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师谷的弟子们在将军府住了下来。
他们没达到目的不肯回古谷,萧也亦不肯松口。
窦苑白那句“我不希望”成了他没脸没皮的倚仗,窦苑白每每想起便兀自懊恼,明明喝的是茶,怎么就发了酒疯。
陈管家给他们收拾一间大院子出来,每当窦苑白校场带兵他们就在旁边的空地晒草药,每每隔空相望,无语凝噎,成了将军府最为奇特的一道风景线。
但除去懊恼羞愤,却毫无后悔。
只是她总觉得萧也那夜说的话不像瞎讲,却想不明白,什么叫从前没有机会也就罢了,又什么叫如今寻到了,要自己守。
这人身上好似包裹着许多秘密,她追问了几次却毫无结果,安置医师谷的弟子们时窦苑白原本还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萧也却似有先见之明般总是道:“随便给几间空客房住下就行了,不用收拾,他们马上就得走了。”
没料想几日后,这话便被应证。
景帝病了。
哪里还有比一国之主的身体问题更留得住西虞最好的大夫呢,萧也理所应当的被召进宫看诊,医师谷的弟子们也算得了个像样的结果回去给家师复命。
来去停留不过五日世间,果然应了萧也那句“马上就会走”。
窦苑白问他:“你早知道陛下会抱恙?你怎么知道……是那日进宫替我拒婚?”
正整理药箱的萧也闻言冲她微一挑眉。
“你怎么不早说?”窦苑白急道,“这是大事。”
萧也慢吞吞道:“陛下并非突发急症,而是身体底子本就不好,日渐消耗所致,且尚未发作的东西我怎早说,岂不是咒他,更加惹他不快。”
窦苑白道:“那你可有应对的法子,可能全好?”
“苍老是治不好的。自此我进宫,或许便要常住下来,你要有点心理准备,西虞,”他凝重道,“可能要有新的国主了。”
窦苑白心里一惊:“你是说陛下……怎会如此突然。”
萧也摇摇头:“并非突然,当年我把陛下从鬼门关捞了回来,他便已经埋下了隐患,常年身子病弱又操劳国事许多年,这天来得并不算快。”
窦苑白仍然出在震动之中,萧也已经收拾好了箱子,走到她面前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十分重要,你要听好。”
窦苑白愣愣点头。
萧也:“陛下或许会唤你去伺疾,也会跟你交托一些东西,你记得进宫一定要带着廖歌,面见陛下也要带着。他性子沉稳冷静,陪在你身边我也会放心。最重要的是,我不在的时候他做的糖水你全都不准喝,等我回来,我们在一起喝。”
窦苑白道:“这是什么要求,你这也太无理了。”
萧也道:“可是我只想跟你一起喝糖水啊。”
“男人真是麻烦,好吧好吧,我都不喝就是了。”
窦苑白微红了脸,假装勉强的应下,萧也揉了揉她的头顶,把本来梳得好好的发髻都揉松了,掉出许多碎发:“无须担心,任何事情都有我在前头。”
离开将军府之前,萧也还去找了一趟窦青瑶,将景帝的病情告知,并且嘱咐:“近日来十分要紧,你阿姐兵权在手一定是许多人的眼中钉,将军府或许不会太平,我交给你一个差事,每日将军府进出的人必须严加盯好死守,若发现行踪与从前不相符合,尤其去药铺抓草药,不要打草惊蛇,更不能惊动你阿姐,事后问药铺老板摘抄了方子,派人传信送到宫中来。”
窦青瑶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怀疑将军府有奸细?”
