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滚下台阶。

玻璃瓶碎了一地,她按了一手碎玻璃渣,手掌心痛得密密麻麻。更严重的是扭了脚脖子,站都站不起来。行凶者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被诊所的保安扭住手臂仍然杀气腾腾朝唐诗叫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一霎?她受了这么多苦,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是个走火入魔的读者,虽然年纪小,但唐诗不打算放过她。保安问要不要报警,她立刻就点头了。

掌心的碎玻璃小护士拿镊子一颗一颗挑出来,上了药,一层层包扎。脚脖子肿了老大,鞋子是穿不了了,万幸没有伤到骨头,不然有她苦头吃的。

她拎着红花油和三七药一跳一跳回病房,以为阁休和她好歹有了革命感情,不想他幸灾乐祸说:“自作自受。”还嘲笑她的药,“三七片里头有多少三七,红花油里头又有多少红花?”

一比较,就显出徐轻与的好来,他巴巴送了一瓶药来,顺便给阁休带了几本书消磨时间。但阁休手臂受伤,没有办法捧书,徐轻与想起这个问题就吩咐唐诗:“空下来你读给他听。”

唐诗再一次怀疑他们两个有基情,其实送药才是顺便的吧?

徐轻与走后,她翘着脚坐在**,一边把药瓶子拿出来一边说:“我脚受伤了,没办法读给你听。”

“你用脚读吗?”

“我痛啊,痛就没心情读了。”药瓶拿在手上,忽然就没了声音。那是一瓶舒经活血的精油,是她笔下的疗伤圣药,仔细端详,药瓶子是古老的青花瓷瓶。这是阁休从山庄里带出来的,她倒了一点,慢慢揉在脚上,眼风扫过去看他。

他垂着头,漫不经心翻着徐轻与拿来的几本书。

“谢谢啊。”她说。

他没有抬头,但嘴角微微上扬,映着阳光的侧脸,忽然有了柔和的弧度。

也许是用了药的缘故,夜里脚上热辣辣,一阵阵叫她睡不着。外头的草丛中有蛐蛐的叫声,里头有阁休均匀的呼吸声,听着并不觉烦躁。她吧嗒吧嗒在心中打拍子,这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以为是查房的护士,借着幽暗壁灯,看到的却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待得转过脸来,唐诗吓得捂住嘴巴,僵着身子一点动静不敢发出。

这个半夜偷偷潜进来的人,是宋词。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听说他在商场混得不错,好像也不曾找过她麻烦,她一度以为他放弃神笔了。

她肿了一只脚,唯一的武林高手阁休卧病在床,如果宋词动手,她还逃得掉吗?唐诗手心里全是汗,受伤的那只手掌就越发疼起来,她做好了叫人的准备。

只是外头就两个值班的小护士。如果宋词有准备,那俩小护士说不定早被人引开了。

刹那间,唐诗想了许多对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然而宋词却没有往她这边来,他一步步靠近了阁休。他手上有东西,起初唐诗以为是匕首之类的,这时看清是一副针筒。

她再也忍不住,按亮灯,大吼一声:“你干什么?”

阁休也醒了,警惕地看着宋词。

宋词倒是不紧张,被发现好像也无所谓。只是看到唐诗有些意外,想不到她会在这里陪夜。

“你还真是博爱啊……”他低低笑起来,“你对阁休如此尽心尽力,就不怕徐轻与不高兴吗?”

唐诗冷冰冰看着他,以及他手里的针筒。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玩味地笑了,好心告诉她,“这里头是氰化钾,只要一点点,阁休必死无疑。”他看向阁休,“偷偷打到注射液里神不知鬼不觉,看来是行不通了,不知道直接注射到血管里,会不会死得更难看?阁庄主,听说你受伤连走路都困难,这下只能束手就擒了。”

“宋词!”唐诗厉声呵斥,“你这是谋杀,杀人是犯法的。”

“阁休是人吗?”他忽然大笑起来,“他只是书中一个虚构人物,侥幸来到真实世界当了几天总裁,就把自己当真人了。徐轻与尚且不是我的对手,赔上整个公司,何况你这个邯郸学步的书中人?”

