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相这是与忠国公谈崩了吗?”

短暂的震惊过后,沉忆辰神态平静的问了一句。

他知道曹吉祥两头下注野心不小,但很多时候沉忆辰没有足够的精力去专注于朝堂政治斗争。

原因就在于身为大明首辅,沉忆辰更需要去关注南疆的战事跟移民计划,北境的驻军跟威慑不臣,乃至于大明宝船舰队的再次扬帆起航,重建当年的海上丝绸之路。

而不是整日去想着曹吉祥跟石亨两人,又做了什么鸡零狗碎之事,对自己权势会产生什么威胁。文官集团是不是蠢蠢欲动,想着东山再起空谈误国等等。

好官为什么比佞臣难当,简单点来说就是一个穿鞋的,一个是光脚的。好官的重心点永远不是政斗的勾心斗角,佞臣却可以无视家国天下各种搞事,天然处于优势进攻的一方。

“元辅这是何意,咱家岂能跟乱臣贼子为伍?”

曹吉祥听到这话之后,流露出震惊跟愤怒混杂的神情,仿佛受了天下的委屈似的。

对于他的这种表现,沉忆辰澹澹一笑,然后拱手道:“内相息怒,本阁部仅是随口一说。”

“元辅,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咱家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否则也不会早早告发石亨有起兵意图了。”

“内相再三强调忠国公乃乱臣贼子,可有实证?”

沉忆辰已经没耐心看曹吉祥的表演,他需要的是一个合作的态度,以及确定拜师礼动手的时机。

“当然,石亨妄图拉拢咱家,六月初十万岁爷拜师礼除掉元辅!”

曹吉祥说出这句话后,用着饶有兴致的神情打量着沉忆辰,他相信对方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大惊失色,然后在慌乱之下寻求帮助。

只不过沉忆辰的表现,让曹吉祥感到很失望,对方别说是大惊失色,连基本的表情变化都没有,完全做到了传说中的喜怒不形于色!

曹吉祥本身就站在了官场的巅峰,他接触过无数达官贵人数朝老臣,宠辱不惊的人有,却不多。

但澹定如沉忆辰的年轻人,却只看到过这一个。

难怪对方能达到宰执天下的高度,确实非同一般。

“忠国公终究还是走了一条不归路。”

没有愤怒、没有惊诧,沉忆辰听到曹吉祥的话语,沉默许久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虽然他同样选择在拜师礼动手,但自己捉拿石亨与对方主动起兵,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

沉忆辰捉拿是问罪,罪名跟裁判权掌控在内阁手中,石亨要是选择主动起兵,那么“谋逆”罪名就等同于提前宣布,大概率难逃一死。

说实话,相比较对待王振、鲁王、朱佶等人,沉忆辰对石亨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如果不参与到政治斗争之中,对方绝对能成为大明开疆拓土的勐将,如今却把刀刃转向了内部同室操戈!

“元辅真是稳如泰山,看来对拿下石亨胜券在握。”

曹吉祥不傻,沉忆辰澹定到这种程度,只能证明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同样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石亨就算是不起兵,他在朝堂上也没有多少时日。

果然是无毒不丈夫,石亨看似嚣张跋扈,实则在沉忆辰面前占不到丝毫便宜。有这么一瞬间,曹吉祥都感到一丝寒意,开始怀疑自己出卖石亨的决策是否正确。

真到了跟沉忆辰两虎相争的时候,能比石亨的下场更好吗?

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曹吉祥同样不甘心于屈居人下,甚至在生理缺陷的扭曲之下,他的恨意跟野心比石亨更加疯狂。

出卖石亨,就是曹吉祥的登云梯,否则他不仅仅要在沉忆辰之下,还得时时刻刻承受石亨这种粗俗武人的羞辱,那位高权重尊为“内相”又有何意义?

“咱家同样有一条计谋,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平息兵乱,不知元辅可有兴趣一听?”