萧也不答,只道:“我相信你若是能做好,此时过后,你长姐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对外不能宣扬自己会武这种禁制说不定都能解除。”
窦青瑶立马精神了。
他继续道:“若你能做到,并且忍住不告诉任何人,事成之后我送你一把改良后的弓弩,一箭毙命的那种。”
窦青瑶:“成交。”
跟窦青瑶约定好后,萧也没有多待又去见了蔺北琰,说的前情跟对窦青瑶说的一般无二,只是差事改了改。
他要蔺北琰发现有超过五个以上的兵擅自离队便尾随其后带人扣下,不要拷问,安静的避开人带回将军府关好直至见到他就行。
蔺北琰早就把萧也当成了半个将军夫人,又是关于将军府的大事,二话没说便应了下来。
打点好这一切,萧也才终于离府进宫。
景帝的病情一如萧也走时所料,虽是只是普通风寒却缠绵病榻,久卧十日之久,宫中太医各个精通医术却束手无策,就连中秋家宴都是强撑着病体略微露面,滴酒未沾又继续卧床了。
皇宫大内气氛无一不因为皇帝的病情所影响低迷起来,东宫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忙碌起来,被窦苑白拒婚之后分身乏术倒也没有再做什么荒唐事情。
窦苑白被宣召进宫也都带着廖歌,第二次从皇宫出来时,萧也收到了窦青瑶递进来的密信,窦家军里有面生的小兵频繁外出购药,十分小心,每次只买一种。
那人终于安耐不住了。
景帝也似乎对自己的病情有所察觉,第三次召见窦苑白时还一同召见了太子,左右相,以及几位肱骨重臣,当中宣告由太子见过,窦苑白及其余重臣辅佐。
事后又单独宣召了每人来卧榻前听嘱。
窦苑白是最后一个。
这样的密谈廖歌是进不去的,同样守在殿外的还有萧也。
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静静候在一旁,廖歌忽然道:“萧大夫,你有很长的等过什么吗?”
他手揣在袖子里,随意的站着,不似往常拘谨规矩,走近萧也的时候,萧也能闻到淡淡的酒味。
廖歌问了一遍。
萧也想了想,点头道:“我有。”
廖歌道:“那你等到了吗?”
琉璃宫灯绵延数里,萧也的疏离傲慢在想起某人的那一刻灰飞烟灭,他语气都温和了不少:“还没有,但是应该很快了。”
廖歌亦裂开嘴:“我也快了。”
“那可不一定。”萧也侧目笑了笑,盯着他道,“于我而言,结果并不重要,若我等到了,我便心怀感激,若是没等到,我也欢喜。执着所求有时候等来的是万劫不复。”
廖歌神色不明的朝他看去,正待再说,萧也却随便拱了拱手:“陛下该到用药的时候了。”提着药箱便走了。
窦苑白出来的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便破例宿在仙游别宫,廖歌也随行一处。
窦苑白陪景帝讲了小半宿的话,已是累及,谢过带路的宫人就与廖歌分别回了自己的房间,没多久,她房中的烛灯便熄了。
夜深人静,连花坛丛草里窸窸窣窣的动静都在这寂夜里格外分明。
然而廖歌的屋子却才刚有动静。
房门轻手轻脚被推开,他已完全换了一身装扮,夜行衣匿在暗色中不甚明显,他从善如流的顶着游过御河,小心避让开巡逻的禁军,又用提前准备好的迷药放到了养心殿守夜的小太监后又换上了他的衣服。
做完这些廖歌身上已经干了一半,初秋的凉意终于在这一刻微微显露。
他打了个寒颤。
一切似乎顺利得过头,然而这疑惑只是一闪而过,即将成功的喜悦的占据了廖歌所有情绪,多年来的隐忍小心被抛诸脑后。
他轻手轻脚的摸了进去。
屏风后有个朦胧的影子,萧也这些天来都睡在这里,以防景帝有任何需求能马上回应。
廖歌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将呼吸放得更轻,内室的安眠香略微舒缓了他的紧张。
他走到茶水前,碰了碰盏壁,还是烫的。
龙游九天的蚕丝被里拱起一团,只可接着昏暗的烛光隐约窥间一点露出来的后脑勺以及肩部一方御衣。
廖歌没有多想,伸手摸到藏于发冠里的药包,游过御河时特意没有没入头顶,并没有浸湿。
他没有多想,展开药包都粉末抖进壶里。
“我说了把,他今夜一定回来。”
身后猝不及防的响起萧也没有半分睡意的清亮嗓音,廖歌惊得一颤,如同炸了毛的野猫,朝声源投去惊慌警惕的一目。
然而他反应极快,甚至没有看龙榻一眼,便故作求饶的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遍快速道:“今夜之事全都跟将军无关,无人致使,都是卑职一人所为!请陛下赐死!”
“自然跟我无关。”
微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廖歌当头一震,猛然抬首,撞进窦苑白失望至极的眼睛里。
2.