“在我眼中,我相信在沈歌眼中,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即使无法安排自己的命运,也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甚至有时候,我们不是安排他们的命运,只是作为旁观者写下他们的生活。这就是神笔选择我们的原因。”

唐诗忍痛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但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就算有一天我死了,神笔也不会认你为主人。”

阁休微微一震。

看她一点点走近,宋词笑得阴险而寒冷,“唐诗,我不相信你的话,一个字都不信。沈歌的笔记都有记载,你根本不知道吧?你甚至不知道阁休,他在这个世界死去什么都不会留下,他会消失,像泡沫一样,如同当初沈歌的丈夫死去一样。所以,我杀了他,不会有人知道。”

他看向阁休,“和徐轻与联手想对付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书中世界你是王者,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阁休眼中寒光凝聚,藏在毯子底下的手捏住了小小的水果刀。

宋词举起针筒,唐诗咬牙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手。她走路痛出一身汗,面如菜色,即使装得若无事情,宋词也瞧出端倪。所以他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但想不到她力气这样大,无论如何挣脱不掉。

这时他看清她没有穿鞋,光着的一只脚肿得像馒头。

他向前一步,狠狠踩上去,她痛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可是仍然没有放手。他越发觉得气愤,她对徐轻与,甚至对一个虚构人物都这样好,独独对他这样残忍。最后他用力一推,她终于脱手跌在地上,恶狠狠瞪着他。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对你动手,杀你才是真正犯法,我是奉公守法的良好市民,我不会做这种事。”

“但是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直未开口的阁休冷冷说道。

也许想起武林高手的神秘和无处不在的暗器,宋词犹豫起来,警惕地打量阁休。阁休只是不动声色,“你最好有本事杀了我,不然,你就要亲眼看我这邯郸学步的虚构之人,如何叫你们宋氏集团分崩离析。”

紧张的对峙中,忽然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值班的护士终于来了,“你们还没有休息啊……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宋词也住在这家诊所。他披着外衣,依稀能看到里头诊所统一的病号服。他和护士解释说是睡不着,出来串门打发时间。小护士不疑有他,只劝道:“太晚了,阁先生需要静养,您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又说,“您估计上午就可以出院。”

他摔了一跤,磕到脑袋,拍了片子,留院观察24小时。

唐诗怀疑他不过是找借口接近阁休。

其实宋词未必是一定要杀了阁休,不然不会这样放松。宋词不过是要找机会把一些话说给阁休听,让阁休牢牢记住,这个世界,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这是心理战术。

商场如战场,他们已经开战。

譬如任家的地。任太与阁休翻脸,迅速公开拍卖土地。这块抢手的香饽饽,宋词不知怎的就有本事拿到了手里。他尚未计划这块地的开发,不过阁休要这块地,他就绝不能让他如愿。

不着痕迹把针筒藏在衣服里,转身离开的时候,宋词笑着说:“我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几年,阁休,你赢不了我。任家的地,已经是我们宋家的囊中之物,你无论如何抢不回来。啊,除非,你学我二哥,同那五十几岁的老女人上床。”

任太守寡多年,见过不少别有用意的小白脸。但二宋不一样,这是和她站在同样高度的男人,还英俊潇洒沉稳。这样的男人朝她献殷勤,她哪里招架得住?

为了利益,宋家的人还真是不择手段。

望着渐渐关上的房门,阁休低声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他那双脚剁下来。”

纵然这块地是徐轻与与阁休设下的圈套,纵然宋词一步步入了坑,但他的话到底还是影响了阁休。被提醒自己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他看唐诗的眼神又有了一点戾气……

她经常发呆,不知想什么。

曾经她自诩了解他,现在好像也越来越看不透了。

病房里的气氛就有点沉闷。

她尝试讨好他,“我读书给你听。”

“不用了,我不想听。”

他这样不给面子,唐诗便懒得继续了。左右她的脚好得差不多,而他的伤势稳定下来,也不再需要人陪夜了。

他名义上的父母来看过他一次。那是一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的夫妇,父亲有点畏惧他,且有自知之明,站在一旁不怎么说话。倒是母亲,因为精神失常,以为是亲生儿子,絮絮叨叨询问伤势,说几句就担心得流眼泪。

明白身份户口在这个世界的重要性,阁休对这两个人,尚肯敷衍一二。尽管再三表示伤势已经没有问题,母亲还是放心不下,“在诊所尚且有护士照顾,可是你那家中却是没有人。你受了这样的伤,便是出院了行动也是不方便。不如我搬过来照顾你……我做饭其实很好吃的……”

