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三月初三,这本是传统节日中的上己节,寓意着春天到来应去寻根拜祖。
不过紫禁城内没有丝毫节日的气氛,京师内这边收到了辽东军发来的预警,只是受限于路途时效的影响,内阁得到了最新消息还是瓦刺大军有异动,准备朝鞑靼部或者辽东军发动进攻。
这份军情的出现,相当于宣告沉忆辰之前拒绝开仓放粮的决定是正确的,同时也让朝廷中枢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要知道现在北方粮价已经涨上天,战争消息一旦传播开来,恐慌之下将再度催高本以达到了天价的粮价。
当普通百姓意识到不可能买得起粮食,未来没有了活路,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造反!
外有大敌当前,要是内部再出现任何动乱,正统十三年京师之围的场景,很有可能复现。
“向北,有时候真要佩服你的先见之明,还好没有动通州仓跟京师的存粮,否则九边将会大乱!”
文渊阁值房内,商辂语气充满了感慨,只有亲身与沉忆辰共事过,才能体会到他很多决策的高瞻远瞩。
现如今鞑虏侵犯辽东,如果九边没有足够的军粮,那么造成的后果就不是一城一池的动乱,整个北方大地秩序将出现结构性崩塌,危机程度不下于去年鞑虏兵临城下。
面对商辂的感慨,沉忆辰却神情严肃的看着军报,思索了一下后回答:“此事要与户部兵部进行商议,用最快速度把通州仓粮草运输到辽东劳军,激励辽东军主动出征的气势。”
“否则鞑靼部危矣!”
通过历史的上帝视角加上对太师也先的了解,沉忆辰精准的判断出瓦刺大军进攻方向不是大明九边,而是脱脱不花掌控的鞑靼部。
辽东之战沉忆辰亲身参与过一次,知道最近这十几年来,辽东都司与东迁的鞑靼部之间的血海深仇。辽东总兵曹义出镇二十余年的经历,更表明了他是个保守刻板的将领,缺乏主动出击的血性。
统帅不愿出征,底层士兵不想驰援,光靠着李达等一干中层将领,想要推行自己“结盟”鞑靼部的羁绊政策,很明显权力不够。
沉忆辰现在要抓紧时间,通过阁部联合廷议,确定辽东军出征驰援鞑靼部,防止瓦刺部彻底完成全蒙古的统一。另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古代想要激励士气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便是重赏。
钱粮到位,战斗力就到位!
“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去与元辅商议,向北你把主要精力放在北方粮价上面,该出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向文质彬彬的商辂脸上,罕见的出现了一抹“杀气”。
沉忆辰通过海船舰队从南方运来三百万石米粮的消息,商辂已经得知了。现在辽东军方面传来紧急军情,这种非秘密情报可能早在驿站通传期间,便已传到了京师权贵阶层的耳中。
毕竟操控粮价的势力,同样关注着九边局势变化,要是边境安安稳稳的话,朝廷就有释放存粮的可能性。
现在战争迫在眉睫,那么朝廷势必得保证军粮优先,可以说粮价的未来走向,将彻底掌控在以会昌伯孙忠为首的官绅手中,他们再无后顾之忧!