养心殿前前后后的禁军被萧也提前支开,偌大座宫殿一点脚步声也听不见。
两道人影合力扛着另一个人事不省的望御河边走,出门前萧也还不忘把掺了东西的壶给带上。
萧也比窦苑白高出整整一个脑袋,受了大部分的力,窦苑白扶着一双靴腿,眼神却是发虚。
她仍然在廖歌要加害她的不可置信中回不过神来。
那是相伴她近十年的副将啊。
临时听见萧也冷静的揣测时,她荒唐得笑出声来,可是景帝已经被萧也左风水右龙气病气的忽悠得移去了偏殿,她半推半就纵了他这次胡闹。
世间没有什么比提前被告知真相再确认真相更加残忍的了。
她甚至等不及第二日回府就药把人弄醒。
她无比迫切的想知道那个答案。
夜深至此,仙游行宫安静得如一座新坟。
直至水花在廖歌的脸上拍出的清脆一掌,他咳呛了一声,终于悠悠转醒。
反绑在凳子上的双手立刻让他回忆起来先前的事情,他低低的笑了一声:“呀,好像失败了。”
廖歌没有看堂上端坐着的那人,转向萧也:“你是怎么发现的?”
萧也搬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冷声道:“你以为我平日在府里瞎转是在赏花看景,在小膳房翻找是嘴巴发馋,跟小白抢糖水是好玩吗?
廖副将,从我救到小白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廖歌又问:“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萧也:“从第一次入府让你给我递药囊开始的。”
廖歌微微蹙眉。
萧也:“你藏得很好,但根本经不起推敲,常人谁会刻意隐瞒自己学过药理,除非,你要借着隐瞒更大的秘密。”
“竟然这样早,那我一直以来的行动都被你看在眼里了?包括她身体里的毒,包括每一碗我刻意做的糖水,”廖歌讥笑,“可是萧大夫,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回府后仍然任其喝下我下的药,你想隐瞒的又是什么呢?”
萧也蹙眉:“我堂堂正正,有何要隐瞒的?”
“那为何现在才动手?哦我知道了,你喜欢窦苑白,然而她却一心扑在李沛丞身上,于是你将计就计,逼我把事情越做越大,直到路出马脚,再如救世主一般现身,好让她对你感激涕零。”
“放屁!”萧也愠怒,“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窦苑白一怔,所以在九泷涧,他封她武功,只让她清淡饮食逼他喝药并非是试药。
而那些呕吐出来的黑血也是在清理毒素,而非……
原来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在救她了。
窦苑白深深看了眼萧也,开口:“廖歌,你心虚了。”
廖歌:“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窦苑白道:“那你为什么从醒来后就一直不敢正眼看我?”
她坐得笔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扣在椅子上的手在微微发颤。
廖歌垂着头,沉默下来。
“你跟了我九年,是我最亲近的副将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要几次三番致我于死地,你计划了多少年,还有。”
她的声音有抑制不住的颤意:“半年前,与周朝那次作战,是不是你跟敌军通风报信,让我两万将士枉死沙场?!”
“当然不是!我如何会残害我大丘的手足兄弟,他们都是我的同族亲人,我想杀的从来只有你!”
廖歌忽然抬头,永远温润带着得宜笑意的面孔崩开一丝豁口,恨意和不甘顺势而出,汹涌得让窦苑白心惊。
“你说我是你最亲近的副将最信任的心腹,那么在此之前呢,我是什么?隔得太久了,将军不会已经忘记了吧,”他仰着脖子,嗤嗤而笑,“我乃大丘新平二十三年于放岭对战西虞窦家军的硕丰营副帅!家住辽昌,永恒新县人士,生在大丘,长在大丘!在被迫招降之前,我是大丘的兵!”
窦苑白愣住。
廖歌仇视的目光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子捅到她的心头。
比起敌人明目张胆的开战,扎得她鲜血淋漓的是心腹的藏于笑脸下的恨意。
与大丘那一战时窦苑白作为副将同父出征的第一战,也是直接导致大丘灭国的重要一役,自愿归降的将士她收归麾下,其中出色的几人,如半年前战死的刘虔、许魏,现在的蔺北琰、廖歌都被她提拔成副将,同生共死。
原来这九年世间,每一刻每一天身边的人都在想如何置她于死的。
一声冷笑打断了室内的胶着对峙。
“好一颗舍生取义,忍辱偷生的爱国心啊。”萧也凉薄的弯起嘴角,“你这么爱国,大丘覆灭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一块死呢?小白你愿意跟你过多掰扯计较,那么我来,彼时大丘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不是小白保下你们,你哪能苟活这许多年,还有机会下毒算计?纵观古今,没有哪个皇室屹立不倒,王朝更迭覆灭皆是常事,大丘选择了战便应该要预料到战的后果,你遵你主君的命,她护她家国的城,这都是顺应天命!我看你也长这么大了,不会这种三岁小儿明白的道理都不清楚吧?可是你是如何做的呢?”
