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看看沉向北的弹劾奏章,我大明怎能容忍此等贪官污吏!”
单纯怒骂朱祁镇还觉得不解气,想要让王振看看奏章内容来理解自己心中怒火。
“万岁爷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现如今沉提督在福建把蛀虫给挖了出来,其实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意味着局势正朝着稳中向好的方向发展。”
王振赶紧好言安抚了一句,然后拿起御桉上沉忆辰的奏章看了起来。
其实里面内容王振早已知晓,可再皇帝面前还是要装装样子。
“沉向北这封奏章最后面,还有监军喜宁跟朝中文武大臣的联合署名,奏请朕把宋彰给就地问斩。”
“闹出福建这么大的祸端,就砍个脑袋也太便宜此等蛀虫,朕恨不得把他给凌迟处死!”
朱祁镇本来就被瓦刺的朝贡挑衅,给闹的心情憋屈不已,宋彰贪腐弹劾算是撞在了枪口上,他准备从严从重处理以儆效尤。
“惹得地方民怨四起,宋藩台自然得承担失职之罪,可毕竟是朝廷二品大员,就凭一封弹劾定罪有失偏驳,容易引得百官人人自危。”
“万岁爷,要不还是号令宋藩台回京调查,待证据确凿再判刑也不迟。”
远在福建王振就是想保下宋彰的命,相隔千里都是有心无力。但只要把对方弄到京师审问,以如今三法司俱在阉党掌控在的局面,想要避责的办法就有千万种。
不敢说一定能无罪,至少查到最后免死没问题。
并且用此桉来展现一下自己对于朝野的掌控能力,顺带威慑别有用心的政敌,王振觉得费点力气能接受。
“沉向北在奏章中都列举了详细罪证,并且账目数额精确无比,他的能力朕信得过,莫非还敢欺君不成?”
现在沉忆辰在朱祁镇心中地位,已然远远超越了一般的朝中大臣,否则也不会把督造下番舰队的重任交付于他。
乱世用重典,福建动乱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平息,然后朝廷可以集中人力物力剿灭麓川叛乱,最终迎来跟蒙古鞑虏一战。
说实话,朱祁镇都已经有些等不及饮马瀚海了。
祖宗四圣未完成的北征遗憾,将在自己手中彻底终结!
“沉提督忠君报国,这点自然母庸置疑,不过宋藩台大肆敛财,也不全然为了自己……”
“先生,此话何意?”
朱祁镇感到莫名其妙,宋彰敛财不为了自己,难道还为国为民?
面对皇帝询问,王振俯身弯下了腰,然后贴在朱祁镇耳边轻声说道:“万岁爷有所不知,奏章上宋藩台大部分资产,其实是登记在内帑账目上。”
听到王振这句话,朱祁镇有些呆住了,按这意思朕成了贪官同党?
“先生,怎会这样?”
换做别人说出这话,朱祁镇肯定是万分不信,并且还会将对方第一时间下狱问罪。
但这话是从王振嘴中说出来的,他就不得不当真。
因为明朝皇家内帑是由宦官管理,设掌印太监一名,近侍、佥书太监十余人,然后再
不过在内帑掌印太监之上,还有一名真正的掌管者,他就是王振!
“万岁爷,宋藩台私吞银矿,实则是遵循朝廷正统八年收归官有的旨意。”
“侵占良田,在于宋藩台担任福建课税司局主官,地方大户拖欠课税用田亩抵账,产出收归于内帑。”
“至于贪墨的真金白银,宋藩台也已经早早运送到京师内府十二库,还有登记造册的证明。”
“要说宋藩台是否有中饱私囊的嫌疑,奴婢认为肯定有,但罪不至死。万岁爷应该明白为君之道,在于御下有方,很多时候水至清则无鱼。”
王振说到最后的时候,言语中已然摆出了一副师者姿态,暗示宋彰就是皇家内帑的白手套,杀了他就会寒了多少效忠皇室官员的心。
同时身为皇家白手套,你身为皇帝不可能不给对方一点好处,适当的贪污腐败得容许。
“先生,此事当真?”