对方出手之际,就是沉忆辰打出底牌的时候。
面对商辂的决然,沉忆辰嘴角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回道:“粮战已经开始了。”
没错,就在文渊阁商议着辽东军情的时候,会昌伯孙忠府中聚集了一大批朝廷勋贵,其中包括成山候王通,兴安候徐亨,都御使王文,工部尚书陈恭等朝中重臣。
别看会昌伯孙忠的爵位仅仅是个伯爵,但他当朝皇太后生父以及外戚中最年长者的身份,让孙忠在勋戚集团中的资历跟威望,曾经仅次于英国公、成国公等几位大明公爵。
并且会昌伯孙忠的个人名声,也并没有因操控粮价声名狼藉,被百姓万民唾弃。相反他素来以敦厚、谦和闻名,能力范围之内对于很多朝臣施以援手,还时不时在灾难之年搭建粥棚济民。
从而导致朝野内外,各方都卖会昌伯孙忠几分薄面,百姓还以为他是个大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权倾朝野的王振,明知道太后是孙忠搬过来说清的,依旧不敢报复老老实实放了李时勉。
就在于此人动不得。
“今日召集各位同僚的原因,想必各位已经知晓,辽东方面传来的紧急军情,鞑虏瓦刺部开春后按捺不住调集兵马准备出征,很快将爆发一场大战。”
会昌伯孙忠抿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的说出这段话,仿佛这等军国大事在他眼中,泛不起丝毫的情绪波澜。
“辽东一旦开战,整个九边都将戒严,那么京师跟通州仓的粮草定然不敢放粮,到了我们该收网的时候了。”
成山候王通第一时间便附和了一句,他是会昌伯孙忠的铁杆同盟,明宣宗期间镇守交趾一带(越南北部),却被藩邦叛军多次击败,最后还出现了弃城逃亡的场面。
更为离谱的是,成安候王通为了粉饰太平,私自把大明清化以南的土地,划给了安南黎朝开国君主黎利,属于彻彻底底的丧权辱国。
可以这么说,明宣宗时期大明丢掉了安南,王通这种废物勋戚的存在起码要背一半的锅。另外一半的锅在于大明皇帝身上,出现了对于藩邦诸多战略性的失误,导致最后积重难返。
成安候王通的丧权辱国,遭到了朝廷文武百官弹劾,被夺去诰券判处死刑。
不过问题是明朝的勋戚,虽然不像藩王那样只要不造反,个个都能成为法外狂徒。但事实上只要认罪态度良好,没有卷入到皇权斗争中,哪怕丧师辱国依旧死不了。
王通入狱之后,会昌伯孙忠各方帮助他游走,随着亲外孙朱祁镇登基继位后,正统四年就被放了出来。京师守卫战期间,九门极其缺乏足够的守将,王通启用为都督同知,恢复了当初的爵位并归还家产。
“落难”之际雪中送炭的恩情,成安候王通自然得铭记于心,于是乎就这么成了会昌伯孙忠的铁杆党羽。
“现在确实是收网的好时机,可问题是成国公府名下的诸多粮店,依旧还在源源不断的放粮,我们很难把粮价给提升上去出售。”
都御使王文脸上流露出一丝谨慎,毕竟当初他身处阉党的时候,就见识过沉忆辰的厉害。王振这种权倾朝野的人物,硬生生没有把这个小蝼蚁给摁死,现在对方官居阁部大臣,恐怕更难对付。
想要收网把囤积的米粮以天价出售,前提就在于垄断市场,沉忆辰操控着成国公府名下粮店,这段时间始终坚持放粮,把本在飞涨的粮价给稳定在了二两左右。
虽说相比较最初二钱五一石的粮价,依然涨了接近十倍拥有暴利,但这依旧没有达到会昌伯这一种勋贵的心理预期。毕竟他们最终目标不在于银钱,而是想要大肆兼并土地,以及给景泰帝朱祁玉带来麻烦引发剧变。
现在的粮价,还缺了点火候。
说到放粮,兴安候徐亨就感到有些疑惑了,他开口说道:“成国公名下的农庄粮铺,最多能拿出三万石左右的余粮,现在我们粗略估计已经收购了超过五十万石,沉忆辰到底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米粮?”
明朝前中期的勋戚,并不是想象中的富可敌国,原因在于处于上升期的王朝,腐败跟兼并还能有效抑制,他们一年收入最多折算成白银不过几万两。
早期囤积米粮哄抬粮价,已经花费了孙忠等人数十万两白银,结果把价格炒上去之后,收购沉忆辰“出售”的平价粮,已经花费了接近百万两白银。
哪怕这是勋戚重臣各方一同出资,此刻家底不太厚的权贵开始有了一些压力,怎么感觉沉忆辰的放粮是个无底洞,买了五十万石还没到尽头。
“呵,我怀疑他动了京师仓储存粮!”