萧也顿了顿,语调忽然拔高:“你却把亡国之恨,投到了救你一命的将军身上,廖副帅,我想请问你,你是如何做到如此不要脸的?”
他字字珠玑,咄咄逼人,每多说一句,廖歌的脸色便灰败一寸。
“我看你并非多么敬爱你的大丘,只是九年前败仗之后不肯赴死殉国,投靠西虞后又不安委身于敌,所以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好来自我安抚你那些龌龊不堪的心思!”
“你!”廖歌脖颈上青筋乍起,脸红气短了一瞬,猛地喷出口血来。
萧也撇了他一眼,又拿起布团原样塞进了他嘴里,用微不可察的气声道:“你还在拖延时间吗?别等了,你的人都不会来了。”
廖歌用力抬头,被萧也一针扎晕,连人带凳子拖进了偏殿,眼不见为净。
窦苑白还是僵坐在原处,烛火微晃,将修挺的侧脸衬出几分落寞。
萧也递过去一杯茶。
窦苑白轻轻推开:“我不渴。”
萧也压下她的手顺势按在肩上固住了她的下颚,下一刻水杯便送了上来,不容拒绝道:“必须喝。”
窦苑白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萧也又道:“多喝点。”
窦苑白咕隆隆惯了大半杯下肚他才终于松手。
蕴热的**顺着喉咙滑下,暖意充斥过四肢百骸,紧绷了半夜的身体忽然就松弛了下来。
她捏捏眉心和萧也同时开口。
“今天的事……”
窦苑白道:“你先说。”
萧也点头:“方才廖歌说得话你别听进去。他打不过你,我在你身边看得紧也无法下药,平常将军人来人往许多双眼睛又做不了手脚,若是他要再害你,便只能是战场上,我不能让你腹背受敌。我也知道就算你相信我,一个跟你多年的人也是没有办法用三言两语让你动摇的,只好用些手段逼他出来。小白,相信我。”
窦苑白道:“我想说的也是这个,我信你,还有谢谢你。”
她抿唇,陷入思忖:“但是廖歌应该怎么处理?副将突然失踪恐怕会军心不稳,还有不知道……”
“有没有同伙?”萧也眉眼沉静,昏黄摇曳的烛火中有着让人心安的力量,“什么都别想,我已经替你做好了安排,先睡一觉养养精神吧,明日有一场要忙。”
次日大早,萧也便把照料景帝的事项分给了几个老成的御医,和窦苑白以及捆成一团的廖歌一同回了将军府。
不出所料,昨日夜里,营中有了动静,然出发的人马还未走半里便被提前收到萧也来信的蔺北琰全数截获,已经关进了府里的一间僻静客房之中。
蔺北琰瞒着所有人干了这一出已是不安,料定府中出了什么事清,看见被绑回来的廖歌更是确认,急着探问,萧也也没有解释,只是把廖歌丢进一墙之隔的另一件客房,并让蔺北琰也一道呆上片刻。
蔺北琰便也糊里糊涂进去了。
窦苑白还在踌躇中,手上一重,萧也已经将托盘递了她:“去吧。”
窦苑白不安道:“你呢?”
“这件事情你需要独自面对,但我会一直站在这里,你需要我,打开门我就在。”
她点点头,心静了一半,转身进了客房已经换上一副冷淡神情,变成了严厉的那个女将军。
3.
