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良五年十月二十七,漠南蒙古的天空已经飘扬起零星的雪花,预示着天气即将要大幅度的转凉。

沈忆宸站在云中城的箭楼上面,远眺着面前一望无际的草原,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站在沈忆宸身旁的幕僚卞和,见到他这副模样,于是开口说道:“东主,你好像对京师传来改革通过的消息并不意外。”

京师那边随着阁部大九卿廷议的通过,致仕制度、内阁首辅任期制、阶梯税制等等政策,正式制定了规章律法在大明全面执行。

与此同时这项消息也随着驿站,传递到了漠南蒙古云中城。说实话这几项改革的力度,不下于当年沈忆宸的一条鞭法跟士绅一体当差纳粮,特别是最后一条阶梯税制,哪怕沈忆宸自己都迫于阻力没有去推行。

结果却在商辂的手中达成,按理说沈忆宸应该表现出很欣喜的神情,现在看着却很平淡。

“卞先生,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举荐商中堂为临时内阁首辅,有着任人唯亲的成分存在?”

面对沈忆宸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卞和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人都会有私心,特别沈忆宸跟商辂是科举同年好友,然后在内阁共事这么多年一支互相扶植。内阁首辅这么重要的位置,当然得交到最为亲近跟信任的人手中,这点其实是人之常情。

“卞先生,恐怕天下人都这样想过。”

“但其实我举荐商中堂担任临时内阁首辅,并不因为他是我的同年好友,更多是他本身的才华跟能力。”

“如果没有我的出现,商中堂将会大魁天下!”

卞和默默听着沈忆宸的话语,他确实揣测过举荐商辂有私心的成分存在,可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商辂的执政能力。

另外沈忆宸最后这一句话,不仅仅是认可跟称赞商辂,而是历史如果没有改变的话,那么正统朝乙丑科的状元及第,就会是商辂,他也将成为一代名臣。

“商中堂的才华跟能力,注定会通过这几项改革,我又有何好意外的?”

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当大明的决策不再由自己主宰,依旧能顺利的改革弊端迸发新的生机,那才是一个真正健全有活力的体制。

这点就意味着沈忆宸一切布局是对的,笑容代表着一种欣慰。

“确实如此,商中堂有宰辅之资。”

想明白这些后,卞和点了点头赞同沈忆宸的说法。

“对了卞先生,武将军那边最近有军情传递回来吗?”

“没有。”

卞和摇了摇头,最后一次收到三千营跟福建卫的军情,还是他们与李达率领的辽东军汇合一处,正朝着辽东都司的方向撤退。

从这之后,接近快两个月时间,再没有收到从北方传递的军情。

按理说有辽东军的驰援,撤退应该是问题不大,只不过这样长时间没有情报传递回来,让沈忆宸心中隐约有些担忧,毕竟战场胜负无常,天圣汗也先不是什么小角色,谁又敢保证绝对的安然无恙?

可能是感受到沈忆宸内心的担忧,卞和想了想安抚道:“漠北是鞑虏的地盘,可能是信使被半路给截杀了,这才导致情报传递不过来。按照行军时间推算,他们应该快要抵达辽东都司境内,有边境烽燧堡垒的庇护,酋首也先定然不敢继续追击。”

“再说东主你已经派了韩斌韩将军率领山东卫兵马,通过驻扎在朝鲜汉城的大明舰队转运辽东,他们的行军速度不一定会比鞑虏慢。”

“希望如此吧。”

面对卞和的宽慰,沈忆宸神情有些严肃的点了点头。

这次让大明水师从山海关运兵前往辽东,与多年前沈忆宸用水师运兵到辽东战场,其实是截然不同的良种方式。

当年主要战场在辽西走廊,本身就是靠海的狭长地带,只要从海岸线登陆即刻就能赶往战场,给蒙古骑兵营造出一种神兵天降的氛围。

相反这次登陆之后,还得至少行军数百里,才能赶到与科尔沁蒙古接壤的边界,并且还不一定能恰巧撞上撤退的友军,说不定还得兵锋前出草原数百里。

两者叠加起来,山东卫行军里程并不短,与鞑虏谁先谁后还真不好说。

这种无法预测的事情,沈忆宸不想再猜测下去,于是乎换了个话题向卞和问道:“卞先生,老侯爷督造的前哨站,现在进度如何?”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特别是现在随着冬季的马上到来,十几万北伐军需要的辎重补给是一个天文数字。沈忆宸想要彻底征服蒙古帝国的最后余晖,就不能再跟他们玩“躲猫猫”的游戏,必须在草原上站稳脚跟。