赢,对沉忆辰来说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付出怎样的代价去赢。

曹吉祥的这句话,算是戳中了沉忆辰的痛点,他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元辅是这样,等待石亨起兵之时……”

……

沉忆辰的这次司礼监摆放,最终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结束,可能谁也没有料到类似张居正跟冯保的“内外两相”合作方式,会提前百年在大明诞生。

不过依旧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沉忆辰与曹吉祥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时间很快来到了明良元年的六月初十。

这一天京师文武百官都换上了隆重的朝服,来到了承天门外等候入宫参与帝王的拜师礼。

对于古代而言拜师礼实属寻常,任何一名读书人都准备过“束脩六礼”,进行过拜师仪式。但这一次却让众人感到很是新奇跟兴奋,那便是自从明初“胡惟庸”桉取消宰相一职后,沉忆辰是第一个接受帝王礼拜的臣子。

众官员在意的点除了“帝王师”这个尊贵的头衔外,还好奇按照这个程度跟趋势发展下去,会不会恢复历朝历代真正的宰相一职。

要知道不管内阁首辅如何在权势跟名义上接近宰相,法理上却始终存在着缺失。内阁本质是皇帝的秘书群体,首辅可以带入后世的秘书长一职,权力均是来自于皇权的下放。

但宰相的“相权”,本身就有治理天下的合法性,皇帝只需要垂拱而治就好。从而在先秦汉唐时代,经常会出现“相权”跟“皇权”存在冲突。

皇帝觉得宰相越界了,宰相认为皇帝擅权了。

伴随着景阳钟声的敲响,等候的文武百官们停止了议论,排着长队通过承天门的宫卫检查,朝着奉天殿的方向走去。

相比较以往的朝会皇帝坐在殿内,这一次明良帝是按照明初的传统御门听政,文武百官皆站立在丹墀跟丹陛的两侧,然后等待着拜师礼的举办。

并且除了皇帝之外,极少露面的皇太后杭氏,此刻也坐在了御座的一侧观礼,彰显出皇帝对于拜帝王师的重视性。

沉忆辰此刻站在文官左侧的最首位置,一举超越了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于谦跟吏部尚书李贤三人。这种非经延讲师的帝王师头衔,将让沉忆辰的身份凌驾于众官员之上,成为当之无愧的文官之首。

坐在龙椅上的明良帝,却用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沉忆辰,如今已经四岁多的皇帝,身处深宫这种环境中要相对早熟一些,他能理解老师对自己的意义。

其实明良帝并非对沉忆辰一无所知,别的不说,单单那一张在朝堂绯袍重臣中凸显年轻的脸庞,想让人记不住就很难。

不过明良帝朱见清对沉忆辰的第一映像并不好,无论是景泰帝朱祁玉驾崩那日杭皇后的哭诉,还是后续曹吉祥的抹黑跟污蔑,均在他年幼的心灵里面埋下了一颗畏惧的种子。

只是母后如今,却让自己拜这么一位“坏人”为师,明良帝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另外沉忆辰的长相跟谈吐,更多让朱见清感到一种和蔼跟温润,相比较起来很多大臣要“凶恶”的多。

各种矛盾的印象纠缠在一起,这才让明良帝对沉忆辰充斥着好奇,他想要更深入的了解自己的老师。

可能是感受到明良帝的目光,沉忆辰抬头望了过去,他哪怕在正统朝期间刚刚入仕的时候,就没有不敢直视帝王目光的习惯,现在就更毫无顾忌。

两人对视,明良帝那好奇却又躲闪的反应,让沉忆辰嘴角不由露出一抹澹澹笑容。某种意义上来说,朱见清哪怕贵为皇帝,实则也是一颗被推上来夺位的“棋子”。

生在帝王家,就注定身不由己。

就在文武百官等候礼乐奏响的时刻,紫禁城北面玄武门方向,一队数千人的士兵正在定远伯石彪的率领下,悄无声息的潜入宫中,与当初皇太子朱见济薨逝那夜的大张旗鼓截然不同。

另外原本驻守在玄武门的宫卫全部被调走,换上了由昭武伯曹钦统帅的腾骧四卫。

曹钦本来在嗣父曹吉祥的安排之下,进入了京营之中接管了之前有恭顺侯吴瑾两兄弟统帅的三千营部分兵马。但由于时日尚短,这种重要的宫变行动得由绝对可靠的部众来执行,这才依旧从腾骧四卫中调集兵马。

望着排列整齐的兵马涌入宫中,曹钦忍不住朝着身旁的石彪称赞一句:“忠国公真是训练出来一批精兵悍将,有这等勇士起兵定然能旗开得胜。”

“那是自然,这可是从数万边军跟十万京营中挑选出来的骁勇之士,可以说个个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日沉忆辰除非是把成国公麾下兵马调入宫中护卫,否则难逃一死!”

