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值房内的沉忆辰,并不知道会昌伯孙忠等人接受不了损失,做好了倒打一耙甚至是图穷匕见的准备。
他正在跟户部尚书金廉,商讨着如何利用“粮战”带来的巨额收益,去帮助饱受数月苦难的北方百姓,从饥荒的困境中摆脱出来,并且大幅度提高未来抵御天灾人祸的抗风险能力。
虽然沉忆辰跟金廉之间可以说毫无交情,并且在王振掌权时期还曾一度处于敌对面。但是明朝前中期阵营之争跟明朝后期党争最大区别,就在于家国危难之际,可以抛弃私人恩怨去匡扶江山社稷。
金廉在财政筹划上面有着极佳的才能,土木堡之战后大明国库空虚,各处又天灾战乱不断。还是靠着景泰帝朱祁玉,紧急把金廉从刑部尚书,转迁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这才缓解濒临崩溃的财政危机,把京师守卫战给打完了。
另外还有一点便在于金廉公私分明,不管对方曾经是否为政敌,或者有过什么私人恩怨,关键时刻都能摒弃前嫌去通力合作。
沉忆辰贵为阁臣,军国大事上面有着主导权,却在执行层面需要六部的通力配合,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选择把金廉邀请到自己的值房议事。
“本阁部知道大司徒不喜夸夸其谈,那么就直接步入正题,此次诚邀过来是为了北方赈灾济民之事,以及蒙古瓦刺部异动带来的潜在战争危机。”
沉忆辰与金廉没什么好寒暄叙旧的,迎接进入值房之后,便开门见山的说出自己目的。
就如同沉忆辰了解金廉一般,这些年下来金廉同样关注着这颗政治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双方都不是什么空谈之人,沉忆辰这样单刀直入的爽快,反倒很对金廉的胃口。
“那不知沉中堂有何高见?”
京师“粮战”闹的沸沸腾腾,背后双方势力角逐金廉自然是知道。
凭心而论金廉不是那种结党营私之人,担任刑部尚书期间同样追求着公正道义。可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如同于谦那般品德孤高,宁远得罪同僚四处树敌,都不愿意圆滑妥协。
金廉知道有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但知道不代表着能做什么,为了能屹立在浑浊的官场,很多事情只能视而不见,甚至是纵容姑息。
“善不为官”这四个字,更为直白跟残酷的翻译,就是搞政治的人是不讲道德的。
天真高尚的人,注定不容于官场!
不过让金廉感到欣慰跟庆幸的是,沉忆辰确实有着治世之能,硬生生靠着从南方运来的米粮,遏制住了涨到天价的北方粮价,避免了一场更大的浩劫发生。
从目前粮价的跌势来看,沉忆辰即将要成为最终的胜利者,他的下一步谋划又想着要做什么呢?
“瓦刺部兵马异动,遭受过去年攻占京师失败的损失后,首要目标定然不会是大明九边。本阁部判断,太师也先会吞并鞑靼部,完成蒙古诸部事实上的统一。”
“脱脱不花并非雄才大略的君王,并且在草原的威望跟战绩远远不如太师也先,这场吞并战争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哪怕朝廷下令辽东军驰援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沉忆辰首先说出来自己的分析,对于瓦刺这种级别的心腹大敌。单单一个辽东都司左右不了大势走向,最多就是紧急驰援鞑靼部延缓进程,结局依然是太师也先完成蒙古诸部的统一。
除非同等级别的大明,能更为及时的做好准备并且介入站场,才能扭转乾坤。
只是很可惜,京师守卫战后大明同样元气大伤,再加之朝廷反战派占据了绝对主流,此时满朝文武大臣绝对不会同意,明朝倾国之力再来一次北伐,去与宿敌瓦刺部进行一场国运之战。
既然鞑靼部的命运无法改写,沉忆辰打算从别的方面下手,被动防御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之前廷议结果,是运输京师跟通州仓米粮驰援辽东,激励九边将士们的士气。本阁部如今想要更进一步,还请大司徒统筹预算,拨付粮饷给宣大兵马,联合辽东都司彻底吞并蓟、辽边外的兀良哈三卫!”
