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无法与叶宗留说宏观经济学的事情,并且知道了他与卞和道路的最终答案,就意味着这个话题无法继续聊下去了。
于是沈忆宸只能换了个话题,向叶宗留询问起那些想要朝自己动手的本地帮派。
“叶首领,敢问这京口帮众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忆宸到现在为止都不明白,自己一个过路书生,为何会惹到本地帮派。而且从他们言语上看,不为求财,专门是冲自己而来。
“沈案首还记得昨夜的赵通判以及苏知府之子吗?”
果真是他们?
沈忆宸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感觉从逻辑上说不通。
一点街头矛盾罢了,就要追杀自己这个成国公之子、应天府小三元案首,对方能猖狂到这种地步?
区区六品通判,算上镇江知府也不过五品文官,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只手遮天?
真有蠢到这种地步的官员,早就已经被官场给淘汰了,混不到如今职位上。
“镇江府的地界,一个通判已经目无法纪到如此地步了吗?”
面对沈忆宸的反问,叶宗留却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道:“沈案首恐怕以为,赵通判针对你是因为昨晚的纠纷?”
“难道不是?”
自己与赵通判等人素不相识,除了昨晚打过交道外,就没有任何接触了,哪来的恩怨。
“自然不是,他们如此惊慌,是沈案首你说出了要举报都察院。”
“叶首领的意思,他们背后有更大的问题?”
沈忆宸很敏锐的读懂了叶宗留的话,街头小冲突就算是举报到都察院,也不会给赵通判造成什么影响。
甚至大概率,都察院都不会管这种公子哥之间破事。
对方既然如此害怕都察院的审查,那背后定然有着另有隐情。
“没错,问题就出在镇江府街头的流民。”
“赵通判等人贪墨了赈灾物资。”
“不愧是沈案首,果然才思敏捷。”
叶宗留经过短短接触,已经明白沈忆宸不是那种死读书的迂腐文人。
不过对方能这么快就反应出问题所在,还是有些超乎他的意料,确实不简单。
“很好,不知叶首领手中可有赵通判贪墨的证据。”
沈忆宸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气质瞬间阴冷了下来,与之前给人的温和印象截然不同。
之前沈忆宸所说的举报都察院,纯粹是搬出个名头吓唬赵通判而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要真告知孙提学,让他为自己出头,那与仗势欺人的公子哥们有何区别?
恐怕最终结果都会适得其反,坏了自己在孙提学心中的印象。
而现在有了贪墨赈灾银粮的线索,只要事情属实,那么足以把赵通判等人拉下马。
沈忆宸并不知道对方只是想要吓唬自己,还以为是要夺人性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沈忆宸有着自己的行事准则,那就是不主动生出害人之心。既然对方挑起事端,那么他同样不会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就算退一万步说没有京口帮的事情,只要能掌握赵通判等人贪墨银粮的证据,沈忆宸依然会选择向孙提学举报。
这不是为了自己私仇出口气,而是为了镇江府的万千挣扎求生的流民,为了以天下为己任不成为一句戏言!
叶宗留也是刀口舔血一路过来的,他能清晰感受到沈忆宸身上气势的变化,多了一股按捺不住的“杀意”。
难怪能与自己这种“反贼”相谈甚欢,这应天案首的骨子里面,可能也是有着一股狠劲。
“证据暂时没有,不过沈案首想要的话,我们有办法弄到镇江府库粮跟库银的账本。”
“甚至只要沈案首动作够快,抢在镇江府官员一把火烧粮仓之前调查,就能看到空空如也的粮库,赈灾银粮就是这么被贪墨没的。”
对于沈忆宸的身份背景,叶宗留早就已经从卞和那里了解过。
他丝毫不怀疑以沈忆宸的人脉,能把镇江府贪墨赈灾银粮的事情,给挖个底朝天。
同样身为底层穷苦百姓出身,叶宗留对于流民之苦感同身受,并且这些流民里面,多是来自于浙江的同乡。
如若沈忆宸真能挽救这万千流民于水火,叶宗留打定主意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当帮他找来贪墨证据!
“那好,在下这就修书一封与应天监察御史孙大人,还望叶首领把账本等证据一同送达。”
“沈忆宸在这里代镇江府受苦流民,谢过叶首领的大义之举!”