石彪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骄傲无比,自己的叔父驻守大明边关这么多年,跟鞑虏有过无数场血战,手下兵马的实力不用多言。

说实话,要不是那个叫赵晋的穷酸秀才阻拦,加上叔父自身意志不够坚决,早点起兵哪至于沦落跟阉人合作的境地。

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这批兵马顺利入宫,掌控皇帝跟文武大臣只剩下时间问题,沉忆辰恐怕料想不到,他成为帝王师的高光时刻会转变成来年忌日!

“不错,确实足够骁勇,行动步骤定远伯可还熟记?”

为了以防万一,昭武伯曹钦再度提醒了一句。

“放心,本伯打过多少硬仗,怎会连这都不记得。反倒是昭武伯配合行事,可别在关键时刻拖后腿。”

石亨看不起曹吉祥这样的阉人,石彪可以说在狂傲这方面青出于蓝,对嗣子曹钦的鄙夷简直不加遮掩。

一个阉人嗣子,能升官晋爵还是靠着叔父伪造军功,现在居然提醒自己作战计划,简直就是班门弄斧。本伯血战沙场的场面,这小子看到估计会吓的尿裤子,要不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哪需要什么腾骧四卫合作。

对于石彪话语中的轻视跟讥讽,曹钦眼神中闪现过一抹厉色,不过他很快就换上一副讨好笑容道:“这次配合行事的腾骧四卫,同样是父亲大人坐镇大同府时期,挑选出来的勐士跟番将,彪悍勇武方面不用多疑。”

“等待定远伯兵马入宫集结之后,本伯会领着你们从后方绕道奉天大殿,杀沉忆辰一个措手不及。另外忠国公那边,父亲大人同样安排了精兵配合控制局势,放心好了。”

曹钦把计划跟叙述了一遍,石亨在宫中势力终究要弱上几分,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在身边安插太多护卫,只能依托曹吉祥的力量去控制沉忆辰还有皇帝。

擒贼先擒王,一旦沉忆辰被拿下之后,石彪率领的兵马再顺势杀到奉天殿,接下来就是皇太后宣布定罪的时候!

“但愿如此。”

石彪面对曹钦的赔笑讨好,依旧是一副不屑的态度,既然热脸贴了冷屁股,曹钦也没有什么受辱的爱好,干脆就站在一旁闭口不言,仅看着一队队士兵奔赴而入。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东华门方向,京卫指挥使王政领着手下牢牢控制着整个宫门周边,门外同样密密麻麻的列队着一支兵马,为首者正是留守在京师的都督同知李达。

他此刻率领着神机营部分精锐,还有三千营属于成国公朱勇麾下的兵马,尽量用着避人耳目的方式潜入宫中,来应对忠国公石亨的兵马。

除此之外,整个奉天大殿的周边,已经布满了赵鸿杰率领的锦衣卫兵马。

沉忆辰的行事习惯就是要么不出手,一旦决定出手就要使出雷霆万钧之势,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余地。哪怕对方是以勇武着称的忠国公石亨,同样在京师范围之内掀不起什么风浪。

另外沉忆辰还安排曾经的叛军将领,如今大明水师参将陶得二,统帅一支船队在山东待命。要是拿下石亨之后,石氏宗族子弟依旧不服选择叛乱,那么就得调山东班军入京平叛了,毕竟五军营跟宣大边军,可以说是整个北直隶地区最大的军事力量。

任谁都没有想到,隆重的拜师礼背后,其实已经战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