屋子里捆二十几个男人,穿着窦家军特有的紫云服饰,被一根绳子串到了一起。
听见推门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警惕了起来,这些人被关了一夜心中早已经明白了七八分,鱼死网破的杀意悄然无声的蔓延开来。
然而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众人的脸色立刻变得复杂莫名,那股气焰忽然就被凭空掐灭了。
窦苑白剑锋出鞘,一把斩断了头绳,兀自转身将托盘上垒起来的两碟空碗平铺在桌面,又端起萧也准备好的酸梅汤一碗碗倒上。
客房里只有汨汨水流砸进碗里的细微声响。
胆子大点的,上前两步试探问道:“窦将军,我等被蔺副将关在这里一夜,不知为何,您……”
“我与军中众将士已经有许久没有共饮过了,没想到时隔一年与尔等共饮是在此地此时。”她嘴角咧开个自嘲的弧度,不想于昔日的手下们再虚与委蛇,“这酸梅汤是按着廖歌从前给我做的方子调制的,只是里面加了好东西比从前他加进我碗里的东西重百倍不止,喝下立见效果。寒暄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都上来拿吧,一人一碗。”
众人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不敢上前。
“怎么,这东西我喝得,你们喝不得?”窦苑白冷笑一声,把空壶往地上一掷,砸得四分五裂。
强烈的背叛感和气恼让她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她竭力忍着想动手的冲动,剑锋直指众人:“都上来给我喝!”
众人哗然,可是没有谁不自量力的想上前来从窦苑白着撕开条血路,他们都见过沙场上的白罗刹。
她解开绳子,有她的嚣张和底气。比起死前再来一场没有悬殊的搏斗,不如饮毒而亡。
成王败寇,结局来得如此快速而平静。
渐渐的,人群中有了动静。
有两三个性子壮烈的冲上来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平静的走向一旁唱起大丘的乡谣,也有的抖着手,面目狰狞的喝下糖水然后跪在她面前痛哭,还有的没有胆量自尽,抱着她的腿求饶。
很好,看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参与者。
每一张脸她几乎都有或多或少的印象,他们蛰伏在她身边九年之久,如兄如友,欲取她性命。
隔壁客房忽然传来猛烈的撞击。
窦苑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寒意。
她看着一室混乱,淡淡开口:“酸梅汤里没毒,要处死你们我不会用跟你们一样阴毒下作的手段。不忠不义之辈,理当着所有窦家军的面,我会用军法光明正大的处置你们。”
自她开口,客房便陷入一片死寂。
有人颤巍巍唤了一声:“将军……”
窦苑白头也没回的推门走了出去。
萧也倚在门边,见她出来张口便道:“喂,脸色那么差,不会这几十个人的小打击都受不住吧?”
他故意神色刁钻,窦苑白忍着酸胀的眼眶,顶嘴道:“放心好着呢,还轮不到让你看到我笑话。”
萧也道:“那就好。”
二十几个将士被压了下去。
窦苑白推开隔壁客房,便有人一头急切地撞了上来。
昨日萧也说不必在等他的人了廖歌还在强自镇定,此刻已是方寸大乱,绑着的手也因为剧烈的敲击被粗绳勒出血痕,嘴巴里吱吱呜呜的叫唤着,。
今日亲耳确认他们已经全部被抓终于不复淡定。
纵然心在大丘,但廖歌也不得不承认,窦苑白是个做将军的好料子,当日救下俘虏为仁,沙场并肩作战交托性命为义,没有几年大丘的降兵便都对她死心塌地,再者大丘已然灭国,再大的心思也都随着时间消散,廖歌费尽心思才挖出这么点有复仇之志的人,他们没有了,最后一些念着大丘的人也便没有了。
而一旁的的蔺北琰早已被这一些列事情惊得傻了,呆呆杵在原地。窦苑白伸手摘了廖歌的嘴里的布巾,他赤红着眼道:“他们都是听从我的吩咐,放了他们,我任凭你要杀要剐。”
窦苑白冷笑一声:“你本来就只能任凭我要杀要剐,有什么资格跟我叫嚣?”
廖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军。”
“不要将我将军!”
廖歌大声道:“我们虽然身有异心,可是从来没有做过有损军队的事情,你屡次出征,若是大家有心,大可以通敌报信或者在粮草上做些手脚,可是我们没有!因为窦家军里有一半大丘的人,因为我们和其他将士们早就已经不分你我,我们不愿意残害更多的无故性命!”
“那我便谢谢你们仅剩的良知了,”窦苑白一掌抚落廖歌抓来的手,“可纵然如此,叛乱者,决不能容。”
客房里针落能闻,她摆摆手,对还傻着的蔺北琰道:“我累了,带下去吧。”
蔺北琰迟疑地应了一声,动手去拉廖歌。
廖歌却挥开他,自己慢慢站了起:“那如果我说,我能有让你放人的条件呢?”
