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过了九月,日头却没有阴下来的意图,仍然燥热不休,校场里兵都恹恹的。

李民祈却不知疲倦,三天两头就要送来些小玩意,弓弩良驹枪戟的,次次投其所好,偏偏还都是极好的材质。

窦苑白先前笃定了太子不敢把纳侧妃的主意打在她头上,此刻倒是有些惴惴不安,虽然略有手馋,还是一样不落全都给退了回去。

窦苑白还警惕着李民祈后面的动作,可却再没了动静,她向廖歌问起近日可否有李民祈的人来将军府,廖歌都惘然不知地摇头,就好像先前种种都是一时兴起。

不止李民祈,连旁边院子里的萧也最近也格外安静,窦苑白几次绕过去想窥一眼那家伙在干什么,都扑了个空,只是房中乱七八糟的,堆放着铁箭头、木屑碎和一些没头尾的零散器械部件,似乎是在做什么武器,窦苑白翻看了两下,总感觉萧也在憋什么坏。

院子里的小厮说他时常不在房中,不是外出采药就是在将军府里乱晃,就像将军府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

窦苑白今日过去特意问他也没瞧见人,反倒意外见到了窦青瑶,小姑娘捧着萧也新给她做的连弩兴奋地跟窦苑白炫耀:“阿姐阿姐,没想到萧大夫不止会看病,手也这样巧。前两日说送我个小玩意,竟然是这个!”

窦苑白接过东西看了看,又对着院前的樟树来了一发,两只铁箭笔直利落的从弩身蹿了出去,精准入树,且整个箭头没入了大半。

窦苑白惊讶了一下,飞身上了屋檐,又对准百米开外的目标,这一次箭头却偏差一些,射到了还没到目标的一件矮檐上。

确实做得不错,本朝少用弩箭,因为是直拉上弦,最远的有效射程也不过十五米,只能用于小打小闹,对战场厮杀却无大用。

萧也做的这一把有所改良,双箭并射连发,威力、精准度几乎达到了统一的高度,虽然在射速、距离方面也不能用作杀敌,可的确算得上一把趁手的好武器,用于个位数上敌人防身或者杀人足够了。

这技术几乎能把西虞的冷兵器水平往上拔高一层。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棒?!”窦青瑶仰着小脸在下面一蹦一蹦的喊。

窦苑白落地问道:“他人呢?”

窦青瑶道:“萧大夫不在,只是先前派人让我来拿弩箭。我从来没见过威力这样大的连弩,寻常出游剑都不用带了吧,他真是太厉害了!”

窦苑白嗤笑一声:“怎么回事,你从前可是一口一个小子的喊他,一个弩就被收买了?”

哪有,之前还收了不少好玩意儿呢。

这句话窦青瑶没敢讲,她眼睛巴巴的看着窦苑白,就跟小孩拿到喜欢的吃食,迫不及待跟最爱的人分享一样:“阿姐你要是喜欢,这个先给你,我多等几日,劳烦萧大夫再做一个!”

这个便宜大夫,倒是知道投其所好的贿赂人,只是他对象未免搞错了吧,竟然忘记了将军府当家做主的!

窦苑白切了一声,把东西塞给窦青瑶,一脸不屑:“我不要,做得也就一般,随便玩玩的程度,也就唬唬你。”

与此同时,树后的萧也打了个大大喷嚏。

他脸上浮现一丝恼意,迅速看向探头出去,将军府侧门的廖歌已经快速将手里的信封收尽了袖中,朝着门外回了个礼。

他虽没有回头,但萧也知道他已然察觉,慢悠悠踱了出去,强行打招呼:“……天气真好,咦,廖副将也在,也是出来散步的么?”

廖歌看了看头顶的骄阳,又把目光收回到萧也一额头的汗上,微微一笑:“的确很好。方才太子殿下派人来送拜帖,属下便替将军收下了。”

“噢?”萧也道,“太子殿下时常来送拜帖要见小白吗?”