前哨站、补给站、烽燧卫城等等,就要如同一颗颗钉子般,狠狠扎进这一望无尽的万里北疆。再由点及线,由线到面,疯狂的压缩游牧民族的生存空间。

“已经前出三百余里,建造了六座前哨站,按照这个进度我们将很快把卫拉特蒙古跟科尔沁蒙古隔开,就如同当年用五座卫城,把漠南蒙古给吞下的节奏一样。”

“属下唯一有些担心的,便是老侯爷的身体,他好像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全部放在了督造前哨站上面,这样燃烧精力跟生命恐怕会撑不住。”

卞和说的问题,让沈忆宸长叹一口气。

定襄侯郭登面对绝嗣之痛,从始至终没有在外人面前展现过分毫,展现出一名统帅的坚定意志。

但是他毅然决然的揽下了沈忆宸督造前哨站的任务,并且可以说是废寝忘食一般的执行,这才能做到短短时间之内,在草原上竖立起六座明军的大型哨站,搭建起一步步封锁蒙古人的牢笼。

要知道定襄侯郭登已经是快七十岁的老人,并且一辈子征战沙场不知道身上有多少暗疾,这样拼命的去做事情,简直就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同样的情形让沈忆宸不由想起朱勇,当年红极一时的成国公,接连面对丧妻跟丧子的打击,并且还是自己亲手处死,整个人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再也没有往日那股春秋鼎盛的气势。

定襄侯郭登的年龄,比成国公朱勇还要大一些,并且朱勇再如何丧妻丧子,还有着嫡长子朱仪这样的优秀传承人,不用担心出现家道中落的场景。

如果再算上沈忆宸,从血脉上来说,复刻魏国公一门两公侯的奇迹,不再是梦想。相比较定襄侯郭登绝嗣的命运,要强上不知道多少。

对于老侯爷,沈忆宸充满了敬佩跟尊重,却没想到命运待他如此不公。他隐约心中有股预感,定襄侯郭登现在的全力以赴,更像是一种回光返照。

大明,将再度痛失一名国士!

但沈忆宸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亦或者唯一能给定襄侯郭登安慰的,便是打赢与蒙国的这一场国运之战,让游牧民族再度臣服在中原王朝的脚下。

遥远的科尔沁蒙古草原,李达的脸上写满了疲惫跟沧桑,他率领的两万余人辽东军兵马,已经掩护友军撤退接近两月,期间不知道跟蒙古铁骑有过多少次小规模的交手,可以说时时刻刻处于精神的高度紧张状态。

“大哥,鞑虏真是阴魂不散,又跟上来骚扰了!”

白胖子张祺出言提醒了一句,他已经记不住清楚这两个月来,向李达报道过多少次军情消息。

从叶尼塞河上游地区撤退之后,说天圣汗也先不甘心想要找回场子也好,说他打算歼灭明军也罢,始终没有放弃过对李达部的追击。

硬生生从卫拉特蒙古的地盘,追到了科尔沁蒙古的领域,眼看着再往东行军就要到辽东都司的境内。哪怕如此,只要辽东军稍微出现懈怠,就会有一支蒙古兵马上前突袭,并且他们也不恋战,骑射一番之后就远远退去。

说实话,接近两月的高强度骚扰,哪怕铁人都扛不住,就连白胖子张祺,此刻都已经快要成为一个“黑瘦子”了。

“让吴荣去驱赶,必须保障大部队的弟兄们有休息的空间。”