这一刻,沉忆辰向金廉说出自己的战略目标,那就是归附大明数十年之久的兀良哈三卫,也就是后世的朵颜三卫。
从永乐帝后期开始,兀良哈三卫就处于一种左右反复横跳的状态中,强势时想着脱离大明的羁绊政策,恢复属于它长生天子孙的荣耀。
弱势时就搬出当初与明成祖朱棣签订的协约,愿意归顺大明成为最好的屏障,避免其他蒙古诸部从蓟、辽防线劫掠袭扰。
这些年兀良哈三卫期望得到南方更为温暖肥美的牧场,通过逐步蚕食的方法,硬生生把地盘从西拉木伦河到辽河流域全面向前推进,如今已经夺取了大宁地区,彻底沿着宣大长城防线驻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明军想要彻底的征服草原,就需要足够多的养马地,并且从根源上虚弱蒙古人的力量。那么吞并兀良哈三卫,让他们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就是中原大一统王朝应该做的事情。
“吞并兀良哈三卫?”
听到沉忆辰的言语,户部尚书金廉的脸上可谓是满满的震惊。
他本以为这是相邀议事,沉忆辰大概率是说点跟赈灾济民有关的事情,撑死涉及些“粮战”方面的援助。结果万万没想到,他是如此的狮子大开口,要做的是开疆扩土!
“当年太宗皇帝曾借兵于兀良哈三卫,后续更是授官赐诰印冠带及白金、钞币、袭衣等等,世人皆知为我大明臣属藩邦。”
“如果公然剿灭吞并兀良哈三卫,有损泱泱大国的礼仪道义,更会让万国藩邦离心离德,违背了孔孟圣贤的王道教化,此事万万不可!”
金廉当即否决了沉忆辰的想法,他毕竟是接受儒家理学的文人,相比较瓦刺跟鞑靼两部名义上臣服,兀良哈三卫属于实打实的大明鞑官乃至于早期“盟友”。
大明号称礼仪之邦,怎能做出这种礼法崩坏之事?
“臣属藩邦?”
面对金廉的迂腐跟狭隘,沉忆辰实在忍不住用着嘲弄的语气,说出这个名词。
“但凡兀良哈三卫有归顺臣服之心,就不会数十年下来有着无数次的反叛,以及南迁蚕食大明的国土。”
“大司徒你可还记得自己参赞宁夏军务时期,防备过的蒙古鞑虏扰边?可还记得沙州、兴武二城的烽火,河西、固原两地的硝烟?可还记得九边有多少将士百姓,惨死在反复叛乱的鞑虏屠刀之下?”
“我不需要什么礼仪之邦,王道教化。对于鞑虏本阁部的要求只有一条,那便是封狼居胥,饮马瀚海!”
沉忆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中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战意跟嗜血。
兀良哈三卫如果此刻的大明不去吞并,那么必然会被瓦刺部给彻底统一,与其在乎一些什么礼仪之邦的虚名,沉忆辰更希望能看到明军的战旗,插在蒙古大汗金帐的顶端,达成历代中原王朝兵家武将的至高荣耀!
金瀚并不意外在沉忆辰的嘴中,说出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他更震惊于对方如此了解自己,当初参赞宁夏军务经历过的一切。
大明前中期虽然文臣做不到如同汉唐那样的出将入相,但事实上朝中阁部大臣中,有着相当大的比例曾在边关督军过,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那种手无缚鸡之力,不知边塞疾苦跟将士血战。
正统八年金廉才从宁夏调回京师任刑部尚书,那一段参赞军务的记忆并没有彻底的深埋,沉忆辰的质问跟战意,唤醒了他当初出镇边关的很多回忆,对于反复叛乱手中沾满了大明将士鲜血的鞑虏,真的能靠孔孟之道教化吗?
当心中有了这个疑问,就意味着其实金廉已经有了答桉。
沉默许久过后,金廉重重的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道:“沉中堂你能拿出多少粮草拨付给九边将士?”