虽然只是句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廖歌却踌躇了片刻。

他不确定萧也站在这里已经多久,更加起疑这个人为什么为何会在此刻出现在将军府的侧门,顿了片刻才半真半假的说道:“有过两次了,可将军都否了,或许这回拜帖也是同样的下场吧,萧大夫,”他意味不明的笑笑,“放宽心。”

萧也点点头,也十分受用的回了个笑容。

抬脚要走时又被廖歌高声叫住:“听说萧大夫很喜欢府里的膳房?日日都要去视察,搞得咱们府里的厨娘都十分紧张呢,生怕有什么招待不周。”

萧也步子一顿,哈哈道:“这不是民以食为天么,小白养着我,我一届闲人,每日最关心的事自然就是吃食了。”

两人互揖告辞,回身的瞬间,萧也的神色便陡然冷了下去。

后方的廖歌也在须臾收回了表情,朝着相反的方向回了院子。

他屏退左右,独自回了房间,才缓缓展开了信件。

廖歌的指尖骤然收紧,信件被抓出“哗啦”一声。

快速扫完一遍后他似是不能置信,双目圆睁着又反复再细细读了三遍,眼眶逐渐泛红,蓄出些晶莹的东西,最后将头埋进纸张里,闷闷的苦笑出声。

“你也有今天啊,窦苑白。”

信送进了将军府已经半日有余,却没有生出任何动静。

李民祈等了许久,几次把下面的人叫进来询问,会不会窦苑白没有看见,是不是真的交到了廖歌手上,直到月上枝头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李民祈才终于认定不会再有消息了。

他冷笑一声,指尖摩挲着青瓷杯盏:“她也没有本宫想象的爱惜手下嘛,当真薄情。”

心腹揣度太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她如此不识抬举,殿下还要继续吗?”

“自然要继续的,只是得换个法子,她不容拒绝的法子。”

2.

九月初六,窦苑白起了个大早,去城外马场赴赛马之约。

蔺北琰和窦青瑶已经院外蹲守了一早上,见她出来,立刻笔直站好。

窦苑白暗暗“啧”了一声,先发制人道:“杵在这做什么,我的马呢,去把匹府里最好的马牵来。”

窦青瑶眼睛亮了一下:“阿姐你肯带我去?等着我马上牵马来!”

这边转头就走了,蔺北琰略显迟疑:“将军要带府里的马去跟柳照赛马?寻常您不是最不挑马,说是任何马都能被您驯服么?”

窦苑白:“废什么话,柳照有备而来万一故意给我挑个病歪歪的马呢,我岂不是要英明扫地,你快点去,谁先牵出府里最好的马我便带谁走。”

蔺北琰立马正色,匆匆行礼告退。

窦苑白眉飞色舞甩着腰间鸦青色的药囊也抬脚离开,半点没有要等人的样子,一把纸扇却横空拦在了她面前。

几日未见的萧也不知何时出来了,背了个药箱,乌发半束着懒懒看着她道:“我也要去。”

窦苑白刚要开口,萧也“诶”了一声:“小白不会也要拿牵马的借口搪塞我吧?”

窦苑白:“……知道搪塞还不让开,我跟柳照速战速决,你瞎掺和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小白在整个永唐宣扬我是你的面首,独得恩宠,你既拿我挡桃花,做戏就要做全套,不带上我是不是对不住?”

窦苑白咬牙:“闭嘴,跟上。”

萧也欣慰一笑,果然乖乖不再说话,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才出了府门,门外除了早备下的马车,还静静停了一辆绛色马车。

风睐见到窦苑白,先行了一礼,让出身后的人。

那人长身玉立,端着一壶翡翠酒盏,安静一笑:“阿苑。”

窦苑白楞了一下,下意识捂住腰间的药囊往后退半步,后方却伸出只手,稳稳抵在她的腰间,余光中是萧也清冷如山雪的侧颜,莫名给了她半副底气。

是啊,她为什么要躲。

窦苑白松了手,朝李沛丞不疾不徐一笑:“二皇子有何贵干?”

鸦青色的药囊从掌心滑出来,在腰间晃了晃,李沛丞的面色有一瞬间凝滞,复才看向窦苑白:“我听说前阵子你来皇子府找过我? 我身份特殊,实在不便有什么明确的动作,又知父皇不会将你草草嫁与别人,所以……阿苑你可还在怪我?”

