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远睁大通红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宋宏:“爸,您怎么变成这样了?您一直是医者仁心……”

宋宏猛地站起来,一手按在桌面,一手指着自己的胸口,面部表情扭曲:“星远,我也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我回头看看,也不敢相信我能做出那种事。可是一旦有邪念在这里扎了根,什么医者仁心,就算是菩萨心肠,也会被慢慢地,慢慢地侵占意念,把人变成魔鬼……都是因为……都是因为江雁,那孩子来医院时,她就不该救活他!”

突然的嘶吼让宋星远呆若木鸡。

“江雁……江医生?跟江医生又有什么关系……”他突然意识到,原以为已看到地狱,却发现底下还有比地狱更黑的世界。

俞小年刚被送到宏心医院时,除了断肢无法接活,失血也过多,情况非常不好,江雁医生立刻投入抢救。她发现这孩子血型特殊,而巧合的是,此种血型的血液本院储备充足,因为院长患有先心病的儿子就是这种血型,平时都备得很足。

当宋宏听说送来一位RH阴性A型的危重病人,立刻赶到手术室,把百忙之中的江雁硬叫了出来。江雁急着回去救人,他没有时间婉转表达,于是低声直接问道:“病人是不是不行了?”

江雁说:“情况不好,我会尽力……”

宋宏打断她的话:“你做好心脏移植的准备。”

江雁一愣,猛地明白过来。她当然知道院长的稀有血型的儿子宋星远一直在等心源,而血型一致是配型成功的前提。

她犹豫道:“可是,病人没有签过捐赠同意书,他唯一的监护人送来时已经不行了,不符合程序……”

宋宏哀求地看着她:“手续方面过后我想办法寻找病人家属来补,一切责任由我承担。江医生,这是星远唯一的机会了。”

江雁定定看了他一会,点了一下头:“如果病人不能抢救过来,我愿意配合。该我负的责任我不会推脱,我也希望星远能好。”那一刻她做好了赔上职业生涯的准备。

江雁转身想回手术室,手臂却被猛地拉住了。回头,对上宋宏布满血丝的眼。宋宏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说:“星远的命,全在你手上了。”

他语气似乎透露不寻常的意味,江雁神情慢慢惊怔:“您什么意思?”

宋宏脸颊因为肌肉紧绷有点抽搐:“江医生,抢救失败,很正常。”

江雁的眼中瞬间盛满愤怒,她狠狠夺出自己的手臂,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他:“我是医生。我会竭尽全力抢救病人,绝不会、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她决然转身,原本柔和的女性背影线条出奇地冷硬坚利。

宋宏颓然跌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前所未有地关心一名素不相识的病人的生死。

他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在盼着病人死。

两个小时后,江雁走出手术室,墨绿色手术罩衣上还有斑斑血迹。她站在距离宋宏几步远的地方,冷冷说:“他活下来了。”

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听着父亲讲述这一切的宋星远,并不确切地记得俞小年是哪天来到医院的,这时却与记忆印证,记起了那年那天发生过的事。

那天他正在草坪上晒太阳,远远看到江医生走过来。他下意识地从轮椅上欠了欠身,眼神亮起,嘴角不由自主泛起微笑,等着江医生过来跟他聊天,或者还会摸摸他的头,握握他的手。

但江医生的脚步只在距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停顿了一下,远远看了他一眼。

那天阳光明亮温暖,江医生的眼神却结冰一样冷。她旋即离开,再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

当时的少年被深深刺痛,却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以为是一场与这世上所有失恋相似的疼痛。

他哪能想到,这背后曾有一场险些发生的谋杀?

院长办公室的沉寂的空气被艰难地撕开,宋星远的声音颤抖:“邪念就是这样种在您心中的吗?俞小年活下来,您没有就此收手是吗?邪念生长了,长成魔鬼,它首先吞噬的,是江医生,是吗?江医生的死……与您有关吗?”问出最后一句话,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宋宏仿佛早已预料到迟早会有一场对质,又或许一直在等一场对质。他坦然地承认了:“是我干的。江雁没有吗啡成瘾,也没有偷窃。吗啡,是我强行给她注射的。”

宋星远痛苦地抱住了头。

宋宏那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声音仿佛隔着雾气传进他的耳中:“我宣布给俞小年免除医疗费,还把他安排进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时,所有人都在赞美我的善举,只有江雁质疑我的动机。她私下找我,问我想干什么。我回答说,我还能干什么,只是看他可怜,做个慈善罢了……”

那时江雁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宋宏,充满了怀疑。自那时起,她对俞小年格外关注,他所用的药物她都会亲自把关,有事没事就到19号病房里转转,活像一只母兽,时刻提防着有人偷她的幼崽。

她并非多虑,的确有人窥伺在侧。

两个月后,俞小年即将康复。宋宏发现江雁在暗中寻找俞小年的其他亲属,同时在积极联系福利院接收。

宋宏亲自牵头了俞小年的会诊,与江雁发生了强烈分歧。江雁认为俞小年已经达到出院标准,宋宏却坚持说他的断肢处存在骨感染。

他还以“回报社会”为由,鼓动俞小年签了遗体捐献意愿书。

宋宏的意图在江雁眼里昭然若揭,她惊惧不已,却仍给老院长留了一丝面子,没有当场揭穿他怀抱的蓄谋。她私下里找他谈话,希望能唤醒误入疯魔的院长。

那次谈话,以一支大剂量的吗啡结束。

江医生带着偷窃和药物成瘾的污名离开了,消息在医院激起波澜,又被以“家丑不可外扬”之名迅速压了下去,那之后,甚至很少有人再提起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