只剩那么一点。

“咳……咳!”

又是一声急促的咳,这回来不及拿帕子,直接以掌掩盖。

待咳嗽声止,将手拿开,掌心染了鲜血。

看着那抹红,他低低叹了口气。

入秋。

察迟迟在夜里被召来弹奏琴曲。

才刚坐到琴前,就听皇上对她说:“随朕去一个地方。”

察迟迟:“?”

她起身,回头又看了琴一眼,询问:“那琴……”

“不用带。”

延宁帝带她去一座高楼,登上此处,可以将整座皇宫尽收眼底。

察迟迟还张望了下,身后的桌上空无一物,并没摆放琴,且皇上瞧着也不像是要她在此地弹琴的打算。

“陛下这是……”

话问到一半,夜色忽然亮起。

察迟迟瞥见亮光缓缓浮空,看了过去。

当她看清照亮夜晚的是何物时,登时语塞。

一盏盏孔明灯施放,朦胧的浅橙色灯火亮了他们脸庞。

察迟迟还是第一次看见,同时有这么多孔明灯升空。

不过……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也不是灯节,不必放灯吧?

没想通关键,一旁的延宁帝却对她说了声:“生辰快乐。”

察迟迟愣住。

他怎么……

想到先前他曾问过,察迟迟也没想太多,如实回答了。

本就只是随口提起的一句话,谁料日理万机的皇上竟记得自己生辰……

察迟迟深深看了一眼孔明灯后,转过身来,看向延宁帝:“所以这是陛下您做的?”

因为一个伶官生日,如此大费周章?

延宁帝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上回问你想要什么,你说没特别想要的,后来发觉你似乎对看灯有兴趣……你若欣喜,那便足矣。”

说完,他还轻声说了句什么。

声音很小,察迟迟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帝王喃喃说道:“毕竟,这也是朕能为你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

在察迟迟的记忆里,在她生日当天,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什么庆祝的举动。

生日对她来说,也不过跟平常的日子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是不需要去多加记忆的日子。

可察迟迟知道,从今天开始,有什么就要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他,让自己的生日从普普通通的日子,变得有意义起来。

那一夜夜空高放的孔明灯,点点暖橙的朦胧火光,一直刻在自己心里。

自那以后,她和延宁帝见面的次数就少了。

皇帝从宗室子弟过继了一个儿子,立他为太子,还毫不眷恋地将权势下放。

察迟迟再得不到帝王传诏,只太后却是常常找她过去说话。

曾经容光焕发的太后,不知为何就像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鬓边白发增多,笑容也没有往日的多。

太后虽然没多说什么,察迟迟却从聊天的宫女口中听闻,延宁帝生病了。

生了一场很重的病,病得都起不来身,就连太子的教导,也难以亲力亲为。

察迟迟还想着,这难道是在做什么把戏,要揪出政敌之类的吗?

才想着还真是大阵仗啊,某日清晨,察迟迟醒来的时候,却听见久违的系统音响起:【叮──恭喜宿主,任务成功!】

察迟迟:“?”

系统是故障了吧?

她还一直没能击杀帝王,怎么就成功了?

察迟迟还想着,若延宁帝是暴君的话,那确实得尽早解决他。

但她观察的结果,他不但不是暴君,更是明君。

察迟迟甚至想过,耗到他寿终正寝的话,百姓能得一个好君王,她也能完成任务,也算两全其美。

可就在系统声响起没多久后,宫里敲起丧钟。

宦官尖利悲怆的嗓音,喊了一声又一声:“陛下驾崩──”

察迟迟愣住,怀疑自己耳朵。

等走出去,发觉大家急忙将身上鲜艳的衣裙和华丽的头饰换下,披上素衣,朝皇帝寝宫方向下跪。

系统:【宿主已完成任务,要在此刻脱离该世界吗?】

察迟迟摇头:“再给我一点时间确认。”

怎么突然就……

察迟迟怎么也想不明白。

太后几度哭晕,知道太后和察迟迟特别有话聊,宫人们特来请察迟迟过去开解太后。

她醒来,看见一旁的察迟迟,眼泪就落了下来。

那样伶俐的孩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察迟迟发愣。

太后朝察迟迟招手,轻叹了一句:“你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吧?”

察迟迟困惑:“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应该要知道什么?

太后抹了抹眼泪,对察迟迟说:“陛下早知自己命不久矣,一直让我们瞒着你,不想被你看见自己病得最虚弱的样子。”

只希望对方记住自己最健康的时候。

太后还说:“陛下有句话,让哀家在他……离开后转告你。”

负责转述的太后其实不大明白意思,只将帝王留下的遗言,完全转告给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放不下的人。

延宁帝那会儿说话已经只余气声,连呼吸都嫌费力。

即便如此,还是慢慢说:“虽然明知那姑娘渴望的是什么,可最后还是任性了一次……朕实在不愿看见她那双弹琴的手,染上鲜血。”

察迟迟低垂着头,脑子里一直浮现出这句话。

那个人,从来都很站在自己的角度,替她考虑事情。

他不会勉强她不愿意去做的事,明明身为帝王,能让人听令于自己,可两人相处的时候,他却从不曾那样做过。

分明是自己应该了结生命的对象。

分明任务结束,最高兴的人要是自己。

可察迟迟听了那番话以后,却只觉得心里憋得慌,并无半分喜悦。

她哑着声,向太后请求一事:“娘娘,臣想为陛下弹奏最后一曲,不知是否可行?”

太后哭着点头允了。

那一夜,察迟迟在灵前弹了一整晚延宁帝曾夸过,她弹得好听的琴曲。

琴声悠悠。

唯愿帝王之魂能循这乐声,寻到真正的安乐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