他总是这样,寻常在外一口一口窦将军,可私下里若是惹她不快,便阿苑阿苑的喊着,温声细语言辞恳切,窦苑白心知肚明又无话可奈何,羞恼道:“哪敢怪罪二皇子,你本就不欠我什么。”

李沛丞唇角扬了扬:“亲手在院里栽种的葡萄熟了,清甜多汁,于是酿了些葡萄酒,既然阿苑并未怪罪于我,便赏脸尝一尝?”

他温和地注视她,笑容同往常一样,可窦苑白浑身都觉得不是滋味。

说不上来,但不愿意输掉气势,接过杯子推开萧也的阻拦过来的一只手便一饮而尽,还将杯子倒过来示意一滴不剩。

李沛丞又道:“萧大夫也尝尝?”

萧也:“却之不恭。”也接过去,酒盏从鼻尖晃过,没有迟疑也下了肚。

窦苑白随意一拱手:“酒喝完了,末将还有事情,告退了。”

李沛丞有片刻迟疑,但最终微侧身子让开了路。

“你怎么谁得东西都随便吃喝,今日李沛丞出现得有点奇怪,”一上马车,萧也便立刻去探她的脉搏,“有没有觉得那里不舒服,让我看看。”

“不用,你好好坐着,别给我添乱就行。”窦苑白正心烦意乱,一把缩回了手卷在怀里,假装闭目养神。

萧也自讨没趣,挪开屁股不吭声了,只是微微挑开了车帘,将军府门前,李沛丞站在原地盯着远去的车马久久没有动惮。

比赛选在外郊一野生马场,够大。

窦苑白到的时候柳照已经进去了,就留了个用鼻子看人的下人候着知会她们一声。

窦苑白今日是来平事情的,自然装得没有脾气,随着那小厮入场。

她还在马厩里选马,突然听见一个惊疑不定地声音。

“萧、萧公子?”

窦苑白萧也同时回头,来人一身浅绿,淑雅大方,半是惊诧半是欣喜的看着她。

“柳姑娘?”

“萧大夫也来永唐了。”柳意徐徐朝她二人施了一礼,又欢喜对窦苑白道,“公子说会回王城,没想到竟是真的,还如此快,看来我冒着被父亲发现的风险写的信十分值当了。”

怎么忘记了柳家还有这位。

窦苑白并不是被李沛丞接回来的,显然这其中还有什么周折她并不知道,但略一思索仍把话头应了过去:“是啊,真是要多谢柳姑娘了。”

又随便寒暄了几句窦苑白就想开溜,柳意像颗闷雷,随时可能会炸破她一世英名惨遭个乡野大夫毒手的序幕。

同时不得不庆幸,今日为了方便骑马穿的是男子装束,常年的杀伐果决让窦苑白的气质英气飒爽,只要那位乡野大夫安安分分,再快点跟柳照赛个马赶紧溜,不赛马就溜也行,总之不能被捅破。

窦苑白笑得牵强,努力让自己显得冷淡不耐烦,偏偏柳意还像没有察觉一般,一边积极地帮她挑马一边闲聊。

柳意:“往常我也很难出门,今日哥哥说是要跟人赛马,我缠着爹许久才放我出来走走,我才知道马场原来这样大。萧公子今日也是来骑马兜风的么?”

窦苑白:“是、是啊,兜风。”

柳意:“萧公子经常来骑射吗?那一定十分好啰?我从未尝试过,不知道能否教教我?”

窦苑白:“好说好说。”

柳意:“萧公子不如等会留下来去我家里用个饭吧,我哥骑射极好,你们一定一见如故。”

窦苑白:“不不,我们可能很快就要走……”

她冷汗已经有些下来了,眼看着要兜不住了,立刻转头朝萧也挤眉弄眼。

后者作壁上观,唇角挂着个事不关己的笑容,等她招架不住了,终于幽幽插了一句:“我们是跟窦将军一起来的,恐怕不方便去贵府用膳了。”

窦苑白和柳意同时僵住了。

窦苑白想杀萧也的心都有了,狠狠刮了他一眼,转头却看见柳意又惊又伤心的瞧着自己。

完了完了,被发现了,英明神武的白罗刹给人做侍女的事情,终于要败露了。

窦苑白被柳意拉到一旁的时候面如死灰,并没有注意柳意也同样面如死灰。

一咬牙,一低头。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你就是窦将军今日来跟我哥比武时带来的那个俊美面首?”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