听到从金廉嘴中问出这句话,沉忆辰同样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心中并无多大的把握能说服对方,毕竟儒家理学的威力太大,唯一能倚仗的便是金廉出镇边疆的经历。
事实证明沉忆辰赌对了,金廉参赞宁夏军务三年,见识到的边关场景远不是朝中腐儒官员能比拟的,王道教化对于藩邦蛮夷来说,效果远远不如大明将士手中的刀与剑!
“等到京师粮价跌穿底线后,我会大肆收购会昌伯他们抛售的米粮,加上目前还有的存粮,总数预计在四百万石左右。”
“这四百万石将交付给大司徒,如何在赈灾济民跟拨付九边军饷之间分配,任凭大司徒处置。”
米粮这种东西存储的时间有限,意识到囤积拉升粮价无望后,会昌伯等人定然会把手中的存粮出售,那么沉忆辰刚好可以低价全盘收购回来。
这点操作说穿了就跟后世庄家操控炒股类似,高价抛售低价回收,钱也赚了米粮也赚了,相当于沉忆辰赢两回。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做,这是沉忆辰一直以来贯彻的方针,包括治水督军皆是如此,步入正轨后就绝不过多干涉。
金廉掌管钱粮的本事天下无双,再加上本身就是户部尚书,这批巨额米粮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处置分配。另外既然选择求助于对方,那么就要做到绝对的信任,抠抠搜搜同样不是沉忆辰的风格。
“四百万石米粮交给本官全权处置,沉中堂真是好大的手笔。”
金廉用着玩味语气说出这句话,内心里面实则有着一种感动跟钦佩。
毕竟四百万石米粮,不仅仅代表着巨额的财富,还意味着赈灾济民功劳跟日后的一份战功。难怪沉忆辰能年少居高位,出镇地方很快就能获得拥护跟效忠,这份豪迈跟大气多少老臣都不及分毫。
“不仅仅是四百万石米粮,我还将捐献纹银两百万两,用于南征军的开拔以及春耕的青苗贷,此事恐怕依旧得托大司徒多多费心。”
沉忆辰通过这一波大肆出售米粮,大概从会昌伯孙忠那里赚了两百多万两纹银。除开回购的成本,至少能结余两百万两出来,可能还不止这个数目。
反正这笔钱是白赚的,如今的沉忆辰不敢说富可敌国,至少这辈子不需要考虑什么钱财方面的问题。现在该履行与靖远伯王骥跟皇帝之间的承诺,拿出南征军开拔的饷银,尽快南下征讨麓川叛臣。
至于青苗贷,其实就是北宋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改良,灾荒之年由朝廷平价借贷给农民贷款,帮助他们完成春耕这段困难时期,避免向地主乡绅借高利贷,从而阻止或者说减缓土地兼并。
“南征军开拔?”
金廉敏锐的抓住了沉忆辰言语中的关键点,靖远伯王骥可是太上皇在京师的最大兵马倚仗,他要是率领南征军开拔,朝廷政治格局将发生巨变。
更让金廉无法想象的是,沉忆辰到底怎么说动靖远伯王骥,率领南征军开拔的?
“没错,只要饷银到位,靖远伯不日将率领南征军再度重返麓川,镇压南疆不臣之人。”
“至于具体信息,还望大司徒恕本阁部不能相告,同时还请大司徒暂且保密,此事还需要陛下正式下旨公布。”
沉忆辰话说到这份上,金廉自然明白背后存在着巨大的政治妥协,无法现在就告诉自己。
“沉中堂,难道你就不怕本官把此事给泄露出去吗?”
“你会吗,大司徒。”
“说不准。”
这个回答让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笑声落下,金廉脸上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只见他朝着沉忆辰拱手道:“不管沉中堂你到底想要什么,但这四百万石米粮跟两百万两纹银,将拯救无数百姓苍生。”
“本官身为户部尚书,替受灾百姓跟边关将士向沉中堂道一声谢,此乃家国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