唐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阁休不会同意。

果然阁休说:“不用了。”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唐诗头皮一紧,为什么看她?马上他的一顶黑锅就砸下来,“诗诗不喜欢家里有其他人。”

阁休塑造了一个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形象。脆弱的母亲看着唐诗,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落。这无声的哭泣简直是无形的控诉,唐诗只得说:“阿姨,我……我们习惯了两个人住……”

她不得不帮他。他一直觉得她是所有问题的罪魁祸首,虽然也确实是——她若是不站在他这边,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也许她心里也觉得愧疚和怜惜。天知道她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明明他武功高强嚣张跋扈自负自傲不可一世,根本不需要她付出多余的情绪,可有时候看着他,她就是觉得,有一点点难过。

“阁母”看唐诗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好像失而复得的宝贝忽然又被人抢走了。尤其唐诗因为脚还有点疼,走路一瘸一拐的时候,阁母的表情已经可以用阴郁来表达了。

她不歧视精神病人,绝对不歧视。

她以为自己只是阁休用来拒绝他母亲的借口,没想到他来真的。

月底他出院,邵医生嘱咐定期来检查伤口,更换纱布,半年内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拎重物,最好在家再休养一个月。公司里堆了大摞文件需要他批复,新交接的公司,虽然已经重新进入轨道,但他牟足了劲儿要开疆辟土,各部门都在积极配合,从出版到影视,许多项目方案都等着他做决定。

他把时间压缩了又压缩,只在家中休息一个星期,每日派人把前头堆积的文件送到家中阅览。这个人,就是众望所归的唐诗。阁休私下就同她说:“我不喜欢其他人进入家门。”

当然他也不是喜欢她进出他的家门,不过唯有她知晓他的底细,没有其他选择。

唐诗相信,她绝对不只是送文件这样简单。

他住在高档住宅区,是通过徐轻与买下的一处精装套房。唐诗第一次去便觉得素净,入目统统黑白两色,家具简单,连洗衣机都没有。最多的是书,密密麻麻摆满书架,地上还有快递送来的新书,还没来得及拆开。

各种各样的,最引人注目的是整套小学至大学的教育类书。书桌上有毛笔和砚台,也有钢笔和水笔。一张大白纸,有毛笔写下的苍劲俊秀的字体,也有蓝色墨水的宛如孩童的稚嫩字迹。

这个屋子,处处都有他的秘密,怪不得他不允许旁人进入。

他坐在沙发里翻阅唐诗带来的文件,同时吩咐她拆快递,整理到书架上。

她一边整理一边问他:“怎么不买个洗衣机?”他这样的头脑,相信洗衣机的使用对他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他说:“楼下有干洗店。”

好吧,这个理由非常充足。

每次来送文件,他都有些琐事叫她做,有时候拖地,有时候去取衣服,有时候去物业处搬成箱的牛奶。单是这样看,他的生活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有谁看得出这是一个异世界的古人呢?

他甚至会使用电脑,只是打字慢。

有一回,她发现他在电脑上看电子书,凑过去看,居然是她的小说——那本阁休与唐一霎爱恨情仇的故事。鼠标箭头停在“完结”上面,许久未动,他就这样看着最后一章,看了好长时间。

其实已经完结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他说。

正是傍晚夕阳落下的时分,红橙余晖映满屋子,他脸上都是交错的光影,下巴有一点青色胡渣冒出。唐诗站在旁边看了许久,忽然发现他的眼眶红了。

“我盼这一天……盼了很久……自由……”他喃喃说着这两个字,不知是说给唐诗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终于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终于可以像一个真正的人脚踏实地活着。

不知怎的,唐诗鼻头一酸,轻轻把手搭在了他肩上。他微微一动,想挪开肩膀,但到底没有动作了。

“有时候我真是非常讨厌你啊。”他低声说。

唐诗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一直很讨厌我。”

他掀了眼皮,这才抖了肩膀,把她的手震开。

最后一天,想到这种奔波的日子即将结束,唐诗前所未有的积极起来。即使是礼拜六,她还是早早起床,把昨天带回来的文件装到袋子里。洗漱完毕后,她到楼下的早餐店喝豆腐花,顺便给阁休带了俩烧饼。

她从来没有早上去过阁休家。

不知道阁休早上会不会练剑练拳或者打坐?她一边想着,一边摁响了门铃。

门开了,一张素白娟秀的瓜子脸露出来,未语先笑,像晨间初开的玉兰花,“你是唐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