话毕两人内心都狠狠震动了一下。

柳意:“萧公子,我竟没想到,你过得如此艰难。”

行吧,面首就面首,反正已经顶了萧也的姓,再顶个假身份也没什么的,不会比窦将军被压榨还丢脸。

窦苑白说服了自己,于是没吱声。

柳意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去某些东西之后,紧张的张望了下四周,压低了声音。

“萧公子,坊间传闻窦将军长相极为,”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极为两极化,你与我有救命之恩,我断不会让你受这种苦难,一会我会求哥哥把你从窦将军手里赎出来的,再送你些银子暂缓困境,你可自行离去。”

窦苑白:“?!!!”

柳意说着说着把头垂下去,忽然流露出一丝娇羞来:“但你若是愿意来府上,我也一定替你求一个闲适的职位,不管怎么样,定比你担尽骂名要好。”

怎么做她的面首要担很多骂名吗?

虽然现在情况已经到了不溜走不能解决的境地,但窦苑白不得不抽空再心里感叹一句。

柳姑娘真的很有养面首的潜质啊!

窦苑白和柳意周旋的时候,萧也在旁边看戏,看她冷汗频厚着脸皮说做面首也挺好的,又瞧着一道男子的身影纵马过来依然不动如山。

有时候东窗事发只需要一句话的时间。

“窦将军还在这呢,等你们半晌了,欸妹妹你怎么也在?”

……

窦苑白抚额看着柳意伤心离开的时候,萧也才终于动弹,走到她耳边惋惜着咂咂嘴道:“小白真是惯会让人伤人心。”

不过看着倒是没有一点惋惜的样子。

而窦苑白瞎担心的那些也都没有发生,对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九泷涧,所见所想,以及那封送去给二皇子的信柳意都只字未提,神色怅然的了离开后再未出现,倒是和窦青瑶在诗会上争执得柳晴已经等候许久了。

远远的看她们走进抻长了脖子打量,被窦苑白一记凌厉的目光扫过又发憷地行了个不情不愿的礼。

她的马术足够甩柳照世家公子十来条街,今日原准备防水打个平手,然后哥俩好的喝点酒把这小事揭过去。

结果上了马,被速度带起来的疾风兜头朝着脑门呼过来又不清醒了,撒开缰绳跑得欢快,意气风发的在满目的广袤的草场连赢两把,事后经萧也一提醒才想起正事。

柳照不服气,要求单腿赛马,窦苑白忙不送答应了,心说这把悠这来,不行摔个马来放水也行。

结果她还没想好哪个部位着地不那么疼,柳照的马却先发来狂。

保护马掌的蹄铁被人做了手脚,几圈下来那根钉子钻进借力从断裂开的蹄铁,马吃痛得摔下去前应尽最大的力气狰狞着把背上的人甩出去,在窦苑白跟前擦起一团飞扬的尘土。

窦苑白是来平事情的,可不想惹上什么官司,身体比大脑更快,在马鞍上蜻蜓点水一跃,飞身去接,牢牢护住柳照的脑袋,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小腿骨却钻心的疼了一下。

柳照惊魂未定,哆哆嗦嗦的不敢动弹,死沉的一个大男人压在窦苑白身上,她痛得失声,悲伤的想没死在战场上要命丧于此了。

身上的重量却在须臾过后消失,而后露出萧也阴沉铁青的脸。

他手指在窦苑白重要关节摸了一圈,迅速断定是腿骨错位。

他迅速打开药箱:“忍一忍,别乱动。”

窦苑白额头上滚下来几大颗冷汗,但却垂死惊坐起,一只手肘撑地一只手拦住萧也那根手指长的粗针:“我不要你治!”

她可忘不掉那些被庸医操控的日夜。

窦苑白一嗓子嚎醒柳照:“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来,我有钱,要最好的大夫!最好的!!!”

柳照此刻才终于魂归,连连点头:“城北一字号里招牌最大的大夫,窦将军觉得……”

窦苑白马上道:“请!快去请!”