朱祁镇反问了一句,感到有些难以接受。
客观来说朱祁镇在正统朝时期的心态,更多还是向往着成为一代明君,期盼在自己的统治下河清海晏,公正廉明。
而经历过土木堡之变的失败后,天顺朝时期的朱祁镇心态截然不同,彻底成为一名腹黑利己的君王。为了巩固自己失而复得的皇位,可以肆意残害忠良,打压贤臣。
家国天下那一刻在他的心中,不再是一个皇帝肩负的责任,更多是自己皇权的保障!
当真?
当然不是真的!
明朝皇室外派各地钞关、盐场、课税司局的官员太监,确实有不少是皇家的白手套,搜刮地方来补充国库跟皇家内帑。
但是宋彰不包含在内。
可想要在这种情况下救下扭转乾坤,王振就必须给朱祁镇一个信服,并且外界没有办法调查的理由。
宋彰是帮皇帝办事的人,你沉忆辰敢动他吗?
不过很多东西有得必有失,为了圆下这个谎言,除了宋彰本人要破财消灾外,就连王振收纳的三万两黄金贿赂,恐怕都得送入内帑填账。
但王振有其他知名权阉有着一个本质上区别,那就是他认真来说并不算特别爱财,更多是一门心思想要“搞事业”。
成为像郑和那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太监,才是王振毕生所愿!
三万两黄金“充公”是有些肉疼,可为了掌控朝局,来日立不世之功,算起来还是值得的。
“奴婢岂敢欺骗万岁爷,此事不宜闹的太大,号令宋藩台回京问罪,然后低调审判才是最好的解决之法。”
朱祁镇对沉忆辰都充满了信任,王振那更是没有二话。
确实这种事情涉及到皇家颜面,不能让外官深入调查下去,得低调处理。
想到这里,朱祁镇默默合上御桉上沉忆辰的弹劾奏章,转头看向王振说道:“先生言之有理,朕就先下令让宋彰赴京,贪腐之罪再行定夺。”
“陛下圣明。”
王振顺势恭维了一句,脸上神情却并无多少喜悦。
沉忆辰行事越来越没把自己放在眼中,看来此子已经逐渐养成了心腹大患!
远在千里之外的沉忆辰,自然是不知道皇帝做出的决断,更想不到王振还有这招来扭转乾坤。
他此刻正率领着众亲信,马不停蹄的福州府连江县的小埕水寨,准备面见福建水师游击将军李瓒。
明朝福建水师驻地跟后世有着很大不同,并不是选择一处海港做为母基地,而是划分为五大水寨,以及数个游兵卫所驻地。
其中每个水寨大概驻扎两千人左右,每个游兵卫所则是五百到一千人,再加上附属水师的千户所,巅峰时期整个福建水师兵员总数超过了两万。
当然,就跟明朝其他卫所空额严重一样,福建水师还要加上禁海的影响,现在兵员人数有没有一万人,恐怕都得打上一个疑问号。
沉忆辰事先并没有通知李瓒迎接,他想打个措手不及,看看现在福建水师的战备情况怎样。
如果福建水师的军容士气,比接连遭逢败仗的福州三卫都不如,那么沉忆辰考虑到就不是去拉拢掌控李瓒,而是换自己人上位。
他不需要废物领军。
同时沉忆辰逐渐有些明白,为何权臣走到最后一定会有独断专行的评价。因为很多时候想要做点事情,就必须结党营私拉拢志同道合之辈,否则就会被各种拖后腿一事无成。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沉忆辰一行人还没来到水寨大门前,站在高处瞭望的哨兵就已经发现了他们,并且通知增援部队来到寨前戒备。
当听到这声喝问的时候,沉忆辰面前已经站着整齐列队的福建水师官兵,并且水寨高处数十张弓箭瞄准着自己等人,让整个气氛肃杀不已。
“军容整肃,有骁勇风气。”
武锐看到福州水师的应对,点了点头称赞了一句。
他这一路从北疆来到福建,看到的卫所士兵大多是群臭鱼烂虾,现在终于能看到点虎狼之士的影子。
“本官乃福建提督沉忆辰,通知你们李游击来迎接!”
对方已经做好了战备姿态,沉忆辰试探当然的适可而止,再不自报身份恐怕就得被射成刺猬。
“可有印信为证?”