工部尚书陈恭冷哼了一声,成国公朱勇绝对拿不出这么多的粮食,哪怕背后还有其他勋戚帮忙也不够。只有私自开仓京师跟通州仓的军粮,才能达到五十万石的数目。
听着工部尚书陈恭的话语,会昌伯孙忠神情陷入沉思,理性分析确实只有动京师仓储存粮,才能源源不断放出五十万石。
但不知为何,孙忠总感觉此事没那么简单,沉忆辰手中这批粮食来到莫名其妙。
“户部尚书金廉性格太过于刚正,要是他愿意加入我们,就能调查出沉忆辰米粮的来源。”
孙忠略带遗憾的说出这句话,六部大臣中吏部、礼部算是偏向于太上皇的潜在同盟,只是关系没有达到自己人的地步。
刑部跟工部算是自己人,不过这件事情刑部尚书俞士悦不敢参与,毕竟他身为三法司的主官,哄抬粮价算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又没有都御使王文在朝中多年的根基,最好还是不要卷入其中。
兵部尚书于谦不用说了,铁杆的新君从龙大臣,加之从来不结党营私,完全没有被拉拢的可能性。
唯独户部尚书金廉,原本是文官集团的一员,并且还站在沉忆辰的对立面。结果执掌户部之后,大凡当家理财者容易招怨,干脆摆出了六亲不认的架势,自成一派不接受各方拉拢。
不然沉忆辰米粮来源,很容易就查清楚是否跟京师以及通州仓储有关,甚至能摸清楚对方的底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各种猜忌跟戒备。
就在孙忠感叹的时候,府中老管家从屋外快步走了进来,脸上神情慌张的说道:“老爷,小的有一事禀告。”
“这里都是自己人,说吧。”
会昌伯孙忠跟府中管家主仆多年,对方没有第一时间禀告,就知道是有所顾虑,于是特地强调了一句。
“韩兴刚刚传来消息,成国公府名下粮铺突然加大了放粮规模,他想要询问老爷是否还继续收购。”
还能加大规模放粮?
听着会昌伯府管家的禀告,在场众人均是流露出震惊的神色。五十万石放在缺粮的北方,已经堪称是天文数字了,现在辽东战云密布,沉忆辰真的胆大包天到把军粮耗尽,为了赌粮价崩盘吗?
“真是符合此子一向狂妄的作风,事事不留余地!”
都御使王文开口说了一句,沉忆辰这些年行事大多有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偏偏还每次都给他赌对了,现在动用军粮却压崩粮价,毫无疑问又是一场豪赌。
“会昌伯,我们该怎么做,继续收购还是点到为止?”
兴安候徐亨神情有些凝重起来,他当初可是成国公朱勇的部下,理论上存在着情份的。要不是早年间他与成山候王通,同因交趾一战失利被夺爵问罪,双方算是结下了患难与共的交情。
后续又被明英宗朱祁镇复爵,有着再造之恩,否则不至于站在沉忆辰乃至于成国公府的对立面。
现在对方明摆着孤注一掷了,兴安候徐亨不想弄的鱼死网破,于是心中生出退意。
“点到为止?”
感受到徐亨的心理状态,会昌伯孙忠语气瞬间严厉起来。
“沉忆辰敢在战前动用军粮,要是因此辽东军乃至九边战败,就是大明当世罪人。”
“新君识人不明导致国本动摇,就需要太上皇来拨乱反正,扶大厦之将倾,此等大好局面怎能点到为止?”
哄抬粮价除了为自身谋求利益外,会昌伯孙忠如此积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粮价飞涨会引发局势动乱,从而动摇景泰帝朱祁玉的统治根基,给太上皇复辟创造机会。
会昌伯孙忠已经年过八旬,自感时日无多,必须在逝世前保证上皇一脉重掌天下。沉忆辰要是动用军粮引发九边崩溃,那简直就是自掘坟墓断了新君一臂,把机会给送上门来了!
“传本伯谕令告诉韩兴,沉忆辰他能放出多少米粮,我们就收购多少,看看谁能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