柳照一溜烟地跑了,等带着人着急火燎的赶回来时,窦苑白已经被下人们七手八脚稳稳地抬上了躺椅,和萧也用眼神难分高下的焦灼一会了。

被带回来的那位大夫连拉带拖,又被柳照骑马颠了一路,银白的头发丝儿都散下来糊了满脸。

但德高望重就是和乡野大夫不一样,就算下马后走路还有点颤巍巍的,可他背着药箱朝窦苑白走来,和萧也背着药箱走来,就平白多添了一丝稳妥安心妙手回春再生父母的味道。

窦苑白终于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了,和颜悦色的看着老大夫走来。

然后看着那年过半百的医者临门一脚转了个身子,对着她旁边的萧也一拱手,叫道:“——师兄。”

3.

窦苑白和在场众人一样一齐像萧也投去了复杂的目光。

后者丝条慢理“恩”了一声:“萧二十一,听说你这些年医术名望很高啊。”

“弟子不敢!”那老者冷汗流得比窦苑白还多,马上就想要跪下来,被萧也轻轻一拖:“罢了,既然窦将军想要你治,你便治吧。”

老者颤巍巍应了一声,这才转头跟窦苑白行了个礼,抖着手开了箱子,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开始上手。

她忽然想起在九泷涧时遇到的那一帮研究学术高傲的小弟子,以及那些孩子袖口明晃晃的数字。

而能让这位老医者行如此大礼的,除了医师谷谷主,窦苑白只能想到当年救过西虞皇帝一命的谷主的首席弟子了。

窦苑白好半天才缓过神,傻呆呆地看向萧也又看萧二十一,又看萧也,干巴巴挤出一句:“你为什么隐瞒医术???”

萧也做作地扇着扇子,在众多注视下慢声道:“你以为当初端茶倒水就能抵消我的出诊费?当然得拿你试试药啊。”

窦苑白:“??????????”

萧也谦虚地摆摆手:“小白不用用如此仰慕的眼神看着我,不过是师从一个有点名气的组织,入门得早了点。”

窦苑白只觉得一阵目眩:“老子等会回府就把你这个面首卖了!”

回城的路上窦苑白仍在被蒙骗的巨大气愤中,萧也几次想跟她换个位置,好说歹说都油盐不进。

窦苑白看着窗外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忽然间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被他横抱起来,她吱哇乱叫,但萧也只把人放到一遍,自己坐在了挨着车帘那头。

窦苑白鼓鼓地背对着萧,许是气糊涂了,觉得脑子昏沉沉的,任他递水说话都一声不吭,跟被粗木棍固定的右小腿一样坚定。

马车徐徐行入郊外树林,干燥舒服的叶子味道轻巧的滑进车帘,鼻子里都是干净的清香。

萧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心思不在马车里,余光跟着车帘晃动倾泻进来的景色,脊背微微弓起,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警惕而防备的状态。

一只铁箭裹挟着厉风呼啸着穿入车帘,几乎同时萧也扑倒旁边窦苑白。

那只铁箭就像掀起了开端,第一轮箭雨紧随而至,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围猎中小道中间唾手可得的猎物。

窦苑白下意识拔剑而出,然而身子立刻有一阵疲软袭来,她一惊:“我使不出力气了!”

“别怕,我在。”萧也对外提高声音,“走快点,这里地势不利,先出树林再说。”

话音刚落,“咚”的一声驱马的车夫中箭载落下去。

车顶猛地一沉,数道脚步在二人头顶踩过,萧也从药箱里翻出件东西塞进窦苑白手里:“手指能动吗,拿稳了,保护好自己。”

那玩意儿沉甸甸的,细节处比她在窦青瑶看到的更加精致,是一只再次改良后的弩弓。

窦苑白神色不明,再抬头萧也一惊纵身翻出了窗外,车顶上传来剧烈的打斗声,不时有什么重物滚落下去,被马车甩在身后。

她听着动静心中焦急万分,几次撑着想要坐起来却是无用功。

外面的箭雨未停,只是这次目标对准车顶的活靶子萧也,窦苑白挣扎着手脚并用跌在车厢,一点点爬出去想要勒停马车,埋伏在林间的弓箭手也看到了探出半个身子的窦苑白,转移了一半注意。

她不太灵活的侧头避开飞啸来的箭矢,眸光中一道冷光划光,其中一匹马的马屁股中了一箭,马扬天长鸣一声,而另外一匹马仍然闷头前冲。

两股力量分离,车厢猛地一斜,几乎在小道上转了个半圈,整个车顶以及上面的人全被掀飞了出去。

“——萧也!”