李达当即发布了号令,如今辽东军的精神这根弦已经被拉紧,随时都有被崩断的可能。他不知道也先到底打着怎样的主意,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无懈可击,还有大概两三百里地就能看到辽东的边缘卫城,到时候将士们就能彻底的放松下来。

往往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期,现在李达要做的就是咬牙坚持。

“吴荣已经率部前去迎战了,大哥你放心。”

对于应对鞑虏的骚扰,辽东军这段时间已经轻车熟路,每一卫的将士分别出击迎战,尽可能的让其他袍泽有休息调整的时间。

不过哪怕如此,在兵马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李达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导致休整的兵马其实也处于半战备状态。

“武将军跟冯将军他们,应该快到辽东境内了吧。”

李达望着遥远的东方,默默念叨一句。

辽东军之所以如此艰难,就在于他们要抵挡后方的追兵,给福建卫跟三千营的友军提供一个安稳的撤退环境。但是经历过数场大战的两支友军,本身精神跟体力就已经达到极限,再加上还有着数量庞大的伤员,想要快速撤离都做不到。

没办法,只能这么一路且战且退,还好终于到了辽东边界。

“快了,就这两天能入境。”

“不过看也先这架势,估计是想要趁我们到达极限,来一场大战。”

“那就来吧!”

哪怕满脸络腮胡显得沧桑异常,李达依旧充斥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战意,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掩护友军撤离,他早就想要跟蒙古追兵来一场酣畅漓漓的大战。

堂堂大明虎贲,岂能虎落平阳被犬欺?

距离李达部数十里外的蒙古营帐中,天圣汗也先同样正在聆听着部下的汇报。其实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就基本上已经确定,明军的撤退不是什么陷阱,确实他们是没有那个实力,孤军深入千里一战。

只不过战机这种东西稍纵即逝,天圣汗也先选择尾随明军,却没有命令蒙古回师的大部队跟上来。原因就在于八河地区的瓦剌祖地伤亡惨重,武锐虽然没有下达屠杀蒙古牧民的命令,却尽可能的把牧场内的牛羊马匹给宰杀,为的就是摧毁蒙古汗国的后勤力量。

事实证明这项举动非常奏效,十几万大军从西域哈密卫回师到八河地区,长时间行军早就已经把补给给消耗一空,极其需要新的牧场驻地来补充后勤。

结果八河地区的瓦剌祖地只剩下断壁残垣,四处逃散的牧民连自己都养不起,哪来的牛羊牧群去供养十几万战兵?

就算有很多趁着战争混乱跑掉的牲畜,想要把它们给找回来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先计划中的补给没有得到,相反还要安抚瓦剌的族人,自然就没办法全军追击李达部。

也就是说,千里下来追击的兵马,始终只有左翼蒙古三万户的部分战兵,以及直属于蒙古大汗的怯薛军。导致也先哪怕明知道不是陷阱明国没有伏击,依旧没有足够的实际去完成围歼,只能通过不断骚扰赢的战略优势。

“大汗,辽东军确实意志坚定,就这样还是没有出现明显的疏漏。”

怯薛军将领满都鲁,朝着也先禀告了一句,他的脸上同样布满了疲惫跟沧桑。

毕竟相比较辽东军,蒙古骑兵这边同样是千里驰援,然后再度追击千里。唯一有优势的点在于,他们人数众多可以轮替休息,精神紧绷度上面要松懈许多。

“漠南蒙古那边有动静吗?”

也先没有关注李达统帅的辽东军,他的首要目标始终是驻扎在漠南云中城的沈忆宸。之所以追击千里始终没敢全面动手,就是担心北伐军主力得到消息,会即刻挥师北上袭击侧翼。

“放心吧大汗,辽东军派出去传递军情的哨骑,全部被我们给截杀,明国状元现在就是一个瞎子!”

满都鲁信心满满的回了一句,科尔沁蒙古是游牧民族传统地盘,严防死守之下哨骑根本出不去。

听到这句话,也先缓缓握紧了拳头,仿佛在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