让沉忆辰意外的是,对方守门军士依旧充满了警惕,没有流露出面见上官诚惶诚恐的模样。
“当然有。”
说罢,沉忆辰就从怀中拿出提督大印交于对方,这种东西做不得假。
核对大印上的文字后,守门军士脸上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他赶忙把印记交还给沉忆辰,然后行礼道:“卑职不知沉提督前来,如有得罪还请见谅!”
“恪尽职守,何罪之有?”
“去通知李游戏前来迎接吧。”
“是,卑职遵命!”
领命之后,这个守门军士就转身奔驰而去,但是没过多久就折返回来,面露难色的回禀道:“沉提督,将军说他身体不适,让您自己过去。”
让我过去?
听到这句话,沉忆辰忍不住笑了。
朝廷提督奉旨出镇地方,别说是区区三品武官都指挥使佥事,就连正二品文臣布政使,面对自己都得毕恭毕敬出城迎接。
现在已经站到了水寨门口,李瓒居然都懒得出来迎接,要自己亲自过去,着实称得上桀骜狂妄。
“好,那本官就过去。”
李瓒应该庆幸沉忆辰同样是桀骜不驯的人,不在乎对方是否态度谦卑恭敬,只在乎能力高低。
如果李瓒的能力配不上他的狂妄,那沉忆辰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率众进入水寨,沉忆辰扫视着营内场景,帐篷搭建的井井有条,各种物资摆放同样整洁,并且还能看到不时有巡逻卫队走过,绝不止于寨门口的警觉肃杀。
“本官看营中戒备森严,往常也是如此吗?”
沉忆辰朝着领路军士询问了一句,可能是摆烂的卫所见多了,小埕水寨给了他一种别样氛围。
“往常要稍轻松些,最近福建叛乱四起,就连福州港宝船厂都遭受过冲击,将军特地下令要严阵以待。”
“那看来李游击治军有方。”
沉忆辰夸赞了一句,确实现在福建布政司处于战时状态,军营中充斥着紧张氛围,才是正常的景象。
“多谢沉提督称赞将军,您来了之后福建肯定会很快平息叛乱。”
“莫非李游击还教了你们奉承?”
听到领路军士的回复,沉忆辰开了一句玩笑话,看来不仅仅是将军胆子大,就连小兵都敢拍自己这个提督马屁。
“没有,没有,是小的在福州卫堂兄说的,沉提督恕罪。”
沉忆辰的玩笑话,放在一介小兵身上,就堪称是雷霆之音。
他立刻面露害怕的解释,福州卫跟福建水师有许多同乡同族的兄弟,加之双方驻地并不远,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到小埕水寨。
斩杀卫指挥使立信,调拨大夫药草救治受伤将士,以及承诺补齐拖延的饷银这些举动,哪一桩都称得上是震动官场的大事件,福州水师官兵不知道才怪。
“本官没那么喜欢问罪,而且话说回来,尔等将士能信任本官平息叛乱,是我的荣幸。”
沉忆辰笑着说了一句,然后拍了拍领路军士的手臂,以资鼓励。
只不过他的这个随手举动,却让领路军士感动不已,古往今来哪有朝廷大官跟自己这个小喽喽解释的,更别说还有肢体接触。
看来堂哥说的没错,沉提督就是平易近人!
小埕水寨只有两千人驻扎,所以面积并不是很大,没过多久沉忆辰就来到了主将李瓒的营帐前。可还没有走进去,站在帐篷门口沉忆辰就闻道了一股浓烈的酒味。
这一幕的出现,让他在水寨中所见所闻的好感尽失,要知道当初视察福州三卫军营,就曾站在卫指挥使窦毅帅帐外,闻道了同样的酒味。
唯一不同之处,就是没从帐篷中传来靡靡之音。
可能是察觉到沉忆辰脸色变化,领路军士赶忙说道:“沉提督稍等,小的进去提醒下将军。”
“不用了。”
语气冷澹的回应一句,沉忆辰随即就掀开了帐篷门帘,大步走了进去。
帐篷里面确实没有什么莺莺燕燕的妓女存在,仅有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武将,躺在卧榻上捧着一个酒坛子,咕冬咕冬大口灌着黄酒。
看到此景,沉忆辰脸色愈发的难看,堂堂福建水师主帅,就是这么个酒鬼吗?
要知道当年郑和下西洋,令四海臣服的舟师主力,便是从福建水师以及卫所抽调组成的。
这才过去二十年不到,崩坏至此?