萧也侧目。
窦苑白没有看他,往外走道:“那你就烂在肚子里。”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败给周军吗!”
窦苑白猛地停住脚步。
廖歌勾了勾嘴角:“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赏花宴后李民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其实有的,他知道你不想嫁人,曾无数派人上门给你送礼送酸诗讨你欢心,而其中有一封信,写的便是私通周兵的罪魁祸首,来龙去脉清晰明了,只不过被我截了下来。”
窦苑白转身,死死盯住了他。
廖歌:“很明显,我一点都不想你跟太子有什么瓜葛,那样日后我动手难度就更大了。”
有什么关窍似乎联系上了,窦苑白蹙眉:“他没有得到回复,所以在我见柳照之后便动手了?”
廖歌点点头,虽然中间还有萧也的一些功劳,让他不得不写信给李沛丞放出窦苑白已经知道一切的风声,但:“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错。李民祈待你够意思了,至少为你坑了一条好狗。”
他笑起来,和从前一入温润亲和,却十分恶毒:“现在李民祈的亲笔手书就在我手里,放了他们,我就给你。”
窦苑白拔剑抵在他脖间:“我先杀了你,然后把将军府掘地三尺,怎么样都能找到。”
廖歌气定神闲:“不,你不敢赌,要是没有找到,那么到底是谁通敌报信,谁害死你两万将士,你就永远都不知道了,为了二十几个叛徒,你不会愿意赌的。”
窦苑白脸色一变再变,剑锋已经割破了他的肌肤,血色浸了出来,窦苑白的手却颤着没办法使劲。
一双手掌握住她的手腕,萧也担忧的叫了一声:“小白。”
她的眼眶红得厉害,却巍然不动。
萧也又叫了她一声:“小白,做你不会后悔的决定,你知道的。”
窦苑白盯着廖歌:“可是你,你为了害我,不惜弑君,凭这一条我便决不能放过。”
廖歌道:“我可以死,但你要保证,他们可以平安的离开西虞。”
窦苑白闭了闭眼,掌心翻转,剑“叮当”一声磕在了地上,手臂无力的垂落下来。
廖歌等着窦苑白把人送走才。
廖歌带着众人进了书房,从第五行倒数第一的书籍里拿出一封拆过的信封来。
见窦苑白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笑了:“你从来不看书,也绝不会想到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想知道的离你存放那么烂册子的地方如此近吧。我灯下黑玩得好不好?”
窦苑白沉默地抢过信封,心急地打开,在当场便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
的确是当朝太子的字,力透纸背,锋芒外露。
廖歌却在此时突兀地笑了起来,刺耳不已。
萧也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廖歌耸耸肩:“我能耍什么花样,萧大夫医术超绝,只是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什么速效救心丸啊,可别怪我没有提前说,这种好东西,得多备点儿。”
窦苑白快速阅览了一遍手书,似乎不能置信,又重头阅过,没看一行脸色便苍白一份,她脸色每苍白一份廖歌的笑意便深一分。
他笑意盈盈:“可惜了,这么轻易就告诉了你,你那么喜欢李沛丞,我以为你一定会嫁给他,成亲之日再得知仇人,岂不是双喜临门?”
萧也亦察觉不对,抢过信来,还未细看,窦苑白晃了晃身子,气淤于胸,骤然喷出口鲜血来。
“小白!”
“将军!”
身边两道惊忧声起,萧也立刻接住她摇摇欲晃的身子。
“国有明主,丞愿随之,吾有一交好友人,吾深得她信任,得之军机。今甘冒天下之大不讳,以两万将士性命受之以柄,以消兄之疑虑。”窦苑白死死揪住萧也的袖口,指尖被攥的发青,字字泣血,“竟然是他,居然,是他!以两万将士性命受之以柄,以消兄之疑虑。”
窦苑白被搀扶着缓缓起身,放声大笑:“以消兄之疑虑,以消兄之疑虑。竟然是因为这一个可笑的理由,为了做太子身边的一条狗,不惜叛国来作为把柄交付给太子!我的两万将士,我的两位副将,竟然因为如此自私卑劣的理由被他断送!”
萧也紧紧抓住她的手腕,转头对蔺北琰道:“把廖歌先关起来。小白,你要去见他吗?”
窦苑白赤红着眼,咬牙切齿:“立刻,马上。”
“好,”萧也点头,捡起她丢下的剑,“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