说罢,沈忆宸拱手向叶宗留行了一礼。
自己不过是动动笔墨修书一封,对方要弄来这些证据,恐怕背后的难度,以及付出的代价不可同日而语。
“不,是我应该为浙江乡亲,谢过沈案首的大公无私。”
叶宗留很郑重的向沈忆宸抱拳行礼,他见识过无数官僚把百姓视为刍狗,如同这般把流民之苦放在心上的,高官子弟里面沈忆宸是第一个。
“我并没有做什么,当不起。”
沈忆宸摆了摆手,他感觉自己做的并不多。
“如若天下文人士子,都如同沈案首一般,那根本就不需要多做什么了。”
叶宗留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认真来说,并不算纯粹的大字不识矿工。
相反叶宗留幼年读过私塾通晓蒙学,稍长后才习武,称得上是文武双全。
后来继承叔父职业成为了矿工,还曾立志“刀劈人间不平事,枪打世上不平人”。
正是因为这一腔热血,叶宗留又入了府署去当皂隶,本以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除暴安良,却万万没想到更多是成为官府帮凶欺压良善。
再加上刚好遇上了同乡矿工被欺压,叶宗留干脆出走带领数百流民,前往福建开设私矿。然后逐步发展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与官府的矛盾也越来越大,到了今天不得不反的地步。
对于叶宗留的话,沈忆宸也只能默默摇头苦笑应对,世道就是如此,自己能做到也只有这些了。
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笔墨,沈忆宸就在雀船的小四方桌上,书写着给孙提学的信件。
书信内容中,详细描写了关于镇江府流民的情况,以及对于赵通判等人贪墨赈灾银钱的猜疑。如果不想这封信的内容成为捕风捉影的推测,那么就得看叶宗留找来证据的含金量多少了。
“叶首领,书信在此,还望送达应天府学政衙门孙大人。”
“定当不辱使命。”
叶宗留从沈忆宸手中接过这封书信,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事已达成,那叶某人也就不在这打扰沈案首了,日后如若有所需要,在下绝不推辞。”
说罢,叶宗留就准备招呼着矿工众人离开。他心中也很清楚,沈忆宸是士大夫,而自己是个“反贼”,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看着叶宗留等人准备离开,沈忆宸记忆中关于正统九年矿工起义的历史结局,不断的在脑海中闪现着。
眼前这个男人,最终下场就是在正统十三年,被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楷领军进剿,于江西铅山黄柏铺中流矢身亡!
“叶首领,暂且留步。”
沈忆宸心中很清楚叶宗留等人与大明官府的矛盾,是基于宏观经济学下不可调和的,除非他们不再从事矿工行业。
所以从一开始,沈忆宸就避而不谈银矿之事,毕竟自己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个矛盾,多说无用。
但对方有救命之恩,而且这些矿工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反贼,纯属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为了活着去抗争何错之有?
沈忆宸无法做到心安理得的视而不见,哪怕只有丝毫改变历史结局的机会,他也打算去试试。
“沈案首,还有何事?”
叶宗留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一句。
“叶首领,如果鄙人没有猜错的话,诸位来到应天府是为了采购铁器铸冶兵甲,为起义做准备吧。”
当沈忆宸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叶宗留等矿工脸上表情俱是一变。
他们之前虽然与官服多有冲突,小规模的暴动也接连不断,但始终没有正式举旗造反。
别小看这点名义上的区别,只要没举旗就意味着有缓和余地,官府也有安抚的动力。一旦正式揭起义旗,那么就意味着双方将进入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大明王朝不可能屈服叛军!
所以这种事情必然要严格保密,采购铁器种种也是秘密进行的,沈忆宸是如何得知的,难道说自己的计划步骤已经被应天高层得知了?
既然沈忆宸都已经说的如此准确,加上现在双方某种意义上也在一条船上。
于是叶宗
留也没有遮遮掩掩,点头承认道:“没错,我们是准备举旗造反,只是不知沈案首是如何得知的?”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得知,在下只想告知叶首领一句,起义必败,最好不要走到这步。”
对于沈忆宸的劝说,叶宗留只是一笑了之,摇头回道:“现今官府已经下达明令,对私自开矿者处以死刑,家属发配边疆。如有不服追究者,即调军追捕,我们已经没得选择。”
选择起义造反的结局,卞和知道,叶宗留其实心里面也知道。
但知道又如何,早晚是一死,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如果我能给你们指出一条活路呢?”
听闻沈忆宸的话,叶宗留眼神一亮,要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进入到必死之局?
就算自己不怕死,跟随自己的这些矿工兄弟们不怕死,那他们都高堂父母,妻儿子女们日后又该如何生活?
只见这时候叶宗留直接单膝跪下,抱拳朝着沈忆宸说道:“如若沈案首能给吾等兄弟指出一条活路,此大恩大德在下至死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