窦苑白焦急回头,然后什么都看不到。

箭雨已经停下,除却被萧也引开的黑衣人外,剩下的前仆后继朝着窦苑白奔来,轻功最好的两人,几步飞上车顶。

“窦将军,我家主人请你走一趟。”

窦苑白摸着弩弓上的机关,对准那人当头一箭,她甚至没有看清那箭的模样,耳边只是挂过到凌厉的呜声,那人便好似被一只巨手撞开。

射速、距离都更大了,果然改良过,这样的爆发力,如若做成两米长款的大型弩弓,甚至可以守城。

窦苑白微微惊艳,又如法炮制将紧追不舍的数十人纷纷打落。

马车仍在飞驰,中箭的马受惊过后朝着歪掉的方向更加剧烈地疯跑起来,另一匹马仍然朝前,相互牵制却互不相让。

如果任其下去,没多久就是个撞树身亡的下场。

窦苑白头上浸出点点冷汗,她咬着牙努力将软趴趴的身体蹭回去点够住了的回身摸剑,没有犹豫朝着疯掉的那匹马衔接的靷绳一刀而下。

马车“轰隆”晃了一下,她滚进车厢,后腰狠狠撞在了车壁,痛得一颤。

疯马没有了桎梏,冲进了林间很快消失,窦苑白却一刻不敢停歇,手脚并用的朝着重新往前趴,她甚至不敢想萧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用过武的萧也……

第二根靷绳断落的那一刻,窦苑白奋力一拍墙板借着惯力气将自己甩了出去,整个车厢轰然前倾,险险擦着她的靴底轰倒。

窦苑白下意识闭眼,然而想象中的摔地却被一个温热的,脑门还磕得有点痛的怀抱代替。

萧也的背部先行着地,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稳稳的护住了她的脑袋。两道身影一起滚进了旁边的草丛,足足两三米才停了下来。

他身上有几处刀伤,还在不断外渗血,嘴角亦浸出一缕殷红,但窦苑白还是觉得磕到胸膛这一下撞得不轻,不然怎么眼前的萧也像话本子里祸害苍生的漂亮妖怪。

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窦苑白更看见他褐色瞳孔被日光晕近乎透明的琉璃光泽。

“我竟识人不明,不只萧大夫有这样一身好本事。”然而她稍一挣扎他便疼得直皱眉头,小声吸气,窦苑白立刻不敢动弹了,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你还不起来……回府包扎。”

萧也却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手肘撑在她的耳侧,将人卡在身下,直直的望进她的眼底。

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萧也语气不明:“若我没点本事,现在如此这般的恐怕是李民祈了吧。”

窦苑白蹙眉:“什么意思?”

萧也:“一壶加了点让你武功暂废的葡萄酒,一匹动了手脚的马,还有群难缠的刺客,环环相扣,每环各不相干隐秘巧妙。他为了得到你也算费劲心思。”

窦苑白心下一沉。

“我不信,李沛丞不会这样对我的,他不会!你起开。”窦苑白伸手推他,然而药劲未过,没有撼动萧也半分,然而他一只手便将她两个手腕收入掌心,半点挣脱不得。

他气极反笑:“怎么,你才脱身便要眼巴巴去找李沛丞了?”

窦苑白脑子混乱:“不是,我,我只是……那酒有问题你不是也喝了吗,为何没事?为何不告诉我?”

萧也道:“我是个大夫,自然随身有药。”

窦苑白:“药呢????”

“吃完了。至于为什么不说,”萧也无赖道,“我为何要说,又为什么把药给你,让你上赶着去找李沛丞还是等你恢复武功回府好将我打包赶走?”

他语调松松,却眉眼沉沉:“小白养我多日,怎么还没等我尽到一个面首的本分就想要送人了?”

窦苑白语塞不已,萧也反又倾身更近了一寸,连空气都变得逼仄。

窦苑白有片刻堂皇,紧张的吞了把口水,指尖攥住衣角:“你、你想怎样?”

“当然是做个合格的面首。”

他低下头,用力送上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吻 。

泛着微微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